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哲學：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新路徑

一

在國內，自20世紀80年代初引入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思潮之后，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一直占據著學術平臺的重要位置，在近幾年更是勢頭強勁，蔚然成風，成果引人注目#65377;這種研究已經基本上從對西方馬克思主義之概念#65380;性質的討論甚至爭論過渡到對人物#65380;流派#65380;命題的專題深度探討#65377;在這種探討中，馬克思主義觀#65380;社會主義觀#65380;倫理觀#65380;意識形態理論#65380;文化批判理論等成為集中關注的問題和主要展開的視角，而政治哲學觀卻遲遲不能浮出水面#65377;雖然在西方政治哲學傳統的不斷影響與刺激下，中國學術界在近些年開始注重政治哲學的研究，并使之不斷升溫，但討論的焦點還是集中在自由主義#65380;社群主義#65380;保守主義#65380;平等理論以及后現代主義等流派與學科的政治哲學觀上，對西方馬克思主義中存在的政治哲學理論卻較少關注#65377;雖然陳振明等合著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政治理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65380;尹樹廣著的《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國家批判理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以及陳炳輝著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理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版)，在不同程度上切近這一理論主題并引起了人們越來越濃厚的學術興趣，但總體考量，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哲學觀在國內學術界并沒有因宏觀意義上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和政治哲學研究的勃興而受到應有的重視，因此亦未贏獲系統而深入的探究#65377;對于推進方興未艾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而言，它是一條值得期待的路徑#65377;

相反，根據我的考察，在美國#65380;英國#65380;德國#65380;法國#65380;加拿大等西語環境中，由于受深厚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和政治哲學傳統的影響，這一課題的研究起步較早，而且呈現出強盛勢頭，成為一個有生氣的學術領域，成果豐富#65377;這些研究往往與西方各種政治哲學傳統交叉在一起，以現代性理論#65380;批判理論#65380;市民社會理論#65380;民主理論#65380;合法性理論等主題推進著，表現出明顯的“學科間性”特征#65377;德沃金#65380;理查德#8226;沃林#65380;查爾斯#8226;泰勒等一大批仍然活躍在當今學術舞臺上的著名學者，引領著這種研究的潮流#65377;國內與國外學術界在這一問題研究上的差距，更敦促我們去認真地解讀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哲學思想，并由此而梳理各種異質性政治哲學支派和觀點的復雜關系#65377;

二

客觀地講，論及上述問題必然不能回避另一個很容易遭到人們質疑的問題，即西方馬克思主義到底有沒有政治哲學?進而，西方馬克思主義之政治哲學的解讀是否具有合法性?此類問題的提出，不能說是多余的，因為若不能對政治哲學之一般性概念和政治哲學的出場背景以及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具體話語語境加以界定與清理，的確容易造成理論概念上的誤認與研究視線上的混亂#65377;于是，我們非常有必要試著從下述方面厘清這一基礎性的問題#65377;

其一，在當下的學術談論中，政治哲學雖然是一個語義含混甚至引發歧義的概念，但一般而論，正如政治哲學史大家列奧#8226;施特勞斯所言，它是哲學的一個重要分支，同時又涵蓋政治學的內容，是對根本性政治問題的哲學思考#65377;在這個意義上，政治哲學包含了對重要政治現象的善惡評價，對政治價值的理性省思以及對政治理想的熱切求證#65377;尤為重要的是，政治哲學要為政治活動提供理念的支撐，它要論證“一個社會為什么要建立和實行這樣的而不是別的政治制度，一個國家和政府為什么要制定和實施這樣的而不是別的政策和政治措施，一個人或一個群體為什么會采取這樣的而不是別的政治行為”[1]#65377;因此，凡是關乎階級#65380;國家#65380;權力#65380;權利之行為導向以及自由#65380;民主#65380;平等#65380;正義之價值導向的問題，都應當是政治哲學予以關涉的#65377;就此而論，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若干理論命題是與政治哲學的關涉范圍相重合的#65377;從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盧卡奇#65380;葛蘭西的民主革命理論訴求到法蘭克福學派的資本主義批判理論話語再到20世紀70年代之后后馬克思主義的“激進民主”政治要求，無一不被歸于政治哲學學科之下#65377;

其二，從主流政治哲學沉落起伏之背景面相觀，問題則更易明察#65377;眾所周知，自黑格爾#65380;馬克思#65380;托克維爾#65380;密爾等人以不同路向開現代政治哲學之風潮以降，作為一門學科的政治哲學開始逐漸被冷落乃至被放逐，大有從此而銷聲匿跡之跡象#65377;究其根源，主要在于實證主義知識原則和科學主義話語取代價值原則和人文主義話語以及由此而衍生出的以經驗理性為基礎的政治學和行政管理學對以價值理性為基礎的政治哲學的替代#65377;這一持續了百余年的思想狀況在20世紀中前期終于有所轉折，一大批以守護人文價值為己任的理論家，開始重新認識#65380;反思與批判由于工具理性之勝利與擴張而導致的現代性文化危機，以此為基礎，他們開始涉入關于政治共同體之基本信念#65380;基本價值#65380;基本生活方式以及基本制度之根據的考辨與論析，正是在這一歷史與文化語境中，政治哲學開始重新登場，并借助于新自由主義#65380;社群主義等主流意識形態的壯大而再度復興#65377;不難考知，政治哲學從衰落到復興的整個歷程，恰恰是以自由主義思想家為代表的20世紀西方知識分子檢討近現代主導性知識原則和價值準則，關照現代人之生存狀況，重塑烏托邦之理想性話語的過程#65377;在這一過程中，現代性構成了整個幕后背景，政治哲學之敗落與崛起，全都系于思想家與學人對現代性知識狀況的不同回應#65377;施特勞斯曾經預言，徹底質疑近三四百年來的西方思想學說是一切智慧追求的起點#65377;實質上，如果我們把當代政治哲學之思的思想起點視為施特勞斯所言西方人文知識分子對近代思想的質詢與審問，那么，我們起碼應當承認，西方馬克思主義之現代性批判邏輯已無可爭議地成為政治哲學之當代復興的重要鋪陳，甚或是重要話語#65377;一個明顯的事實是，20世紀以追逐政治之“應然”存在為旨歸的現代性批判，不是由一種哲學力量單獨發起，毋寧是一次思想的大合唱，西方馬克思主義#65380;存在主義#65380;形形色色的后現代主義，凡此種種，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檢思現代主義之科學理性，求證政治活動之妥當的政治原則與政治價值，不過，西方馬克思主義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在我看來是主導性的，其領唱的位次是任何一種思想力量都不可替代的#65377;我們很難設想，沒有西方馬克思主義那摧枯拉朽式的現代性批判，20世紀西方知識界何以能夠強烈地感知實證主義和行為主義政治學在解決政治問題以及人之存在問題上的種種困難，政治哲學何以能夠在一片歡呼聲中重新亮相#65377;在此，我們不妨擇取法蘭克福學派之批判理論為例來詳加闡釋#65377;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掌門人霍克海默在《批判理論》一書中，對批判理論的概念#65380;主題#65380;功能及其特點等基本問題作過明確的界定和深入細致的分析#65377;根據霍克海默的界定，批判理論異質于19世紀以降堂而皇之地占據多門學科研究高位并成為一種統攝性思維方式的實證主義#65377;在對待社會問題上，如果說實證主義主張像自然科學描述自然法則一樣描述社會與政治法則，因而在邏輯上將資本主義#65380;極權主義#65380;種族主義#65380;性別歧視以及各種各樣的統治與壓迫看作是必然的趨勢和事實，那么，與這種“凍結”社會本質的“合法性證明”相反，批判理論強調以一種批判的態度和超越的眼光來看待資本主義，尤其是它的政治價值#65377;而當霍克海默#65380;馬爾庫塞#65380;洛文塔爾#65380;弗洛姆#65380;本雅明#65380;波洛克以及阿多諾等具有不同文化背景和知識結構的理論家，都不約而同地將批判的矛頭指向晚期資本主義的種種不合理狀態以及其放大形式的啟蒙現代性困境之時，這些理論家實際上在悄然地重構一種政治哲學的理論話語，同時也為其后種種政治哲學思潮之歷史出場埋下了濃重的伏筆#65377;

其三，學術界一個普遍性的觀點認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相對于傳統馬克思主義而言，實現了從政治學向哲學的過渡#65377;如果我們不加分析地接受這一觀點，那么我們自然沒有理由繼續追問“何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哲學?”然而，西方馬克思主義就真的純哲學化而不關懷政治追求了嗎?顯然，上述分析已經對此問題給予了否定性的回答#65377;若是再從傳統沿承的視角來看，情況依然如此#65377;如果我們承認，馬克思所論社會民主與社會正義是一種政治哲學的追求，那么，這一追求在馬克思那里并沒有止步，后來的盧森堡#65380;盧卡奇#65380;葛蘭西#65380;早期法蘭克福學派，甚至青年哈貝馬斯，都在不同程度上延續了馬克思的政治哲學理論追求，他們對前蘇聯社會主義政治模式的批判，實際上也正是這一政治哲學追求使然#65377;這充分表明，在當代政治哲學的學術界面上，并非像有些論者所指認的那樣，是自由主義#65380;社群主義一統天下的格局，西方馬克思主義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輕視的#65377;進而言之，用政治哲學來讀解西方馬克思主義，絕不意味著用一種外在的思維范式來拆解西方馬克思主義，而是從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主題中離析政治哲學思想資源#65377;

三

我們要繼續追問的一個問題是，從西方馬克思主義整體邏輯中，我們到底能夠分解出何種類型的政治哲學思想?根據我的理解，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哲學理論雖然總體上如上文所論，是以現代性批判為主要背景依托的，但細而論之，則是在三種語境中形成的，因而呈現為三種異質性政治哲學取向:首先是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政治哲學思考#65377;這一取向基本上沿承了盧森堡開創的民主理論傳統，強調無產階級革命與無產階級政權之民主視野的重要意義，注重從意識形態批判和文化批判的向度定位革命與政權模式，因此，文化革命成為葛蘭西等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政治哲學觀的最終旨趣與總體視野，而市民社會理論#65380;社會主義國家與民主理論等則構成其主要理論話語#65377;然后是20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末期，以早期法蘭克福學派為代表的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在現代性和資本主義文化批判的背景下展開的政治哲學思考#65377;這一取向以工具理性批判為主要理論基調，排斥資本主義同質性政治文化，因此，其批判矛頭直指濫觴于工具理性之宰制性的現代性政治與文化困境，在某種程度上，強調對異質性政治價值觀念的追求#65377;第三是20世紀70年代之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哲學理論定位#65377;這一取向既有哈貝馬斯等人繼續展開的對現代性困境和晚期資本主義危機的政治批判，又有與傳統西方馬克思主義有著這樣那樣思想勾聯的后馬克思主義思潮的“文化政治學”(詹姆遜)與“激進民主理論”(拉克勞#65380;墨菲)#65377;與此同時，這一取向還與新自由主義#65380;新保守主義#65380;社群主義#65380;后現代主義#65380;民主社會主義#65380;民族主義以及女權主義等西方20世紀后期的主要意識形態形成了復雜的交鋒與多樣的融合，從而使主題更加寬廣，視野更加開闊，表現出明顯的跨學科特征#65377;

這樣看來，西方馬克思主義之政治哲學正如西方馬克思主義本身一樣，并不具有統一的理論命題，毋寧說，它隨著具體理論語境的轉換和理論家視野的更易而形成不同的理論定向，言說不同的政治故事#65377;正因為如此，我們不能在一種缺乏歷史性的視域中談論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哲學，而只能將之置于特定的歷史空間中，具體地梳理其話語內涵#65377;不過，與當代英美政治哲學的支配性話語即關于自由主義民主的論辯相比，西方馬克思主義之政治哲學的談論還是呈現出自己相對特定的論調與方向#65377;如果說前者主要是在個人權利#65380;機會平等#65380;民主的公民資格等話語框架中創構政治哲學，那么，后者則主要是在無產階級革命#65380;市民社會#65380;文化批判等言說平臺上進行政治哲學之建構的#65377;因此，前者幾乎不關注不同政治與社會制度如何變換的問題，而是預設了資本主義存在的合理#65380;合法性，后者則在一定意義上思考社會主義怎樣取代資本主義，進而思考在一種新的社會制度中權利如何實現#65380;正義如何獲得#65377;也因此，前者的社會批判性遠不及后者強烈，雖然前者也時常將矛頭指向資本主義政治行為本身#65377;除此之外，前者作為當下西方主流性政治哲學，根本上變換了傳統政治哲學的議題與范式，雖然羅爾斯依然沿用契約論的哲學框架，而后者實際上仍然將“最好的政治秩序”這一古典政治哲學的關懷劃定在自己的討論圈中(哈貝馬斯關于社會批判理論的重構即是一個顯證)#65377;當然，正如上文所論，無論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哲學，還是新自由主義#65380;社群主義，都是在一種反實證主義的思想氛圍中出場亮相的，這意味著它們不管在論題上有多大差異，在思考人的存在方式上，它們是一致的，它們所提供的思考進路，不約而同地指向了生活世界的意義與政治活動的價值，實質上，這正是政治哲學(不論其形式)之所以能夠引起人們強烈共鳴的最根本原因，也正是我們欲求以政治哲學解讀推進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最原發性內驅力#65377;這一工作無論如何都是對一個新的研究平臺的構筑，它不僅對于深化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有所助益，也能夠使具有勃勃生機的國內政治哲學研究獲得一種新的理論生長點，從而在拓寬政治哲學研究視野的同時，推動政治哲學在中國學術界的發展#65377;

參 考 文 獻

[1]陳晏清，王新生.政治哲學的當代復興及其意義[J].哲學研究，20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