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六弊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高等教育事業取得了很大發展，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國家實施了“211工程”、“985工程”、擴大招生規模等行之有效的重要戰略措施，高等教育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快速發展時期，在校生規模、高等教育升學率、毛入學率等指標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但是，在發展過程中也存在著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問題，有些甚至是影響健康發展的弊端。

弊端一大學“官場化”。表現之一是按照行政級別劃分大學的等級，由此而產生了大學校長的行政級別。校長分為副廳級校長、正廳級校長、副部級校長。于是，大學這個學術殿堂也就有了首席教授、責任教授、指導教授、講座教授、相當于博士的專家，而在社會輿論中則出現了“沒有任何學術成果教授”、“不授課教授”、“抄襲教授”、“剽竊教授”、“下海教書兩棲教授”、“官員級教授”，社會上也就相應有了“部長級博士”、“省長級博士”、“專員級碩士”、“縣長級學士”。學校成了政府部門的延伸，一些不懂教育規律的黨政干部大量調進大學擔任重要領導職務，大學成為安排干部的地方。

我們一直沿襲政府管理的方式管理大學，大學中的管理部門林立，經過改革，我們的專業設置已經打破了與政府機構對應的局面，但是大學的內部管理機構卻沒有相應的改變，有許多部門仍然是與政府的部門相對應的，在履行著政府的職能，管理機構龐大臃腫，有的大學只有十幾個專業系，而管理部門卻有二三十個，管理部門多于專業系，“政”出多門，這些管理部門的工作積極性越高，“點子”越多，擔負教學科研任務的院系越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窮于應付不斷布置下來的任務，教師也就要不斷地接受各種檢查、評估，填報源源不斷的報表。20世紀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中期，我們曾經力圖在高等學校打破“官本位”，逐步淡化大學的行政級別，按照教育發展的要求和學術發展的規律確認大學的社會地位，這種做法并沒有進行到底。20世紀90年代后期進行過教育職員的試點工作，時間已經過去了多年，結果卻一直沒有出來。

弊端二科學研究數量化。追求科學研究成果的數量，忽視科研成果的質量。大學的教學科研本來應該是以科學的態度，扎扎實實地進行的，需要有“板凳須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多”，甘于寂寞的精神，但大學“官場化”帶來的后果是，一些從黨政部門調入大學的干部把“政績工程”、“臉面工程”的做法帶進了大學，以“大躍進”的方式領導教學和科學研究。在科學研究管理上，用人民公社記工分的方式，或者是泰羅制的方式以篇數、字數為衡量科學研究成果的標準，以課時為完成教學任務的衡量尺度，并且與職稱評聘、收入等掛鉤。上海交通大學學生“碰到過的最好的老師”，57歲了，就是因為沒有為評職稱而拼湊論文，直到累死在教學第一線，仍然是個講師。

高校擴招后，教師隊伍出現嚴重短缺，根據教育部按照國家規定的標準生師比14：1的標準測算，2002年全國高校專任教師的缺口是22萬人。現有教師的教學任務大幅度增加，有些大學教師每周教學工作量達到20-40多個課時，嚴重影響教學質量，更為嚴重的是80年代教學科研人員英年早逝的沉痛教訓又開始出現，一些教師愿意往管理干部崗位上流動，而這些管理崗位職責并沒有量化的考核要求，只要每天到崗，一切待遇就可以得到。這種以簡單勞動的管理理念和管理方式管理復雜的腦力勞動的做法，不僅違反科學規律，更為嚴重的是忽視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和創造性，實際上是與“以人為本”的精神背道而馳的。于是神圣的科學研究崗位成為流水線，教學科研人員成為流水線上的操作工，甚至剪刀加糨糊也能出科研成果。

弊端三學生素質“大眾化”。經過四年的擴大招生規模，2002年我國的高等教育毛入學率達到15%，首次進入所謂的“大眾化教育”階段，這是一個很大的成就。但是，大眾化教育并不等于學生的培養標準也要大眾化，如果是那樣，就不需要辦大學了。一些大學對于擴招后如何保證培養質量并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更不用談進一步提高質量，甚至有些大學提出，要適應大眾化教育的實際，調整教育培養方案，“削枝保干”，在降低大學入門門檻的同時，降低出門的門檻。學生就業難固然是由多種原因造成的，但是其中有一個原因是不可忽視的，也就是學生的質量在下降。

大學生的培養不單單是由教師課堂講授課程完成，完整的培養過程包括：高等學校長期積累形成的優良傳統，學術積淀，適量的課外學術活動，學生充分利用圖書館、實驗室，學生廣泛地閱讀經典著作，等等。大學生讀書少，讀經典名著更少，理論功底不夠深厚，基礎理論不扎實，基本素質下降。筆者每年都參加研究生考試中的面試，每每問到這些已經念過16年書的學生曾經讀過哪些名著時，絕大多數竟然無言以對，少數能夠回答出來看過《紅樓夢》、《西游記》等中國古典名著的，追問下去竟然是看的電視劇。哲學、文學等名著是培養熏陶人的基本素質的重要教材，而現在的大學生很少問津，現在的非文學專業的大學生很少有人認真系統地閱讀過巴爾扎克、雨果、莎士比亞、魯迅、茅盾、巴金等文學巨匠的作品，人文素質嚴重缺失。這種狀況與近年來高等學校大量增加課程，大幅度提高學分總數，擠占學生自學讀書時間，單純強調課堂教學，忽視指導學生大量閱讀經典名著有關，學生圍著課堂轉，甚至有的大學還在采用中學要求學生集中自習的管理方式。“通”才能談得上“變”，繼承才有可能創新，對前人的成果一無所知，或者一知半解，創新、創造從何談起。

質量降低的另一個表現是學生的動手能力差，適應性弱。現在的用人單位在錄用大學畢業生時，都在強調具有一定的實踐經驗，而一些大學并沒有適應這種變化的要求，仍然關起門辦學，讓學生窮于應付課堂學習，很少與社會接觸，教學實踐環節在一些學校已經名存實亡。學生對課堂學來的知識可以侃侃而談，動起手來卻茫然不知所措。

弊端四研究生教育批量化。本專科教育確實需要走大眾化的道路，但大眾化教育不能替代精英教育，研究生教育就屬于精英教育，研究生在校的主要任務是獲得研究的基本素質和能力，而不是本科生的簡單延伸。研究生招生規模擴大后，在校研究生的數量猛增，結果研究生課堂學生數量達到50人以上，有的甚至上百人；一個研究生指導教師要同時指導十幾個，甚至幾十個研究生；每年到研究生答辯這個研究生培養的重要環節時，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研究生指導教師要評閱數萬字的碩士學位論文和十幾萬字的博士學位論文數十篇，參加學位答辯數十場，有的一天就要參加十幾場答辯會。

在研究生教學方面，課堂講授被強調到極端的地位，有的學校甚至要求編寫研究生教材。研究生本來應該是在導師的指導下從事研究的，研究的是前人沒有研究過的問題，或者是前人沒有研究完的問題，而系統的教材是已經完成的學術成果的系統的歸納和綜合，事實上大量的研究生課程不過是本科課程的簡單延續，甚至是重復。這種批量化的研究生培養方式，研究生的質量能有保證嗎？

弊端五爭當一流說大話。目前，許多高等學校忽視了根據自己的優勢辦出特色的基本道理，盲目地爭當一流，“中專變學院，學院變大學，教學型變研究型”，不管內容變不變，個個不甘落后，校校爭當“一流”，就是不管社會需求不需求，頗有“超英趕美”的氣勢。其實，在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一個公認的世界一流大學的標準，在其他國家也并沒有世界一流大學這種說法。從經費上哈佛大學每年有十數億美元，折合人民幣100多億元，另有留本基金100多億美元，比我國一年的全國教育經費還多。但是，并沒有見到那位哈佛大學的校長自稱世界一流。與其空喊一流，還不如扎扎實實地根據中國的實際需要培養合格的人才。

社會對于人才的需求本來是金字塔型的，塔尖上的研究型人才是少數，大量需要的是實用型、應用型的人才。一個符合社會發展需要的高等教育結構應該是少數的研究型大學，大量的教學型大學和高等職業教育型大學。不同類型的大學應該有不同的學生培養目標，不同的培養規格，高等職業教育型大學并不是本科教育、教材的壓縮。著名的大學也不一定是非研究型大學莫屬，教學型大學和高等職業教育型大學如果找準定位，能夠向社會源源不斷地輸送適合社會需要的高素質畢業生，同樣也能成為著名的大學，美國的“常青藤大學”中就有只培養本科生的。我國東部沿海地區不惜數十萬元年薪招聘高技術工人也很好地證明了社會的需求意向。

弊端六高校經費“短缺化”。近幾年來，高校收費成為人們指責的對象。高校亂收費確實應該叫停，并予以嚴懲。但是高校亂收費的根源在哪里？1998年以后，中央依法對高等學校加大了投入，但是由于一些地方政府沒有積極跟上中央的戰略決策，反而把高校收取學費作為解決高校經費短缺的途徑，以此來推卸對教育應該依法負起的責任。從教育部、國家統計局、財政部公布的2001年、2002年、2003年全國教育經費執行情況統計公告提供的數據看，與快速增長的GDP、財政收入以及高等學校在校生規模相比，全國普通高等教育生均預算內教育事業費增長率處于逐年遞減的狀態，2001年比2000年負增長6.75%，2002年又比2001年負增長9.36%，2003年比2002年負增長6.56%。2001年全國31個省市自治區中，有19個是負增長，2002年有22個省市自治區是負增長，2003年還是有22個省市自治區處于負增長，降幅最大的在40%以上。2001年生均預算內教育事業費不到3000元的省市自治區有兩個，這兩個省市自治區的生均預算內教育事業費只有2100多元；低于全國平均數的有22個省市自治區，2002年低于全國平均數的省市自治區為22個，2003年低于全國平均數的省市自治區為24個，而生均預算內教育事業費低于3000元的省市自治區上升到6個。即使扣除學生規模擴大的因素，這些地方每年財政都在增長的省市自治區政府對高等教育經費投入總體上仍然沒有增加。

因此，1993年《中國教育發展綱要》中提出的到2000年公共教育支出達到GDP的4%的目標至今仍然沒有落實到位，而這個目標即使實現了，也是低于制訂之時的世界平均水平的。不難想象，用不到3000元的投入，能夠培養出高素質的合格大學生嗎？大學生能不就業難嗎？許多地方大學的預算內教育事業費僅僅夠發教師的工資，日常運行要靠收取的學費，而發展則要靠貸款。如果我們承認高等教育是非營利性的事業，那么，幾億甚至幾十億元的貸款靠什么歸還？

我國的高等教育正處在規模高速發展時期，這種規模的快速擴張，是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實現的，高等學校不僅在師資、圖書資料、教學設施等基本條件方面準備不足，而且在辦學理念、制度、機制上更缺乏準備。如果說1998年以前我國高等教育面臨的是加快發展，擴大規模的問題，那么，現在正處在如何健康和諧發展的瓶頸部位，高等教育如果不盡快解決理念、制度、機制問題，不解決寬進嚴出等一系列問題，就難以保持持續健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