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資深編輯曾這樣言說鄉土詩人丁可:“他總能聽到他的村子在成長、在受累、在收獲,五谷仿佛通過他的耳朵在成熟。”有著異樣耳朵的丁可到底聽到了什么?“我聽見豆子的叫聲 / 在秋陽下的曬場 / 像自信的火焰興奮地輕啼 / ……一片美麗的秋日私語中間 / 我幾乎分不清是豆子在叫 / 還是陽光在叫”(《豆子的叫聲 》)。丁可不但有兩只異樣的耳朵,還有著一雙不同于一般人的眼睛,請看他詩中呈現給你的視覺形象:“那乳羊般蹦蹦跳跳的 / 小蹄子春雨 / 雛菊瓣樣的蹄子 / 幽香民歌的蹄子 / 玉米粒狀、麥子粒狀的蹄子 / 輕捷有如春天的軟足”(《小蹄子的春雨》)這種視覺形象你會感到新鮮、陌生,甚至有點吃驚。難道丁可的聽覺和視覺真的有特異功能?當然不是!只因詩人有一顆熱愛鄉民、眷戀鄉土的心,對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莊稼、春雨愛之甚深、念之深切、期之甚殷,與它們自會產生一種心靈感應,這種感應順延了聽覺、視覺的功能,穿越現實的壁障,把常識中的“不能”化為“可能”。這是詩人靈性、憧憬、幻象的表現。古人“篋中寶劍夜有聲”的詩句即是如此。超現實主義詩人洛夫說,自動性最終的效果在于,“使無情世界化為有情世界”“使有限經驗化為無限經驗”“使不可能化為可能”。一個最“土”的鄉土詩人丁可,寫出的詩句竟與最“洋”的超現實主義詩論一拍即合,豈非咄咄怪事!詩之質在“味”而不在“義”,“義”是可以詮釋的,“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超現實主義也好,新鄉土派也好,盡管操作技法不同,但在捕捉縹緲靈動的詩“味”時,表現出來的形態往往相似。有的人崇“洋”貶“土”,對超現實主義詩人推崇備至,對于鄉土詩人不屑一顧,這是對詩學審美的無知。其實不論“洋”的還是“土”的,只要釀造出純真濃郁的詩“味”,都是美的,都應該進入詩的永恒的殿堂。
丁可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步入詩壇,二十多年來從未離開蘇北這片蒼茫涵蓋的厚土。他穿行于粘濕的田垅和掬著曦光的綠葉間,蒔弄的詩歌與蒔弄的莊稼一起迎風拔節沐露孕穗。他善于從恬淡平靜的鄉土生活中發掘慰藉心靈的詩美,一簇野菜幾垅秧苗,一陣南風幾粒椹果,都寫得那么溫馨那么明麗。八十年代(上個世紀)以來,各種文藝思潮波翻浪涌,各種詩歌流派喧囂張揚,給了丁可打破思維定勢的契機,他既不固執守舊,也不盲目追風趕勢,而是倔強地開始了順應時代與個性的蛻變。目光透過溫柔的田園風情審視人生和歷史,詩中憑添了一股沉雄渾然的氣韻,由寫實到象征,由追求意境到看重意象,是丁可這一時期最重要的轉變。《啼叫的月光》《聽鐮》《家鄉的樹們》等,詩中人和物已不是原來的本體,而是別有蘊含另有所指,通過鄉情農事指向更廣闊的人類社會。像“站在哪里哪里的黃土就是鞋子 / 可腳不可腳都得穿著”“天下最保護不了自己的武裝 / 是豆莢的尖角、麥穗的鋒芒”“老麥秸垛還在回味著蛙語 / 衍花的麥子又沐浴在新聲里”“那粗粗細細的樹們躺成一片 / 如陣亡的烈士 / 長了些刺也沒能抵抗了刀斧”“你聽到的蟲吟與雷霆 / 你經歷的掩埋與滋生 / ……土地啊”等等。把民族的生命意志注入鄉情農事中,營造出有彈性有深度的意象,詩的建構源于鄉土又超越鄉土,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其象征意義是向外輻射的、擴張的。比早年的《南風》等詩作厚重、深沉、有豐腴的光彩,擴大了想象和玩味的空間。
近年來丁可似乎不用任何佐料,一味貪婪地咀嚼生活的原汁原味,品嘗著小油菜的鮮嫩,老母羊的溫馨,雨后青蛙的歡叫,土地擁抱陽光的感動。事是平平凡凡的農村事,話是普普通通的莊稼話,經丁可磕磕絆絆地說出,就有了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情調,就散發出一股子濃濃烈烈的韻味。寫三月飛花撲面的鄉村,“一樹桃花是單行本的小冊子 / 一片桃園是春天多卷本的辭海”。鄉土詩人進城來也常穿著勞動的服裝,“我袋里總少不了三五粒金黃 / 在沒有星月的夜晚 / 掏出來一粒,當作小小的月亮”。父親告訴千里之外的女兒,“有一盞白皮燈籠叫父親 / 風里雨里,忽閃在故鄉”。寫妻子掐了一朵南瓜花,向“懷了瓜妞的花蕊間套去 / 就那樣成全了南瓜花的愛情”。有些詩你無法尋求它的主題和象征意義,詩人沒有執意要表現什么,讀來情意濃濃,好比化不開的煉乳。“這村外九點零十分的月亮 / 這貼近了傾聽風吹玉米葉的月亮/這蟋蟀聲里安靜、賢淑的月亮”;“三個自信要去天堂的人 / 目前還走在現實的土地上”;“你媽媽的三輪車 / 是最低眉順眼的橡膠和金屬”;“還是辛棄疾聽過的那個調調 / ……只有這一塊綠在叫喚”……這種返樸歸真后的情調韻味,來自生命的本體,透出高天大野固有的靈性,飽蘊了鮮活的現代意韻,對詩的重要性遠遠超過單純的象征、暗示。單純的象征和暗示,如果情干韻枯,落入理念的圖解在所難免。丁可從沒有把詩歌現代化的實現,寄希望于某種新技法上,而是認真地體悟生活,隨靈性所至,在情調韻味上下功夫。有時用象征、暗示、通感等,也必先從情緒入手,情酣韻滿時導入某種技巧,詩意的漩流自然而然地撥響那根命弦,靈感、才氣飽和著生活的滋味、氣息汩汩流出,詩成而志得,越寫越感到得心應手。這種現代技法的運用,不是簪在少女長發上的絹花,而是飛瀉的長發本身。讀著丁可筆下那插下一桿鉛筆即會撲棱棱長成一篇錦繡文章的土地,那方圓八十平方明媚燦爛的陽光,我們自會變成一片汲納光明溫煦的綠苗,自會化為一株嘩嘩拍響的白楊,由此聯想到的是大千中的生命狀態。這種象征意義隱含在情調韻味之中,與詩中的本體相互涵融,渾然如一。
丁可的人品如同那沙風愴烈、紅杏撩撥的蘇北厚土,大拙中見大巧,憨態里蘊機智,總能從細微的感悟中升華出人類之大愛。他聆聽布谷的叫聲,感悟生命深處的寧馨;他眷戀鄉間的月亮,眷戀它的明澈、高潔和柔情;他看重一閃即逝的露珠,看重它滋潤綠色世界的奉獻、付予;他觸摸無言的土地,觸摸它的憂郁、深沉,它的大美、美而不言;他擁抱陽光,擁抱它的大真大善,她的純粹、無私、摯愛和寬容……
在新鄉土詩的創作中,丁可以獨特的風格、鮮明的個性做出了驕人的實績。如何在不斷自我超越中,不斷揚棄和汲納,不斷創新和突破,這是擺在丁可面前的一個尖銳而無可回避的問題。可以相信丁可不會辜負讀者的期待,因為他從來就是一個不肯將自已交付給一種既定規范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