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的增長,正是從民間借貸和民間金融對自己身邊的新的市場知識的甄別、對身邊新的組織的識別開始的,這是可以為全中國分享的一般經驗
十多年前在成都,請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米爾頓·弗里德曼和香港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張五常教授吃飯,席間弗氏對我說,誰能解釋清楚中國的發展誰就能獲得諾貝爾獎。那時的中國,就讓世界級大師認為是奇跡,覺得經濟學知識的最高甄別機構遲早得面對,不能視若無睹。如今中國經濟總量已列世界前五,其中所蘊涵的知識更是重要,更需要解釋了。
以小見大,落葉知秋,然后一般化,是研究的好方法。浙江經濟增長一直穩健,同時又與自己的國家一樣人均資源不多,應該是理解中國市場半徑擴大和發育的重要個案。我曾對北大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林毅夫教授講過我的感覺說:解釋中國要先理解浙江。
但我覺得,人們對浙江似乎一直是不明就里的。
我的印象是,剛剛進入本世紀的時候,中國才由于非常實際的原因開始注意浙江。那時,整個經濟被通貨緊縮折磨,下崗失業問題揪心,而惟獨浙江似乎不為所困,若無其事地照舊增長。2002年我在央視2套節目做一顧問,還很有激情地慫恿和實施了“三角洲觀察”的調查報道。簡單查了一下資料,最早讓決策層注意到浙江的是吳敬璉教授。
情形如此。于是在剛剛過去的一年,由于自2002年下半年以來外需洶涌導致的生產要素的全面緊張——煤荒電荒民工荒,2005年浙江的經濟增長放慢,又有了不少經濟專家出來唱衰浙江。
來去浙江的人熙熙攘攘。調研、學習、掛職帶職,林林總總。但可能依然困惑,大多如我。
最新存貸比
剛剛過去一年,國家和浙江等一些地方的存貸比,讓人心中又起波瀾。
央行今年1月公布的數據顯示,2005年12月末我國金融機構本外幣存貸款差額則繼續擴大。截至去年12月末,我國金融機構本外幣各項存款余額為30.02萬億元,各項貸款余額為20.7萬億元,存貸款差額達到了創紀錄的9.32萬億元。比2004年底增加了近3萬億元。存貸款差反映存貸比,簡單計算,中國過去一年存貸比繼續滑落,下降到70%以下。
純粹從金融技術角度看,存貸比(即貸款余額對存款余額之比)越高,雖然發生不良貸款的風險越大,但當期盈利能力越強;反之,存貸比越低,在風險降低的同時,當期盈利能力會受到削弱。按照國際經驗,75%的存貸比是一個公認的正常的存貸比。但對一個資本市場、直接融資不發達的新興市場國家來說,我認為中國應該有更高的存貸比。
從經濟學視角看存貸比,會看見金融技術層面看不到的遼闊場景。中國有世界羨慕的高儲蓄率,但是許多儲蓄卻不能轉化為投資,錢不能有效率地配置到有市場知識和信息的人手里,離他們距離那么遠,意味著本來可以進行的許多創業活動、財富的生產沒有發生,經濟該有的更高增長沒有出現,就意味著資金和市場知識的巨大浪費。
2005年中國存貸比走低,正反映的是錢與市場知識在疏遠,增長在失去勢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中國經濟兩個發動機的三角洲地區,存貸比也在滑落。2004廣東存貸比63.44%,上海存貸比69.98%,江蘇存貸比74.03%。但到2005年1至10月,廣東存貸比下滑程度達57.44%,延續1997年以來的回落勢頭,比2004年下降6個百分點,遠低于69%的合理下限,反映出廣東存貸比存在較大的不協調,而貸款大幅減少成為存貸比下降的主要推動力;江蘇存貸比逐月回落,到2005年10月底已下降到69.98%,比年初回落4.05個百分點,接近存貸比運行合理區間的下限69%;上海存貸比由2004年的69.98%下降到10月底的68.66%,低于合理運行區間的下限。存貸比滑落,廣東有關當局的解釋是有一定道理的。他們認為,最近幾年外匯順差對貸款需求有著很大替代效應。
但是,正由于這種解釋,讓我注意到浙江,再讀浙江。
2005年10月底,浙江存貸比為81.11%,盡管比年初下降2.15個百分點,仍高于合理區間的上限,表明浙江投資發展帶動的資金需求量仍然很大;年末,浙江銀行業本外幣各項存款余額為21118億元,貸款余額為17122億元,其中人民幣各項存款余額20494億元,貸款余額16558億元。存貸比還在81%以上,為三角洲地區最高。
2005年浙江外匯順差為全國第一,而且多年如此,但浙江多年卻有著很高的存貸比。我順便查了一下浙江近年來的存貸比,發現大都在80%以上。2003年浙江全部金融機構人民幣存款余額達14758億元,人民幣貸款余額12014億元,比2002年增長39.5%,人民幣貸款增量和增幅均居全國之首。其實,如果再考慮到浙江民間金融很難統計,存貸比事實上會更高。人民銀行溫州市中心支行2004年末的調查就估計,當年該地區民間借貸資金規模達410億元人民幣。
浙江比長江三角洲其他地區有著更高的存貸比,不良貸款率卻遠低于其他地區。廣東占全國不良貸款總量13%多,塊頭最大;江蘇也是不良貸款大戶;上海銀監局說,2005年末上海銀行業本外幣不良貸款余額為461億多元,比年初減少34億多元;不良貸款率為3.39%。而據中國社科院金融研究中心2005年發布的《中國城市金融生態環境評價》,浙江卻保持著全國最低的2.3%的壞賬率。一高一低,意味實在深長。
事實正是:在浙江,錢與擁有市場知識和信息的人之間距離,要比全國其他許多地區近許多。錢和市場知識距離如此近,就意味著在其他地方沒有發生的許多創業活動及財富的生產,以及就業和增長,在浙江卻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
事情讓人覺得,似乎自己過去和許多人一樣,看的是浙江的熱鬧,而不是它的門道。
浙江存貸比隱含的悖論
浙江存貸比,主要反映的是那里國有商業銀行的活動情況。根據我手頭的人民銀行杭州中心支行2003年的統計數字,就可見一斑。那年,浙江工農中建四家國有銀行的存貸比分別是76%、80%、88%、89%;而且賺錢都很厲害,那年利潤總量增幅,工商銀行是48.33%,農業銀行是35.16%,中國銀行是47.93%,建設銀行最高,是51.06%。
存貸比高,壞賬率又低,當然賺錢。錢與市場知識在浙江如此親密擁抱,當然有浙江內力充沛源源不絕的增長。但是,國有商業銀行在浙江的罕見表現,并不是很好理解。浙江的存貸比,錢在這里與市場知識的親密擁抱,跟人們愛講浙江人講信用一樣,它們本身并不是原因,而是某種原因的結果。
當人類用分工合作替代自給自足作為增加財富的主要方式時,信息就成了這種生產方式主要的成本約束。自給自足年代,別人行為的不確定性對自己說來并不重要。甚至對政治治理來說也是如此。衣食住行自給自足,人與人之間需求沖突大不了也就那么點事,都那么確定。因此海瑞時代的沖突糾紛解決,都無需分工出專門組織,行政官員就把所有的事都可以判定了。甚至為了節約交易費用,評斷糾紛沖突的標準在海瑞那里都搞得十分簡單,年輕服從年長的,晚輩服從長輩(黃仁宇《萬歷十五年》)。這樣處理即使錯了,社會也并沒有什么顯而易見的成本,或者代價。但是,在分工合作的社會,知道被人如何選擇、將做什么選擇,信息就顯得尤為重要。
那么,人們分工合作的信息費用和不確定性是如何降低的呢?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科斯因“為什么會有企業”的石破天驚一問而獲此殊榮的。他的“企業”就是指廣義的形形色色的組織。他指出的是:在分工合作的約束下,自發產生的組織制度在減少人與人之間的不確定性和交易費用。其實,凡需要兩人以上合作才能成就的事情,就需要組織制度來減少人與人之間的信息費用,減少不確定性。比如生育,是一定需要男女雙方合作的;而且往往不是一夜夫妻就能成就,于是就有了婚姻這種組織和制度,來降低夫妻生活的不確定性,從而達至成功的懷孕和分娩,以及后來的撫養。還有,人們出門就可以看見的交通警察,就是人們用來節約可能的交通需求沖突帶來的不確定性的組織。人類不同的合作活動有不同的信息,因此就有節約信息費用的不同組織。
中國國有大銀行這種組織,與國有企業和人民公社一樣,都是計劃經濟時代用來節約交易費用的同類組織制度安排。當時我們所知道的知識是,資源集中配置在重工業上我們就能躋身世界經濟大國行列,實現“超英趕美”。但市場不買賬怎么辦,我們就搞計劃和命令。與億萬分散的個體工商戶和單干農民打交道麻煩,命令執行成本高,交易費用高,就有了節約這種費用的組織——國有企業、人民公社,還有國有銀行。但那種組織節約的只是至上而下執行命令的統治成本,巨大代價是大大增加了人與人之間橫向市場來往的交易費用。
于是我們改革。什么是改革?就是用市場自發的組織替代原來一廂情愿的人為組織,代價更低地獲取信息,降低社會發展進步的交易費用。國有企業和國有銀行這種組織的成本收益,相對不是像人民公社那么清晰判然。權衡舊組織的猶疑,使錢這種要素,在市場條件下的中國,依然與擁有市場知識的人分離——也就是人們分散儲蓄不能轉化為企業家投資的痛苦,如今依然緊纏著當今中國。市場化改革使低效率的國有企業消失得越多,大銀行這種組織日子就越難過。一方面錢貸不出去,一方面是大量市場自發的組織借不到錢。盡管政府和輿論一再要求大銀行給中小企業貸款,但收效甚微。問題還是在于這種組織處理市場分散創業信息沒有優勢。中國存貸比走低,儲蓄不能順利轉化為投資,說明至今中國依然為計劃經濟遺產所困擾。
但是,浙江國有商業銀行如此高的存貸比是如何產生的呢?尤其是他們很低的壞賬率,說明他們行為準確,錢與市場知識之間的信息費用竟被他們大大降低。浙江究竟發生了什么、因何而發生?
浙江國有銀行的選擇與約束
應該講,浙江國有商業銀行開初面臨的困難,和全國其他地方并無二致。市場化改革后,大型國企日漸式微,甄別貸款對象的信息費用日漸增加。
在這方面,應該說浙江的國有銀行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和更高的信息費用,因為浙江的貸款主體更小更分散。2003年的數據就可說明這點。那年,創造浙江全省國民生產總值51%、經濟增量72%、全社會投資64.7%的,是分散微小的30萬家私營企業。國有大銀行這種組織,對那種現已存續的較大規模的經濟活動,才有節約交易費用的比較優勢,做那種信息充分的“錦上添花”式的服務才經濟;而對市場分散的創業活動而言,他們就是高射炮打蚊子,成本太高。在市場組織發達的美國,對市場分散的創業活動的關注,也是由風險不同的資本市場、風險投資基金,以及中小企業署這類組織來進行,而不是大銀行。“美國幾乎接近70%的中小企業在第一個5年的時候就夭折了,生存6至10年大概有19%,壽命超過10年的只有13%”(2005年7月27日中國信息報)。大銀行用來甄別無數小創業的成敗信息,既不經濟也很浪費。
但是,浙江國有銀行為什么貸款每年有百分之幾十的增長呢?為什么有如此高的存貸比和最低的壞賬率呢?浙江的國有銀行改革比其他地方搞得好,這是許多人的理解。我還看見廣東發展銀行組織成批的分行行長到浙江學習取經的消息。浙江人講信用,也是通行的解釋。但是,改革也好,講信用也好,也是一種選擇;浙江國有銀行選擇很高的存貸比,顯然如此行事是有利可圖的最大化行為,很低的壞賬率也證明了這一點,而這本身是需要約束條件來解釋的。
我曾經用浙江企業個數高于全國平均數的一倍,用企業密度、可選擇企業多,來解釋浙江國有銀行信息費用低,以及存貸比高貸款質量好。2000年的全國普查,全國平均萬人有40家企業,浙江是79家,后者比前者幾乎高出一倍。浙江省統計局總統計師王杰這樣描述了企業密度增加的過程:浙江“1997年大致上國有、集體、非公有三種所有制經濟之比為25:37:38,到2001年,上述比例為22:27:51,實際上非公有制經濟比重還要高”。到2003年底,有民營企業30.1萬家。企業密集,而且大多是的私營的,競爭當然充分,企業優劣信息當然也充分。這顯然大大節約了銀行的信息費用。關鍵的是,對國有大銀行來說,企業密集與其伴隨的激烈競爭,產生了能夠為國有大銀行相對容易識別的,能夠用自己規模經濟優勢滿足的貸款對象。全國民營企業綜合實力500強中,浙江有188家,數量居中國第一。十大中國民營企業中,浙江占了4家。首批評選的全國500家最大私營企業中,浙江有112家,總量居全國第一。
但是,最重要的問題是:浙江企業是如何密集到國有大銀行能相對容易識別,從而有了高高的存貸比,有了錢與市場知識越來越親密的擁抱,有了源源不絕的增長?這個問題,可能才是浙江至今孤獨懷揣的秘密。
浙江的企業為何如此密集
理論邏輯上,國有商業銀行與浙江企業如何密集起來是沒有什么關系的。
以去年被《中國城市金融生態環境評價》評為最高的Ⅰ級的溫州為例。在溫州私人經濟火起來的時候,那里國有銀行連貸款規模都沒給點。相反,那里國有銀行還把別人做生意經過銀行的錢延誤支付,挪作他用。1991年國有銀行在全市貸款中僅占比20%,這一點,我估計可以利用浙江的歷史資料會證明這個推論,比如以浙江工商局的企業登記的歷史數據,對比浙江國有銀行歷史貸款數據,也可以看出企業密度與銀行貸款的因果關系。說明企業密集了,國有銀行與市場知識之間的信息費用才得以節約,才有了他們貸款增加的選擇。
浙江企業密度是這里國有銀行選擇行為的約束條件。那么,浙江企業是如何密集起來的呢,什么是企業密度的約束條件呢?經濟學的運用,實際上就是一連串約束條件發現和指定,展開與分析。張五常教授曾跟我講,把握約束條件的轉變,是經濟學最重要的學問。
錢與分散的市場知識之間,有著顯而易見的信息不對稱,即高昂的交易費用。錢是人就認得,哪怕你是文盲,信息費用幾乎為零,但錢要認得人叢中誰有市場知識卻是有成本的。
市場創業組織小而分散,誰獲取它們信息的代價最低呢?哪種組織能減少錢與那些創業組織之間的不確定性呢?如何甄別這種新組織可能的失敗和成功呢?如何甄別出誰有市場知識和信息,誰是企業家呢?誰是當年創業時只有半個月工資的比爾·蓋茨?答案是,只能離這些組織最近的人,信息最充分,費用也最低。他們并不需要知道自己身邊新組織的生意能不能賺錢,只需知道借錢給他們即使弄砸了誰能還錢誰不能。
浙江民間的臺會、標會、錢莊,就是從自己身邊的親戚、鄰居、同村人,即信息費用最低的人開始發育的。這類組織減少了錢與分散市場知識之間的不確定性,從而開始了后面的生產和成就。這種民間借貸組織和它們所支持的浙江生產新組織的家族性質一樣,都從距離近、半徑小、信息充分的地方和人群中開始生長的。當然,這種所謂“距離”、“半徑”,也是不同生產活動受到不同的信息費用約束。正是浙江那些現在也仍讓許多人看不順眼的臺會標會錢莊,對分散的市場知識的有效率甄別,才使浙江一個個新組織繁殖開來。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數據顯示,改革開放初期,民間融資約為全市銀行貸款的65%,1991年上升至80%,據《溫州日報》此前披露的數據,1992年溫州蒼南縣群眾手持現金4.2億元,其中就有3.5億元參與民間借貸活動,全部是現金交易。這樣的民間借貸規模可謂空前,當時,需要資金的大部分中小企業主一般不向銀行借貸,一個項目所需的幾千萬元甚至上億元資金,通過民間借貸在幾天內就可以籌集完畢,而且全部是現金交易。
新組織有了密度,大銀行的信息費用才得以持續降低。浙江有越來越多的被叫做“企業家”的人出現,方便了習慣于錦上添花而粗心大意的國有銀行的識別,從而可以發揮它們規模經濟的比較優勢了,于是溫州國有銀行貸款占全市貸款的比例,也由1991年的20%躍升到2004年末的80%。前面說過,首批評選的全國500家最大私營企業中,浙江有112家,總量居全國第一。有興趣的人可以了解一下:2005年,浙江國有銀行給個體私營企業的人民幣短期貸款是2000年的3.7倍,高達646億元。這些私營企業有多大塊頭和哪些特點?了解了這些,或許就知道了新組織成長到什么程度,便是信息費用低到方便識別了,達到國有大銀行覺得有利可圖的規模經濟標準了。民間利率直接反映的是錢與市場知識之間信息費用的高低。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溫州民間利率是持續走低,正說明那里新組織對信息費用的節約。
事實正說明,是民間借貸和金融甄別出新組織,讓國有商業銀行一茬又一茬地接手過去;它們的個數、它們的塊頭,已經讓國有商業銀行無需支付多少信息成本就能識別。于是,市場知識與錢有越來越親密的擁抱,有了浙江今天的存貸比、今天的市場半徑和經濟的增長。
浙江國有商業銀行本世紀初開始的貸款每年百分之幾十的高速增長,以及一直高位運行的存貸比,描述的正是浙江民間借貸、民營銀行和國有商業銀行的相互接力的過程,三種不同的組織節約不同交易費用的過程;錢與市場知識正展開廣闊浩蕩擁抱的過程。只不過浙江國有商業銀行塊頭大手筆大,出手也越來越引人注目罷了。
但我們不要忘了,臺會標會錢莊等民間借貸組織最初的甄別和節約,以及接踵而至的企業密度,才是能為全中國都可以分享的一般經驗。
浙江真正增長是從哪里開始的?
科斯、張五常、諾斯、楊小凱等有眼光的經濟學家都看出,在由供需織就的市場經濟網絡中,組織制度的發育生長是經濟增長的真正動力。正是因為有市場分散創業新組織在自利激勵下的前仆后繼,人類社會的交易費用才得以由高到低降下來,原來由于無知和不確定性籠罩而沒有發生的生產和創造才得以發生。于是,也就有了更多的交易和增長。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諾斯就發現,美國的經濟增長,就是伴隨著組織生長發育的費用增加而增長的。張五常說,無論人類經濟活動的哪個方面,只要信息費用及不確定性降低一點點,那個地方就大富,那個國家就大富,那個社會就大富。楊小凱分析指出,新組織存活越多,意味著原來市場網絡中的不確定性又在降低,意味著原來不可以發生創造財富的活動可以進行了,意味著經濟雪球又開始新一波滾動。新的生產涌流出新的財富,自然意味著新的增長。
然而,那些本來為減少以往活動中不確定性和交易費而生的新組織,本身往往就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和很高的交易費用。新組織發育生長有成本,需要錢。它們將來是否會因為降低了別人的交易費用而賺錢?賺了錢會不會按約還本付息?這對潛在的債權人都意味著很大的不確定性和很高的交易費用。而且由于即使是能賺錢的市場知識往往都是“私人信息”,再由于新組織為減少未來的不確定性,所以新組織開初通常都很分散很小。這就意味著新組織太高的信息費用,使它們很難獲得大銀行雪中送炭的幫助。大銀行給擴大生產經營規模的信息相對充分的大企業提供錦上添花服務,更經濟,更有比較優勢。但這種規模經濟在楊小凱等經濟學家看來,只是同樣東西的放大,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有持久動力的經濟增長。真正的增長是,一個個新組織的成功,盡管它們各自節約的交易費用就那么一點點,但引來的可能就是過去沒有的一連串新的生產和創造。
浙江的增長,正是從民間借貸和民間金融對自己身邊的新的市場知識的甄別、對身邊新的組織的識別開始的;有效率的甄別和識別,使新的市場知識或組織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然后又被國有大銀行甄別和識別,錢與市場知識親密擁抱就這樣規模浩蕩的展開,經濟就這樣一浪高過一浪地增長。
民間金融這類形形色色的組織,為何在浙江才能如此生長,如此有效率,我想,以前在這里主要節約垂直統治成本的組織力量相對薄弱,是主要原因。浙江地處海防前線,又沒有什么自然資源,國家在這里的國有企業、人民公社,以及與出納一般的組織就少,有也不具備什么力量,于是新組織對舊組織的替代,就比中國其它地方來得有力和堅決,因此也更迅速。同時,改革以來的財政包干制度安排也讓官員的政績升遷與經濟增長綁在了一起,讓他們對有利于市場發育和經濟增長的組織創新持一種寬容態度。浙江創新的那些形形色色讓錢跟企業家距離更近的組織,得不到制度批準的確定性,當地官員就幫助另想辦法。據溫州原市委書記董朝才講,他就讓央行不批準的組織到自己治下的工商局登記注冊。他也警告過當地的央行官員不要妨礙當地的組織創新。
可以推論,浙江民間金融為新組織的雪中送炭,新組織的密集成長又節約國有銀行的信息費用,還將源源不斷地貢獻出他們可錦上添花的貸款對象。錢與市場知識在浙江就是這樣實現親密擁抱的,浙江的經濟就是這樣增長、并將繼續這樣增長。更讓我感覺重要的是:中國的明天,許多都孕育在現在的浙江,孕育在這個人均自然資源不多,沒有什么政府和外資幫忙的地方。其中,還可能涵義著對中國明天改革的指引。
浙江的各種金融組織,不僅僅讓浙江本地的錢與市場知識實現越來越緊密的擁抱,而且它們能降低信息費用的組織優勢,也正在優化全國的資源配置——各家銀行的總行都愿把資金配置在浙江。2004年年初,中國農業銀行領導向媒體及各界人士宣布,農業銀行將在三年內向浙江省新增1000億元人民幣貸款;此前,工商銀行已向浙江省政府承諾,在此后三年內向浙江新投放1500億元貸款(其中600億元將投向中小企業);2005年初,建設銀行行長到浙江調研時,在杭州組織召開了長三角兩省一市5家分行合作聯動會議,明確將浙江作為今后建設銀行的戰略重點。4月份,中國銀行行長也在浙江進行了將近10天的調研。浙江有的國有商業銀行就透露,他們的總行將在2006年支持它們在浙江的存貸率將達到百分之百。
我曾把珠三角和長三角比喻為中國經濟增長的兩個發動機。現在,真正的經濟增長看來是新組織的成功增長,浙江由于有對新組織進行有效率甄別的基層組織——民間借貸,浙江更像是中國經濟的一臺動力最充沛的發動機。2004年,浙江每天約有130家企業注銷關閉,但同時有240家民營企業注冊登記(浙江省中小企業局《2005年浙江中小企業發展報告》)。浙江中小企業、特別是小企業的存活率,2004年為45.83%,高于美國。
從世界地圖上看日本,找到它很費勁,東京、大阪、名古屋更是難見蹤跡。但就是這三大城市圈,1998年的數據顯示,50公里范圍內第一產業人口占全國5.3%,第二產業人口占31.5%,第三產業人口63.2%。三大城市圈就把整個日本支撐成為世界經濟大國。
在中國地圖上看,浙江也那么窄促,它的溫州、臺州更難一目了然。但是,如果中國有更多的地方知道如何成為浙江,中國會是什么樣子呢?
中國需要讓自己的浙江知道它并不孤獨,需要讓更多的地方知道浙江是如何增長的,并像它那樣增長。
作者系《經濟學消息報》總編輯、浙江工商大學新制度研究所所長。本文主要數據事實為浙江工商大學新制度研究所魏睿發現、提供,作者在此謹表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