最近一段時間身體實在不盡如人意。
先是頭,長了大片大片的疥瘡,于是整天戴著帽子,見了人也低著頭,盡量不和別人說話。
一周去一次北京同仁醫院,清晨五六點就上路了,去了排號,雖然夠早了,可是,還要排到七八十號,有時,要等上整整一天才能看到。
折騰了有半年,終于快沒脾氣了,我已經習慣一邊聽MP3一邊等待了,而且學會和周圍的人說家長里短。我沒有發現我這么愛說,交流一些病體經驗,說說工資和待遇,甚至想頭發都脫掉了怎么辦,有人說我應該買一個假發,個子高,就買個長發大卷的,準好看。
說這話的是一個漂亮的東北女孩,我離北京一個小時的車程,而她每次都要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我說:你看為了美麗咱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啊。
她總是輕輕微笑著,即使掛上最后一號也不著急,有時掛在前面了,有人著急,她會把號讓給后面的,這種事情,我可沒有干過。
不久,我的頭好像一夜之間就好了。熬了近半年中藥,母親每天守在藥罐邊上,父親為我買來冰糖和山楂,一家人都圍繞著我的病轉,但突然之間就好了。我再去復診時卻沒有看到她,我以為她也和我一樣好了,于是打了她的電話。
卻是一個男人接的。
是她的愛人。男人說:死了,昨天出殯了,她和你不一樣,她是癌癥晚期,皮膚癌,只不過,她一直沒有放棄努力。
我呆了好久,才覺得有眼淚流下來。樂觀如她,一直和我研究戴什么樣的假發,明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卻見面一次逗我開心一次。同是女孩子,我應該多么幸運,至少,我沒有生命危險啊。
而她告訴我,應該感謝生活給予我們的美妙,已經夠好了,不是嗎?那時我以為她有美麗的容貌、傲人的學歷和工作,還有體貼的家人和愛人,但這一切,轉眼間煙消云散了,可她說,已經夠好了。
不久,我的胃常常隱隱約約地疼,各種胃藥全吃遍了,我常常疑心自己是胃癌。我對老公說,如果我得了胃癌死掉你會再娶嗎?
他那時正洗著碗,他回過頭看我一眼說,第一,你這是沒有依據的胡說,第二,你這種想法很不積極,應該想對策才對。
我和他大鬧起來,因為我想讓他回答不再娶,即使騙我也好啊。但他給我的回答卻是這樣。我害怕做胃鏡,B超和鋇餐都照過了,醫生建議做胃鏡,我執意不去,因為聽說要把一個極長的管子從口腔直插入胃里,一想那個插的動作就恐懼死了。
他偷偷為我掛了號,然后帶我去驗血,定了周二去做。
那天他起得很早,怕我早晨起來吃東西喝水,他一直說,今天我請了假,會一直陪著你,如果疼,你就掐我的手吧。
我們是17號。做胃鏡的人要喝掉一種液體,是一種麻醉劑。一個女孩子吐了,做完胃鏡的人都臉色蠟黃地出來,我打了退堂鼓,想撤。他握著我的手,說我比鬼子還膽小呢。
他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比我還緊張,坐在邊上,一直握著我的手,講他單位的事情,他說自己評上經濟師了,每個月又可以漲二百塊錢了,他說秋天我們一起去九寨溝吧……我知道他在分散我的注意力,終于到我了。
喝下去麻醉劑,我還是吐了。他跑下六樓,再買了兩針上來,然后開了一句玩笑,就當敵軍在逼供,喝了你就叛變不了了。
終于上了胃鏡臺,我咬住那塊塑料,身體緊張得發抖,他握著我的手說,如果疼就掐我吧。
長長的管子一點點往下伸著,我嘔著,腰傴成蛇狀,聲音很大地干嘔著,那幾分鐘,好像是在地獄,不,比地獄還可怕。我渾身顫抖著,眼淚流得滿臉都是,而下得臺來,大夫說,看,你老公的手讓你全掐破了!
他的手流著血,而大夫說,沒事,就是胃炎。
他喜悅地拿著那張單子,看著結果親了一口,眼角甚至浮出了眼淚。我說:你這是干什么啊?他說:感謝上帝,不是胃癌,甚至連潰瘍都不是,我知道我是幸福的,感謝生活,感謝你……他幾乎語無倫次。
而我,站在那里發了半天傻,原來,我的身體好與壞可以帶給親人這么多!他為我擔心為我恐懼,看到只是胃炎就高興得淚流滿面!用他的話說,生活給予我們的已經足夠好了。
看著走廊上那等待看病的人,看著下樓時推著的昨天才死的中年男子,我突然感覺自己真的好幸福,我應該好好珍惜現在的幸福,善待生命,享受生活,而不是總在抱怨,為什么是別人漲了工資而沒有我?為什么我得了胃病?為什么我沒有和別人一樣大紅大紫?
對生活,我總是索要得太多,我看不到生活給予我的美妙,只無限地擴大了它給我的沉重,所以,我覺得,懂得享受生活之美妙的人才是聰明人。
所以,我不再拒絕鄰居邀請我一起去扭秧歌,我不再笑話她俗氣和身材不好了,不再笑話老公三十歲還去打電玩,不再拒絕他拉著我的手去菜市場買菜,那樣凡俗的幸福,如果體味美妙了,就是生活的趣味啊。
感謝生活已經給了我這么多,一個好的愛人,一個好的事業,一個雖然差點但可以改變的身體,一對慈祥健康的父母……那個去世的女孩子說得多好啊,這一切,已經很美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