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落夢

（1）

下了一場雪，人家屋檐，遠山近水都覆蓋上皚皚一層白色。

燕子推開窗戶打了個寒顫。習慣了南方無雪的冬天，面對故鄉突來的一場雪，她有些不適應。透過窗戶向不遠處的公路望去，潔白的路面已經有了重重疊疊的腳印。

這是年初八的早晨，出遠門撈世界的年輕人已經動身了。燕子心里有些慌了，“媽、媽！”她大叫，說好了今天為她送行的，怎么沒動靜？

“嚷什么嚷？你媽早走了?！毖嘧影殖林樳M來了。早走了？咋不叫我一聲，媽也真是的！燕子心里直嘀咕。

媽是去深圳找大哥秦浩的，也順便找工，聽說在那邊撿垃圾也能發財。燕子媽今年四十來歲了，依然風姿綽約，喜歡扮個老來俏。母女倆常被人看成一對姐妹。這讓燕子覺得十分尷尬。媽執意要去深圳，其實是擔心大哥秦浩。

關于大哥秦浩有一段故事：那是去年九月底的一天，村里有位姑娘要嫁到縣城。那天娶親的隊伍來了，浩子一幫哥們故意刁難。結果，雙方發生械斗，浩子打傷人。人家在派出所有后臺，要抓他去。浩子和一幫哥們兒聞風而逃。后來，派出所抓了其弟滿子頂罪。老實的滿子默默接受了。家人花了七八千才放了出來。

（2）

浩子走出恒宇樓時感覺特爽。他梳了小分頭，穿著白色襯衣，還打了一枚紅領結，腳穿锃亮皮鞋。人雖瘦，但很英俊，看上去像個不錯的小伙子。

昨天晚上，他又做成了一筆生意：一個老鄉被外省人打傷了，為了出氣，找他們幫忙，代價是500元請客。他們一幫人怒氣沖沖找那外省人算帳。幾下就搞掂這事，將那人打成重傷后揚長而去，之后到餐館大吃大喝一頓。

前天，他們又收了一輛客車的保護費。再前天他們幫老鄉買便宜車票，從中撈到不少好處。他和一幫哥們兒，就以這種方式，在深圳這個城市生存著。

眼下的浩子很喜歡南方的空氣。想當初驚魂不定逃來這兒，現在卻快活地過日子，這世界真他媽的有意思。

“浩哥、浩哥，你媽找你來了?！蓖锲阶诱f。隨平子七拐八轉，走過一條馬路，穿過一排樓群，在一個建筑工地的工棚，浩子媽就歇在一熟人處。

“媽，你來了？來做什么？不怕派出所的人抓我嗎？”浩子大大咧咧地跟他媽說話。

“我來看看你，你知道嗎？你走后派出所把你弟抓去，你弟可為你受了不少苦哩！”媽說著直嘆氣。

浩子卻像沒事似的，滿臉的心不在焉。“得得得，不就是幾千塊錢嗎？攤在我身上好了。大老遠的跑來這兒做什么？真是的！”

“你這孩子，怎么這樣？媽來看看你不行嗎？你不知道人家有多擔心你！兒行千里母擔憂！”浩子媽說的是真心話。

“行了行了，啰嗦什么？我這有300塊錢，給你做回家的路費，這里也不是那么好混的！”浩子說完扔下錢，頭也不回地走了。望著浩子遠去的背影，媽心里直起疙瘩，不由涌起一股悲涼，但家她是不打算回去的，好不容易出了一次遠門，才幾天就灰溜溜的回去，那多讓人笑話，可是留下來又能做什么呢？真的要去撿垃圾，那多丟人，她一時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3）

燕子是媽去深圳半個月后，她向朋友借了路費才來的，她仍然進了原先打工的那家帳篷廠。她長得苗條秀麗，很惹人喜歡。也成了一些男孩子追求的目標，但燕子似乎不懂得愛情，她拒絕了一個又一個熱情的追求者。在她心中只有上班下班，之后便是每個月末領上一份薄薄的薪水寄回家。她明白家里渴盼她這點錢，所以每次寄錢回家后，她總感到一種由衷的欣慰。她是在為家里分擔憂愁??！盡管那是微不足道，但每次寄錢回家能給家里帶來些許歡心。她似乎是個與眾不同的打工妹，當別的女孩子用自己辛苦掙來的錢買首飾包裝自己時，她卻無動于衷。她覺得自己只是這個城市的匆匆過客，只是憑著自己的青春做一次短暫的停泊而已，最終仍要回到故土很現實地生活，何必要把自己弄得珠光寶氣，讓人家說自己成了都市里的摩登小姐呢？放下那個并不沉重的行李包，燕子覺得輕松了許多。

這里的一切還是那樣熟悉：廠房、宿舍、工友，車來車往的路面景象，茫然四顧地找工作的人……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景亦同。

深圳這個四季如春的城市，就是這樣，每天都有人跳槽，每天都有人找工，燕子是不會跳槽的，她厭倦在驕陽下疲于奔命的生活。

“燕子燕子，外面有個靚仔找你，是不是你男朋友啊？”門衛阿福閃身進來打趣道。

“是誰??？我可沒有談什么男朋友?！毖嘧右詾榘⒏Ｊ窃谀米约洪_心呢！

“那個人真說找你，就在樓下?！?/p>

燕子出得門來，果然有個男孩子站在那里，身影好熟悉。是哥？燕子眼前一亮，飛快下樓。

“哥，你來找我啊？知道媽來了嗎？她在哪兒？”燕子很關切地問。

“燕子先別提媽，我跟你說，我現在手頭有點緊，能不能幫我借點錢用？”浩子的話很急切。

“哥，你是不是又去娛樂城賭博了，這回輸了多少？哥，找間廠好好做吧，別在外面浪了?！?/p>

“不是啊，我現在做生意差點錢周轉而已。”

“那你要多少錢？”

“不多，1000塊就行。”

“哦，你等一下，我去借，看能不能借到。”燕子說著轉身而去。

燕子一會兒就出來了：“我只借到800塊錢，大家都剛上班，還沒發工資呢，你省著點用吧?！?/p>

“好啦，好啦，我走了?！焙谱咏舆^錢，轉身要走。

燕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媽在哪兒？”

“她在權叔那里，有吃有喝的，甭操心?！?/p>

燕子哦了一聲。權叔是個建筑包工頭，五大三粗的，頭發都謝頂了還老不正經。燕子媽曾經和他有過一段緋聞。不知道這次……看著哥瀟灑的走遠，燕子希望哥能變得好些，不要再玩世不恭了。

燕子是個極好幻想的女孩子。她要用自己纖弱的肩膀為她的家撐起一片愛的晴空，撐開一朵幸福之花。

（4）

初春的天氣依然有點冷。工棚里無聊的漢子們正在喝酒調侃。燕子媽進進出出了好幾回，她想到外面去找點事做，比如做清潔工啦，洗碗工啦什么的，或者去人家開的小餐館里幫廚也好?。】墒蔷褪菦]有這方面的好消息。前天托工棚里的阿海去打探，回來后他說，哎呀，難啊，現在滿街都是提包找工的，人滿為患??！中國人太多了，貧窮的人也太多了，找工的人太多了……阿海一連說好幾個太多了。

燕子媽說，“我看你的怒氣太多了，要不要我為你敲敲？”

“哪敢哪敢？我的意思是說，你別瞎折騰了，就在咱工棚干。我看權叔對你瞞不錯的，嘿嘿……”阿海說著還狡黠的笑笑。

“去你的，沒點正經?！毖嘧計尮首魃鷼鉅睢?/p>

這時權叔搖著八字步過來了?！鞍⒚罚矣悬c事跟你說?！?/p>

阿海知趣的走開了。

阿梅是燕子媽的大名。

“現在咱工地人手緊，我看你就在咱工地干吧，我不會虧待你的?！?/p>

“好是好，就怕別人說閑話?！?/p>

“怕什么呢？誰敢？”

“我就不客氣了，以后你可要多照顧咱喲。”

“得，咱們還分彼此嗎？”

“瞧你這德性，一點都沒有改?！?/p>

“這不挺好的嗎，有人喜歡就行。”

黃昏的時候，天空灰蒙蒙的下起了細雨，大街上撐開一片花傘，偶有車輛駛過，濺起美麗的水珠。遠處的機器轟鳴聲，近處人的嘈雜聲，混在一起。工棚里不知是誰的破音響還放著一首老歌：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你為什么不說話……

燕子媽早早地上床睡了，忙活了一天，雖然也沒有做些什么，卻很累。面對都市的喧囂，她似乎有些不習慣，真的好想靜靜。

（5）

那時候，燕子媽也算是個俊俏妹子。村里許多青年男子都追過她，可不知怎么的，她卻一個都沒有看上。惟獨對有“流氓大亨”之稱的權叔情有獨鐘。權叔有一手建筑手藝，經常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善于扮相。

按當年燕子媽的說法：是真正有魅力的男人。可她家里人卻一致反對，說這種男人往往靠不住。無奈之下，燕子媽只好聽天由命地跟老實巴交的燕子爸結了婚，但暗地里她卻仍和權叔有一腿。這也成了村里人所共知的“秘密”。

性情溫和的燕子爸卻對此無動于衷，也許他覺得娶了這樣一個漂亮的老婆夠了，還是另有隱情？后來據傳說他患有陽痿癥。這也就難怪燕子媽了，自己的男人不行，只好去找情人敘舊情。至于她為什么不跟燕子爸離婚，又為什么不和權叔締結百年之好，這里面的玄機誰也不明了。有一點燕子媽心里很清楚：權叔是個會掙錢又花心的男人，這樣的男人除了瞄準他的腰包外，做終身伴侶自然是不可靠的。既能掙錢又可以享受，燕子媽也算是個精明的女人了，不過這樣的女人在村里總是被人唾罵的，但燕子媽在表面上又盡量扮演做好一個家庭主婦的角色。

大家都說這女人也真怪的喲！隨著權叔外出后，對于他們的緋聞，村里人也就慢慢淡忘了。

這年頭村里人也是開放了，大伙都忙著掙錢，誰還會有閑情去關心別人的緋聞，隱私？

（6）

浩子揣著妹妹借來的800塊錢。心里面樂滋滋的，又有錢花了。的確，他曾到娛樂城賭過，本想在那里大發一筆后風風光光的回家，可是發財夢總是像美麗的肥皂泡一樣破滅又升起。

去娛樂城里經過大喜大悲刺激的浩子，忽然徹悟了：如果在那地方也能贏錢的話，那誰還會去開娛樂城？也就是說娛樂城里的賭場是只賺不賠的。盡管這樣，浩子仍然看到每逢假日，還有不少打工仔打工妹來這里，用自己的血汗錢作賭注。從來沒有聽說過誰贏了多少錢，倒不時有人嘆息：哎，他媽的！昨天又輸了幾百塊錢！

他決定金盆洗手了。再不那樣大方地把錢像扔廢紙一樣擲進去，但借、欠別人的賭債終歸是要還的，否則自己真難在這地方混下去了?？墒怯惺裁崔k法能輕松的掙上一大筆錢呢？他腦子里整天都在想著這些事情。

有一次，他就看到一個大款摟著一個靚妹很瀟灑的一擲千金，這些人怎么就活得這樣有滋有味呢？他曾想過去偷去搶，可那是犯法的事，弄不好人頭落地也沒人同情。老老實實的在工廠里打工，那日子多單調乏味，何況又掙不了幾個錢？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昨天，一個哥們兒說，他的一個朋友新近開了一家夢詩發屋，需要一些服務小姐，要清純一些的。如果他能找幾個這樣的妹子來，就可得到一筆介紹費。浩子明白了，他們要自己做皮條客。為了還債，為了發財，他決定做這筆生意。于是他找妹妹借了800塊錢用做路費。

他記起初中時的幾個女同學還是蠻靚的，現在都閑在家里無所事事。像阿杏、阿蘭啊，對了，阿美在家里開了一家理發店，這妹子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曾讓他失魂落魄。據說，她還挺風騷的喲！可惜在家里開理發店生意一直不太景氣，因為年輕人都出來打工了，年老的又不愿意讓這個丫頭理發，只有幾個老不正經的中年人，在午間躲著妻子來這洗洗頭，順便開些帶葷的玩笑，至于大膽的舉動倒是沒有的。

據說這妹子也挺辣的，搞不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浩子曾經喜歡過阿美，并發誓要娶她為妻，可是阿美一句話：我這輩子要嫁就嫁個有錢人，絕不嫁個窮光蛋！浩子的心都涼了半截。他是個窮小子，母親似乎還有點不正經。阿美肯定不喜歡他這樣的家庭。所以他追阿美只是一個短暫而美麗的童話。這次他一定要把阿美搞到手，這樣的女孩子做服務小姐，一定討人喜歡，何況自己還可以和她再續前緣。

這個晚上浩子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他為自己的發財夢而激動。等掙到這筆錢一定要加倍還給妹妹，然后狠狠的打發一下老媽。希望她不要再為了錢而做丟人現眼的事。

（7）

今晚又加班到凌晨一點，為了趕這批貨，這個月差不多天天都加班，有幾個打工妹受不了。

趕貨期間不準辭工。這是這間廠子的硬性規定，許多打工妹都敢怒不敢言。

“這樣下去還叫人活不活？”每天睡眠不足六小時，有幾個打工妹自動走人了。燕子也和大家一樣默默的忍受。她想這樣加班雖然太累了，但掙的錢也相應多一點。出門在外圖個啥，還不是那幾個錢嗎？忍吧，挺住就能戰勝一切。她是個很堅強的打工妹，不怕苦，不怕累，她希望能多掙點錢寄回家安慰一下她那老實巴交的父親。媽雖不好，但父親卻心地善良，容忍了媽的一切。作為女兒，她覺得有責任和義務讓這個家庭美滿幸福。

“燕子燕子，快過來幫一下忙。”下鋪的鈴子大叫。她對鋪的廣西妹小華嘔吐了，弄得臟了一地，這妹子身體差，加之最近加班頻繁，不慎病了，請假又不批。有一回燕子發現她蒙在被子里偷偷的哭?！霸趺蠢?，小華？”燕子過去關切地問。小華不吭聲，她揉揉哭紅的眼睛說沒什么。后來，在燕子的再三追問下才得知，她被男朋友給甩了，男友騙了她幾千塊錢，說去做生意，一去杳如黃鶴。而她家里來電說她父親病了，正需要錢。燕子當即和幾個好友商量，大家你100我50的借錢給小華。

燕子勸慰她千萬別想不開。世界上好男孩還是有的，只是不要再那樣的單純了。

小華倒是個開朗的女孩子，幾天后，就又拍拖了。這次嘔吐會不會是……這是別人的隱私，燕子不便胡亂猜測。既然大家有緣從四面八方走到一起來，就應該像親姐妹一樣的互助互愛。

“小華，好些了嗎？”燕了倒了一杯白開水，并加了些紅糖。

“謝謝，好多了，燕子姐，又麻煩你了。真不好意思。”小華面有愧色，突然，她拉過燕子放聲大哭起來，“燕子姐，我好后悔啊。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懷孕了?！?/p>

“什么？”燕子幾乎不敢相信，她才18歲，自己20歲還沒有談過男朋友呢！這個女孩子……但瞬間她又平靜下來了，“好妹妹，別哭了，還是想想辦法吧?！?/p>

“男友讓我打掉孩子，可是我卻想生下來，這畢竟是我的第一次。但我又怕流言蜚語。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還是去做人流吧，一了百了?！毖嘧硬恢莵砟敲垂麛?，連她自己都吃驚。

“我聽你的?！毙∪A拭去眼角的淚，平靜下來。

“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呢?！卑参客晷∪A，燕子躺在自己的鋪上，盡管很困也睡不著，她在想許多的事情，但她又不愿意去想許多事情。原來，除了日復一日的上班下班外，生活中還有許多事情要去面對。她就這樣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8）

連綿的陰雨一下就是半個月。工棚里的漢子們悠閑得很，搓麻將的，鋤大地的，更有玩得刺激的在賭“三公”。燕子媽也清閑得很。權叔卻像個大忙人。這也難怪，人家是工頭，要聯系業務什么的。

有一天深夜，燕子媽已經睡著了，忽然，權叔闖了進來，說：“阿梅，我愛你！”

“權叔，你喝醉了。”

權叔一生走南闖北，至今仍是光桿司令，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終身不娶，就連燕子媽也不知道。男人有時也很脆弱的。這些年來，權叔一直風風光光，沒有人知道他心里是苦還是甜？

那天夜里權叔就在燕子媽的房里睡著了。次日，他扔給燕子媽1000塊錢，并說真不好意思，原諒我昨晚的荒唐。他有時也挺正經的。燕子媽笑笑不語，錢卻笑納。從這以后，燕子媽對權叔關愛有加，時不時煲個湯炒個菜什么的，留給權叔下酒。

工棚里的漢子們羨慕得要死，都說權叔是個有福之人。

（9）

浩子沒想到這么快就搞定了招工的事了。阿杏，阿蘭，阿美三個妹子被他的一番花言巧語給迷住了。什么月薪2000塊，什么有得吃有得住有得玩。浩子說，你們的職業是公關小姐，夠時髦的吧？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我朋友的老板很有錢，人又大方。如果誰伶俐乖巧，說不定一年能掙好幾萬呢。幾個妹子經過一番猶豫，都表示愿意跟著浩子到深圳去闖一闖。

那天，浩子很大方的邀她們到一家小酒樓吃了一頓。兩天后，他們的影子出現在深圳一間出租屋里。

這幾天，浩子特忙，來了幾個妹子，他很殷勤的買這買那，并囑咐妹子們不要隨便出來，初來乍到，沒有暫住證，否則被治安辦抓住是要罰款的。所以阿美她們整天都呆在樓房中悶得很。

這天晚上，浩子神神秘秘的把阿美三個人叫到一起，說，“喂，今晚給你們一點刺激的東西。嘗嘗這個。”說著他揚了揚手中的一包東西。

“什么??？神神秘秘的。”阿杏嘟著嘴說。

“女人煙。抽了這種煙，快活似神仙?！焙谱哟丝滔駛€優秀的推銷員。

阿美她們哪聽說過還有這種煙啊，都感新奇。懷著好奇的心理，三個人一人一支的抽起來了。初時，感覺有一股苦味，讓人咳嗽不止。再吸一口，果然氣順心暢，興奮不已。

“這種煙多少錢一包??？”阿杏問道。

“貴得很，幾百塊錢哩。這是我朋友的老板特別送給我的。過幾天我就帶你們去見工?！?/p>

阿蘭伸伸舌頭，“沒聽說有這么貴的煙啊，你是不是在吹牛?。俊?/p>

“我也是聽朋友說的，信不信由你?！?/p>

睡覺的時候，三個姑娘，興奮莫名地海侃神聊。阿美說，“等掙了錢我要當老板娘，自己開間美容美發院。然后找個如意郎君相伴一生。”

阿杏說，“等我掙了錢供我兩個弟弟念大學，老爸老媽沒有多大的能耐，希望全都在我的身上?！?/p>

阿蘭稍有沉寂，她三歲沒有了媽，后媽待她狠毒，父親是個賭棍。只有外婆最疼她。她說，“我掙了錢，首先好好孝敬我外婆，然后像三毛那樣浪跡天崖?！?/p>

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夢想。在這春夜里，在這彌漫著濃煙的出租屋，三個妹子甜美的睡去。有誰會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事呢？

（10）

下了班，燕子不由自主地朝門衛室的大方板看了看，有自己的信，是父親寫來的。前些日子，聽廣播說，長江漲了水，家鄉遇了水災。不知道情況怎么樣？她展開父親的信：

燕子，你好！代問你媽和你大哥好。你寄來的1000塊錢我已經收到，家里的確遇了水災。房子被淹。承包的幾畝魚塘算沒戲了。目前，我和你二哥暫宿在鄰居家里。我們打算等大水退后再重建家園。

告訴你媽和你哥，能在深圳混下去就盡量混下去，反正回家也沒有什么事做。最后希望你在外面多保重身體，家里一切你不用擔心。父字。

看著父親的信，燕子感到心里沉沉的。房子要重建，大哥二哥娶老婆這都要錢。所以還得多加點班才行。

“燕子燕子，去買衣服吧?！?/p>

不了，我還有點事。

“燕子燕子，去看投影吧?！?/p>

你們去吧，我想給我爸織件毛衣。

“燕子燕子，去溜冰場輕松一下吧。”不了，我自愿加班。

“燕子燕子，那么辛苦干嘛，想把自己風風光光嫁出去啊。”門衛阿福打趣道。

“是啊，怎么樣。”

“不怎么樣。像你這樣的女孩可真少見哦?！?/p>

“奇怪嗎？”

“是有點奇怪?！卑⒏Ｃ竽X勺，又向燕子扮了個鬼臉。

燕子朝他笑了笑，徑自走進了車間。這個門衛阿福也挺有趣的。燕子心里想。

（11）

聽說權叔因為詐騙被公安局的人抓去了。這幾天，工棚里的漢子們人心惶惶。一下子沒了工頭就亂了套。原來他們是雜牌軍，承包的建筑工程也屬于非法工程。過幾天，技術監督局的人要來查封。

辛辛苦苦的干了幾個月，他們將身無分文。

燕子媽第一次看到這群能干開朗的漢子們如此的痛苦和絕望。有的人收拾家什打算另起爐灶。有的人欲打道回府。曾經熱熱鬧鬧，熱火朝天的工地一下子冷清下來了。燕子媽也感到有些戀戀不舍，但也只得搬走。一個老鄉說，有份保姆工作問她想不想干。這個時候燕子媽當然什么都愿意做的。

后來，她知道這份做保姆的工作是幫一戶有錢人家照顧生病癱瘓的老媽，外加帶管孩子洗衣做飯，搞房間衛生等等一些家庭主婦的活兒。辛苦是辛苦點，但月薪1000塊，有得吃有得住。只是老太婆經常便秘，孩子又不聽話，為此她常受雇主的罵。

有一次，女主人沖涼將項鏈忘在沖涼房，東尋西找不著，說是燕子媽偷了?？伤乔灏椎?，那容別人如此的懷疑，一氣之下索性分文不要就走了人。她不愿意寄人籬下。她想找一份既輕松又賺錢的工作。

（12）

阿蘭沒想到浩子所說的公關小姐其實是在發廊里做洗頭妹的，剛開始她覺得很丟人很難為情，特別是那些晚上來洗頭的客人，總有幾個不懷好意。有時會冷不防的在她大腿上摸一把。起初，她會鄭重地告訴客人說，“先生，請自重一點?！泵康竭@時，她便不想做了，但現在她已身不由已了。那些可怕的白粉就像一個惡魔一樣緊緊的抓住她，叫她欲罷不能。她學會了虛偽的笑，也學會了和客人調情。

阿杏的命運也跟她們一樣，只有阿美好一點。她因為是這方面的行家，被老板委任為代管。想出來時姐妹們一個樣，現在卻有一點距離了，真叫人有些遺憾。

有時候，浩子會來玩一下，但一會兒就走了，這家伙神神秘秘的，好像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而發廊的門前，在深夜的時候，時常有小車來接某個小姐出去。之后又送回來了。估計這位小姐又交了好運。

（13）

燕子開始對阿福產生好感，始于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加班時不慎暈倒。這時，眼明手快的阿福正好巡查到這里，他一把將她托住，隨即又將她送往醫院。

其時，外面正下著大雨。當燕子醒來的時候，看到傻乎乎站在一旁的阿福淋得像個落湯雞似的，她有種想笑的感覺。

“是你送我來的嗎？”燕子甜甜地問道。

“不介意吧？”

“怎么會呢，謝謝都來不及呢。”

“大家都是出門人，應該的?！?/p>

從那天起，她覺得自己就喜歡上阿福了，不僅僅因為他幫過她，但她又不輕易言愛。工場里的愛情來如風去如風，你騙我，我騙你，玩玩就拜拜了。真真的愛情有多少啊？她并不是懼怕，她覺得家人的幸福比自己更重要。

（14）

中秋節到了。月到中秋分外明，每逢佳節倍思親。燕子，燕子媽，浩子他們一家三口經過大半年的風雨顛簸。終于第一次相聚在一起了。倡議這次聚會的是燕子。她買了月餅。

這時，門衛阿福剛好路過。“燕子，燕子，這么有雅興和老鄉在一起吃月餅?。俊?/p>

“是啊，這是我媽和我哥。你也過來吃一塊吧。”

“不打擾你們了?！卑⒏Ｕf完還禮貌地朝燕子媽和她哥笑了笑，走了。

三個人圍在一起一時沉默無語。最終還是燕子打破了沉寂，“媽，你的工作還可以吧？”

“好得很，我上夜班的?！毖嘧計屨f這話時，表情極不自然，但兩兄妹都沒有注意。

“哥，你呢？整天都在忙什么？”

“我做點小生意?！?/p>

“哥，你千萬別干壞事，要不然小妹我饒不了你。”

“那會呢？你哥也不是那種大膽的人。”母親岔開話題，“燕子，你呢？”

“我每天都在加班，辛苦是辛苦，但掙的錢也多點。不知道爸和二哥現在在家里做什么呢？要是我們一家人能在一起分享今晚的月色該多好??！”燕子多愁善感起來。

“傻丫頭，盡會癡想，該為自己操心了?！?/p>

“媽，我一輩子都不嫁了，永遠和你在一起?！?/p>

“你想做不嫁的姑娘，那哥多沒面子啊?！备绱蛉さ馈?/p>

“哥，你壞你壞。”燕子嬌嗔道。

出門打工這么多年，她第一次覺得一家人在一起是多么的快樂和幸福。

媽走了。

哥也走了。

燕子也要早點休息。

（15）

時近年關，掃黃打非風聲日緊。走在清冷的夜里，浩子不禁打了個寒顫。突然有人在他身后重重的拍了一下，回頭見是哥們平子，于是不滿道：“什么事啊，嚇我一跳?！?/p>

“浩哥，前晚我在影院門前看到你媽打扮得很時髦，正和一個老頭子交談什么？怎么你媽也在做什么生意嗎？”

“你說的是真的？”浩子內心很是吃驚，雖說他有時也曾想過這個問題。

“是真的，浩哥你千萬別見怪哦，也許是我看花了眼。”

“謝謝，我知道了。這事你可千萬別張揚出去，特別是別讓我妹妹知道了。”

“我知道了，咱們回頭見?！逼阶釉诤谱由砩吓牧艘幌?，走了。

這會兒，浩子的心里很煩，他習慣地點起一支煙猛吸兩口，又狠狠的用腳踩滅。他是個拉皮條的人，沒想到自己的母親背著他和妹妹做了“雞”。

上帝真是會開玩笑，還是一個不小的玩笑。

（16）

夢詩發屋的老板因涉嫌販毒被公安機關抓起來了。阿美、阿杏、阿蘭等一批洗頭妹也因吸食白粉給送進戒毒所去了。

浩子這幾天東躲西藏的。聽說涉嫌夢詩發屋的有關人員已列上了公安機關的黑名單。這其中就有秦浩的大名。

（17）

元旦之后，過年的氣息一天比一天濃。大街上，工業區，馬路邊，到處都是扛著大包小包的打算回家過年的打工人，他們的臉上多半洋溢著喜悅。

燕子打工的這家廠子卻突然增加了訂單，工人們忙得喘不過氣來。想請假一二天簡直就是夢想。昨天有個打工妹暈倒了，需要錢去看病，老板卻不借資，說要等趕完這批貨才肯支錢。大家有些憤憤然，但卻沒有任何反抗。有人想罷工卻被勸住了，反正沒多久就過年了，順順利利的做到年底，等拿到工錢時，想走就走吧。

父親又來信，說家里面恢復了原貌。漁塘已修復，房子正翻新，燕子，今年真是多虧了你寄回來的七八千塊錢。要不然我們也會和別人一樣指望政府救濟了。就算等來政府的救濟，而真正到我們這些災民手里的錢卻少之又少。一切還得靠自己。對了，不知道你媽和你哥在那邊做得怎么樣。一年了，沒有他們的音訊，甚為掛念。另外，春節的時候，希望你們三個人都能平平安安的回來。你自己要多保重。孩子，在外面別苦了自己。爸沒用，但很幸福。有你這么一個聽話又孝順的女兒，我就知足了。

燕子看著父親的信，眼睛濕濕的，但心里卻暖烘烘的。她仿佛看到了白發父親站在村頭張望兒女歸來的情景。對了，把這信也給媽和哥看看。告訴他們，家里一切平安。她邊看邊美滋滋的想。

這時，阿福突然跑來說，“燕子，你媽和你哥都被派出所抓起來了，你快去看看?。　?/p>

“什么？我媽……我哥……”燕子心里像被人投進了一個炸彈，整個都碎了。隨阿福七拐八轉，在靠近國道的一間小店門前，停著一輛警車，警笛在不停的叫，格外刺耳。

這時，警車正開走。

“媽，哥……”燕子看到了車窗內媽和哥兩張疲憊憔悴的臉，和那兩雙緊抓著鐵窗的手。她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而那時，深圳的陽光依然燦爛。國道上的車輛仍舊川流不息。那些成群結伴的打工仔打工妹正有說有笑地走在下班的路上，好像這個世界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責 編：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