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遺書”

一個人在外漂泊久了，難免心生悲戚，變得多愁善感。

每天超強度的工作，累得人半死不活的，回到宿舍，把自己拋在床上，來不及多想便匆匆進入夢鄉。

第二天，在催命似的鬧鈴聲中艱難地睜開眼睛，然后火速刷牙、洗臉、沖涼，手腳利索，腦子也似乎被激活了，配合著手腳一起轉動起來。我在身上涂抹著沐浴露，腦子卻忽然想到在一本雜志上曾有人大致這樣說：小資情調的人喜歡在早晨沖涼，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然后優雅地出門，開始一天的生活。

我不是“小資”，也沒什么情調，早上沖涼實在是情非得已，因為我每天加班至凌晨兩三點鐘，累得上下眼皮像久未相見的戀人，拼了命地要抱在一起。所以，我的個人衛生多半是在清晨打掃，這點與“小資”不謀而合，可謂歪打正著。

“嘩！”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這是我沖涼的最后一道工序。穿衣服掛廠牌、換鞋、跑步出門一氣呵成。快節奏不只是都市里養成的習慣，最直接的動力來自主管那雙陰冷的眼睛，就算你踩著鈴聲進了車間的門，他那眼神也會像兩條鞭子抽得你心里發緊，頭皮發麻。在這種環境里，這種生存狀態下，想從容不迫、優雅淡定、儀態萬千，無異于癡人說夢。

從進廠到現在，我從未見主管笑過。每次例會，他總是由點及面逐漸擴大范圍，最后呈秋風掃落葉式地把全車間的人罵得體無完膚，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全軍覆滅，沒一個好人”。工友們照例低著頭，忍耐著炮轟。

主管見大家一個個表情飄飄然，并未做深刻反思狀和虛心接受狀，火氣更大了，憤然道：“每天繃著個臉，像人家欠你幾百塊錢沒還一樣！”

我當下忍不住差點笑出聲來，心想，那你就當作這些工友全都欠你幾千塊沒還啰，所以你才看誰都冒火，一副苦大仇深樣。才這么一走神，他的眼光立即像探照燈似地從我身上掃過。我心中一凜，趕緊眼觀鼻、鼻觀心，做出待宰羔羊狀，才避免成為“炮灰”，否則，“死無葬身之地”。

日子就這么盲目地、忙碌地、茫然地過著，殘酷的現實像一把大錘，將我曾經的豪情壯志，曾經的遠大理想砸得扭曲變形，支離破碎。在這個小小的工廠里，我的夢想從實際出發，貼近生活，簡單明了，那就是：睡覺！管它滄海桑田如何變遷，管它天上人間是否百年！

這種機會還是來了，但卻是以右手徹骨的疼痛換來的。我并非為給心靈療傷而故意使皮肉受傷，此意外事故應屬不可抗拒之天災人禍。我托著因涂了紫藥水而看不出紅腫但更顯嚴重的右手去向主管請假，他瞄了一眼，并未問半句因由和傷情，大筆一揮，準了一星期的假。也好，干脆利落，省得我又要像祥林嫂痛說家史一般從頭解釋一遍。

我回到宿舍立即躺下。這七天，我要像豬一樣，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什么也不干。我狠狠地想。

然而，手上傳來的火燒火燎的痛感以及有七天時間可以自由支配的興奮使我并沒有像預期的那樣進入夢鄉。

我瞪著眼，聽著轟隆隆的機器聲，想著古往今來人類的種種坎坷與不順，再想到自己的茫茫前程，忽地感懷身世，悲從中來。空空的宿舍只有我一個人，完全應了李清照老前輩的景：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此刻，怎么一個“愁”字了得？我悲傷地想，幸好只是手受了輕傷，如果是突發疾病一命嗚呼客死他鄉怎么辦？不行，我得寫份遺書，以備旦夕之禍福，不測之風云。

我翻身而起，找出日記本，煞有介事地寫下了“我的遺書”四個字，然后洋洋灑灑、悲悲切切地寫滿了兩頁紙。

在這個孤寂悶熱的下午，我自哀自憐得一塌糊涂，熱淚滾滾而下，像沒擰緊的水龍頭。

“遺書”寫完了，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我把筆記本小心地收好，吁了一口氣，情緒已基本平靜。經過這一番折騰，我漸漸覺得疲憊不堪，睡意陣陣襲來。我平躺下來，蓋好被子，像等死一般，漸漸地意識模糊，終于睡去。

我終于得嘗所愿，吃吃睡睡，睡睡吃吃，然而，我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的幸福歡暢。不吃不睡時，百無聊賴的我就瞪著眼睛胡思亂想，天馬行空，毫無章法邏輯可循。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居然不可思議地失眠了。我自嘲地笑，原來人還是沒法像豬一樣生活呀！

第四天，我的手基本痊愈。我找到主管，要求銷假上班。這次他開了金口，問我行不行。我爽快地答道：“行，OK。”

到了車間，工友們問我為什么不多休息幾天，說這兩天加班累死了。我笑而未答。

只有我清楚，在這個別人的城市，其實是不宜“養病療傷”的，它會讓你的心越療越傷。還是趕快投入工作，累到沒空胡思亂想，也能多掙到些人民幣，好早日回到親切的故鄉。

如今，這事已過去幾個月了，偶爾翻開日記本，看到我鄭重其事地寫下的“遺書”，想起我曾經那樣孤獨軟弱，彷徨失落，不禁啞然失笑，心底也慢慢泛起了一股酸酸的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