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悉藍翎去世的消息,是在甲申春節前。那天晚上剛看罷電視播放的書法大師劉炳森追悼會的新聞,正為人命危淺天不假年而悵然嘆惜,便接到了北京一位軍旅作家朋友的電話,告訴了我藍翎先生病逝的噩耗。盡管他輕聲地說是“走了”,但我的心頭卻不啻重重的一擊。
兩天后藍翎的追悼會在北京舉行,遠隔千里,匆促間我只是發了一份唁函,遙祝他魂歸天國,永久安息。當時追昔憶往,雖然心有所感,卻沒有急于訴諸文字。不是不想,而是覺得像藍翎先生這樣上世紀五十年代就和李希凡一起,因毛澤東那封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而名震朝野的人物,即便寫悼念文章,一時也輪不到我的份兒。光陰荏苒,時過半載,我一直留意凡能見到的報章雜志,竟沒有發現追悼的辭章,這讓我很有些失望和不安。也許痛定思痛的追憶是一個反復咀嚼回味的過程,可能需要醞釀更長的時間,我卻有點沉不住氣了,慌急間把幾十年來對藍翎先生零零碎碎的記憶連綴一起,覺得吐出來對他對我都是個安慰。
我對藍翎先生的仰慕,是在認識他之前,這首先要追溯到山東大學的因緣。當年,兩個小人物一夜走紅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但到上中學時,就從語文課堂上知道了這兩位山大中文系畢業生在母校校刊《文史哲》抨擊權威一炮打響的重要事件,并由此萌生了對山東大學中文系的向往。及至1975年秋天我終于跨進這座高等學府的時候,那種如愿以償的感覺里,既包含對歷史名校的景仰,也包含終與兩位“小人物”同校為學的欣慰和自豪。上古典文學課時,從事紅樓夢研究素有造詣的袁世碩教授,講述起紅學史上那場驚天動地的風波,對他的那兩位同班同學自然就多了幾分了解和評說。這就使藍翎這個名字伴隨著“兩個小人物”的概念,在我腦子里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第一次與藍翎先生認識,是在1980年春天那次中文系主辦的全國文藝理論研討會上。當時我已留校任教,從事古典文學的教研工作。這是撥亂反正后學校組織的首次純粹的學術會議,一批全國知名的學界耆宿高校精英應邀而至,薈萃一堂,給乍暖還寒的校園帶來了縷縷春風。一看到藍翎與會,我便迫不及待地到住處造訪。當那個清瘦單薄溫文爾雅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卻怎么也不敢與當年敢于挑戰權威的青年學者相聯系,特別是那早生的華發和多皺的面龐,似乎盛名之下隱藏著諸多隱秘及滄桑。
簡單的寒暄之后,便開始了漫無邊際的交談。當我言及家鄉是水滸故事發源地鄆城時,他眼睛突然一亮,下意識地抓住了我的手,告訴我他的老家就是同屬于菏澤地區的單縣。要不是他親口說出,我還真不敢相信,仰慕已久的兩個“小人物”,其中一個原來是從魯西南這塊貧瘠的土地上走出來的。鄉情真是個奇妙的東西,瞬間打破了陌生人之間的怯生和戒備,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離。接下來的交談就成了那種一見如故或久別重逢似的推心置腹。我懷著好奇,詢問了他的生活歷程,盡管這是初識比較忌諱的純私人話題,他卻十分坦誠地向我直陳了“轟動效應”之后的傳奇經歷。
藍翎原名楊建中,1932年出生在蘇魯豫邊界黃河故道區一個貧窮的鄉村。他少年聰穎,不滿18歲就從高中一年級考入華東大學,1950年并入山東大學中文系。1953年畢業后分配到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工農速成中學當語文教師。就是這個時候,他與同在北京的大學同學李希凡一起,共同撰寫了那兩篇駁俞平伯的很有生氣的批判文章。初衷本來只是為了表明和俞平伯不同的學術見解,但卻因此而被卷入了政治斗爭的旋渦。恩寵加身的藍翎,在懵懵懂懂中,幾乎像金榜題名英雄凱旋般地調進了《人民日報》文藝部,兩個剛剛踏進社會的大學生,不經意間成了當時主流意識形態一個方面最年輕的權威發言人。一時好評如潮,各種光環和榮譽紛至沓來,聲名顯赫如鄧拓者亦不敢等閑視之。
豈奈天有不測風云,志滿意得青云直上的藍翎在黨報立足未穩,那場突如其來的“三、五反”運動即席卷全國,他竟因右派言論而獲罪,強行發配到河南一個偏遠農場勞動改造,一下從天堂跌進了地獄,度過了十多年煉獄般的生活,嘗夠了失去自由的精神折磨,經歷了孤獨無靠的感情煎熬,遭受了筋疲力盡的體力懲罰。1961年摘帽后做過商業干部和文學編輯,但仍然是受人歧視的另類人物,特別是十年浩劫中飽嘗了被人管制任人凌辱的滋味,直到1979年正式平反后,才被選調到鄭州大學中文系從事教學和研究。
初獲解放的藍翎先生,就像涸轍之魚回歸大海,抑制不住重獲新生的亢奮和激動,毫無顧忌地向我這個素昧平生的小老鄉袒露心跡。時而感嘆文學界的野蠻荒蕪,時而痛惜學術界的單調蒼涼,時而慶幸學人的覺醒和人文精神的回歸,卻絲毫沒有流露對自己不公正遭遇的怨懟和憤懣。這讓我第一次接觸就感受到了他的樸實、直爽和寬厚。也許第一印象容易融入記憶,這次面談以及以后幾天的相處,藍翎先生那種歷經風霜雨露一路走來的精神,那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氣度,那種憂文人命運之多艱的人文情懷,那種珍惜余生發奮作為的意志,都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這次相識分別后,不久我便調回原籍從政,天各一方,以至于十多年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但最初給我的印象卻彌久難忘。
說來也是緣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組織上安排我到單縣擔任領導職務,不期然成了藍翎先生家鄉的父母官。到任不幾天,藍翎先生突然從北京打電話向我問候,暢敘別情之余,懇切地希望我為他貧苦的家鄉多做些實事好事,并熱情邀請我抽機會到京晤談。原來幾年前他落實政策,又回到《人民日報》文藝部,并明確為負責人。重操舊業,志得意滿,那種矜持的口氣和聲調里,自然便流露出安居樂業的欣喜和當家作主的豪放。
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帶領單縣的同志在北京召開同鄉聯誼會,特地邀請藍翎先生參加。記得那天通知開會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半,剛剛八點多,藍先生便興沖沖地來住處看我。日月如梭,一別就是十多年。此番重逢,雖然早有思想準備,卻還是有些說不出的驚喜。在我下榻的房間里,清癯健朗的藍翎依然精采秀發,侃侃而談。他告訴我,與家鄉闊別已經三十多年了,時常懷念那質樸淳厚的鄉風鄉情。他十分認真地詢問了家鄉的經濟和社會事業發展情況,特別傾情地了解了老百姓的生活狀況。當聽到改革開放后城鄉發生了重大變化時,他抑制不住地呵呵大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當我告訴他,由于工業基礎和自然條件的限制,農民還沒有從根本上脫貧,他的臉色陡然嚴肅起來,深情地說:“自古來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天下最苦的是老百姓,最好的也是老百姓。父母官就要想方設法為老百姓謀福利啊。”老學長專注地望著我,并下意識地吟起唐人的詩句:“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達人無不可,忘己愛蒼生。”藍翎先生的愛鄉憂民之心,讓我很受觸動,頓感雙肩增加了沉重的壓力。
接著,這位老學長又頗有興致地同我聊起了家鄉的人文風物,提及較多的就是牌坊和羊肉湯。他一本正經地提醒我,要充分利用單縣豐厚的文化資源,開發旅游經濟。單縣羊肉湯固然是美食一絕,全國聞名,但百壽坊、百獅坊的藝術價值也很高,他說走遍國內很多地方,見過各式各樣的牌坊,還沒碰到過如此精美絕倫的石雕精品。羊肉湯和牌坊是單縣的絕代雙驕,不能讓牌坊淹沒在羊肉湯里。
開會時間快要到了,藍先生談興猶濃。我拉他一起來到會議室,并向與會各位作了介紹。那次會上,他就欠發達地區的脫貧問題,談了許多很有見地的意見,引起一陣陣贊賞的掌聲。
離京前夕,部隊的那位文學朋友陪同我拜訪了藍翎先生。在人民日報社那座莊嚴的辦公樓上,有一間是藍先生的辦公室。室內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書架和廢舊報紙及文稿,顯得比較擁擠。唯有辦公桌上整潔有序,顯示出主人的精細和勤勉。也許是置身人民日報社這個特殊環境里,觸景生情,勾起了他對人生世事的諸多回憶,也許是神交已久并且相談投機,故而愿意吐露心底的隱秘,反正,這一次涉及的話題比較沉重。一見面,他就煞有介事地問我:“你記得咱們家鄉的龍卷風嗎?就是那種頂天立地的大旋風。”這使我想起每當秋后初春,空曠無垠的田野里突然拔地而起納塵柱,扶搖直上,升入云天,且旋且行,蔚為壯觀。由于來無影去無蹤,變化莫測,鄉親們往往認,為是鬼魂作祟,令人望而生畏。藍翎先生見我若有所思,十分動情地說:“自然界的龍卷風尚可躲避,而政治上的龍卷風來勢凜冽,讓人躲之不及,一旦旋入,就是滅頂之災哪!”說罷仰天長嘆,似有無盡的曲衷深埋心底。我知道,他又記起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兩場史無前例觸及靈魂的政治運動,正是這接連而至的可怕的龍卷風,改變了他原本輝煌的人生軌跡,在他心中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痛。
為了避開這痛,我及時岔開了話題,問起他近年的工作和生活,這下可觸到了藍先生的興奮點,他喋喋不休地告訴我,不僅住上了寬敞舒適的樓房,衣食無憂,兒子和女兒也都各得其所,大學畢業后分在高校和科研部門工作。話到此處,他詭秘地一笑,悄悄地說,兒女們搞點學術和技術就很好,離政治遠一點安全哪。接著,又蠻有興致地談起自己的寫作和編輯生涯,話語里充滿了自信和泰然。他說,自然界的龍卷風,是客觀氣候形成的。政治上的龍卷風,是特定環境造成的。改革開放,大地清明,那種政治龍卷風是不會再來了。故而這些年主持文藝部工作,上下信任、左右逢源,十分舒心。不僅掌握一定的行政和業務權力,還能馳騁想象,自由自在地寫作,重返文壇后,終于有了說話寫作的自由,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后來,我收到了藍翎先生自京寄來的個人作品專集,書名就是《龍卷風》,并且加了副題:“小人物”沉浮自述。封面上赫然標明:“本書完整地展示了作者自一九五四年投身《紅樓夢》研究起,個人數十年的真實經歷,堪為那段特定歷史之存照。”像這樣直接將內容介紹印在封皮上的設計,當時還不多見。
時隔多年,當我再次翻開那本放舊了的《龍卷風》時,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扉頁上藍翎先生那幅照片,質樸慈祥,音容宛在,身后是綿綿青山,郁郁松柏。或許,這背景所在就是他靈魂安息的處所。照片下方印有幾行細小的鉛字,仿佛藍翎先生輕聲細語娓娓道來:“我自己是個極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但我經歷的卻是急風暴雨,時代使然。”
是的,我所知道的藍翎先生,就是這樣一個從急風暴雨里一路走來的剛直清正的文化人,就是這樣一個思維敏銳才華橫溢鋒芒畢露的普普通通的山大人,就是這樣一個經歷過人生大起大落卻不失睿智樂觀的平平凡凡的菏澤人。
唯愿藍翎先生一路走好。
2005.6 于菏澤
責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