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格把洗凈的摩托支起在院子里,蹲在一旁怔怔地看著。摩托被腹下的雙撐撐起來,顯得輕盈。頭前的兩面小鏡子高高地指向兩邊,像蜻蜓的兩個長長的觸角。一面小鏡子上強烈地閃爍著日頭的光華。與剛剛洗完時相比,慢慢曬干著的摩托就顯出一種陳舊來,即使同一片車瓦,也因一段與另一段干濕度的不同而顯得兩樣。依然有水滴由車腹下三三兩兩掉下來。周圍有許多小水坑兒,但已經顯得像陳跡。隨著晾干,淡淡的污跡會不斷地顯明出來,哈格就一次次上去用抹布擦著,然后又退到一邊,似在等著另一些污跡出來。有時他雖然仍在看著摩托,目光卻顯得迷離和飄忽,一時好像心思飄到別處去了。等他思緒回來,再一次看到摩托時,他的眼神會因此有一個變化。兩只輪胎卻是嶄新的,胎紋宛然,連輪胎上那一個個支棱著的小皮柱也還在的。哈格把摩托買回來后,又下決心換了新輪胎,前后都換了。摩托嘛,說來最費的還是輪胎。油加得多足,油門給得多高,要是輪胎不行,一個小石子兒也能硌破,那總還是跑不起來的。這就和人的兩腿一樣。
實際上哈格得到這輛摩托,事出偶然。
哈格牽了牛去澇壩里飲水,牛忽然立住了拉糞。哈格就等著讓它拉完糞再走。牛拉糞的時候一臉平靜,好像拉糞只是屁股的事情。這時候村里的油旦卻騎著摩托從一邊過來了。油旦的車后還捎著一小股芹菜。兩個人閑閑地拉呱著,不知怎么一來,就說到了用牛換摩托。一開始還是個玩笑話,但說著說著兩人都認真起來。油旦就把摩托滅了和哈格談。油旦說他這輛摩托六七成新,買的時候四千六,現在兩千塊錢是沒問題的。他說你這個牛能值多少錢?能值兩千嗎?它還不是個母牛。哈格的牛是不錯的,即使油旦也不能對牛說出不好的話來。只能找出它是個公牛而不是母牛的毛病。哈格一時腦子里有些亂,簡直是亂得很,他是從來沒有拿自己的牛換什么的想法的,他只是想著等牛把糞拉完,拉去澇壩里飲了它,然后再把它拉回去。但不知怎么一來已經談到了這一步,而且深陷其中似的,使他覺得不便脫身了。他一時想不清自己是否愿意做這個買賣,但也在權衡著用牛換那輛摩托車是否劃算。他不停地打量著摩托,像在估算著它的價錢似的。油旦卻好像下定了決心要做成這個買賣的,他將嘴角的白沫都說了出來。他說來說去,就使得哈格覺得他們之間是應該做這么個買賣的。雖然他覺得還是有些不對勁,有些突然,然而怎么辦呢?已經與人家說到了這一步。但他覺得換一輛摩托也不錯的,這使他覺到一種新鮮感。村里騎摩托的人也有好幾個,但哈格覺得這與自己無關,他也不羨慕他們,我啥時候能和他們一樣騎上摩托啊,這樣的想法,他也是沒有的。但是沒想到摩托原來也是很容易騎上的,原來可以拿自己的牛換摩托,這使得他覺得新鮮,甚至隱隱地有一種說不清的激動。他想著他要是騎著摩托出現在老婆孩子面前,她們會是什么樣子。一定和他拉了牛回來不一樣的。但是他看著牛和摩托,拿不定主意。牛閑閑地甩著尾巴,聽任一只蒼蠅在自己的臉上飛起飛落,好像他們所談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油旦說,他快要給兒子娶媳婦了,正打算著買牛呢,沒想到碰了個端,這樣他就不必到城里去買牛了。他的意思是,不再說吃虧占便宜的話,一對一,一個把牛牽走,一個把摩托騎走,干凈利落,不找麻煩。
哈格慚愧地笑著說自己還不會騎呢。油旦問他會騎自行車不。自行車當然會騎的。油旦立即跳下車來,接過牛韁繩,讓哈格騎一騎,那么他就會發現原來比自行車還要好騎。
他指揮哈格先把摩托發動著。哈格的腳蹬了兩蹬,摩托就格外起勁地響起來。這使哈格和油且都有些激動。哈格有些忸怩地跨上去,嘴里說,我不會騎,手卻動了一動,車突的一下就出去了。這把他嚇了一跳,兩只腳垂下來拖在地上。油旦在后面大聲地指揮著。摩托車像個不馴的野馬那樣一趲一趲的,油旦扔了韁繩,跑上去讓他把油門穩住。果然摩托車不趲了,勻速地駛起來,哈格拖在地上的雙腳也漸漸收上去。能看出他騎在上面的得意與興奮來,一連騎了好幾個圈子,才拐到油旦跟前,油旦喊著讓他減小油門,輕踩剎車。摩托車就停下來了。哈格像被人胳肢了一通似的笑著,要從車上下來,油旦卻輕輕拍著他的肩膀示意他別下來。他就不下來了。就這么定了,啊,油旦說。哈格回頭看了看他的牛,手在脖子后面摩挲著說,那就這么換了?就這么換了,油旦說,你不吃虧,我也不占便宜。
就這么著,拉著牛去飲水,卻推著個摩托回來。連車后那股芹菜也忘了給油旦。老婆自然要鬧一鬧的。這時候哈格已經有了許多理由,好像他早就打算著用牛換一輛摩托了。他坐在門檻上,手一揚一揚地向老婆說著,就說得老婆有些暈頭轉向,于是蹲在灶火門上看著灶膛里的火焰,深思起來。
哈格說如今好了,有摩托了,他打算做買賣呢。騎上摩托收個羊皮啊牛皮啊等等,再轉手出去,總能搗騰幾個的。牛還要天天操心,而且還不是個母牛。要是個母牛,指望著它下崽兒,就不換了。他把油旦的那個公牛母牛的理由又向老婆說出來。
在村子里,哈格是一個本分人,他的爺爺是當地的一個大阿訇,被尊為“老人家”的,在西北的回族人中,“老人家”可是一個很尊大的稱謂,不是隨便一個阿訇就能叫“老人家”的,這就使哈格一家顯得有些與眾不同,比如在道德人格上,人們似乎就對他家有著更高的要求。他們為了家庭榮譽,也謹言慎行,不敢造次的。哈格買了摩托后,害怕人說他張狂,不像他爺爺那樣清貧本分,于是很低調地騎著摩托,見了人總要主動解釋說,并不是他要耍排場騎這個,而是油旦,把摩托硬撇下,把牛硬牽上走了。而且常常能看到哈格的車后帶著某個村里人,一邊走,一邊還熱情地側著耳與后面說話,好像他是受雇了給人當司機的。哈格的爺爺教育兒孫們每人都要學一樣手藝,哈格手巧,手藝陸續學了幾樣的,給人盤鍋頭盤炕鋪地磚,都不錯的。他騎摩托不久,一些小毛病自己就能處理了。也真的做起生意來,走村串戶,收些牛皮啊羊皮啊等等,送到同心去賣掉,也能掙幾個錢的。但他比較地心花,不篤定,今兒收羊皮,明兒就有可能被人請去做匠人了,幫人貼個瓷片什么的,他都能干的,雖然干得未必有專業的匠人好,但他工錢低,這就使他容易被人請去當匠人。
然而現在一樁事卻使他苦惱起來,有時簡直覺得自己要為此顏面跌盡,走投無路了。
還是要怨這摩托,要不是這摩托,他就不會去調那些布匹,也就不會有后來這檔子事了。他是最要臉面的人,現在這事卻正如一盆污水向自己劈面潑來,他不知拿這事怎么辦。他想著能和老婆商量商量,但看得出來,老婆忽然地也裝著一肚子氣了,使他覺得和她是商量不成的。
老婆蹲在草窯門口,和女兒在辮草繩。老婆背對著自己。從老婆的屁股上也可以看出她對他的不滿,女兒是對著他的,卻有意不抬起頭來看他一眼。他從許多方面都覺到一種針對自己的壓力,這壓力使他不堪其負,使他委屈,同時又困惑,就像油旦突然地要換他的牛似的,他不知拿這一切怎么辦。而且比之于換牛,這個更使他無計無力,不知怎么去做,不知向誰言說。實際上他性格里有一個特點,連他自己也并未覺得,他總是怕別人為難,怕因了自己的原因而使別人難堪。為了別人不為難,不難堪,為了讓別人高興,他會不自覺地委屈自己,習慣于妥協。之所以那么快就和油旦做成了一筆大買賣,他的這一性格特點也是起了作用的,那就是他要讓油旦高興。他總是有這個特點的,不然也不會到虎子媳婦家去,從而也就惹不出這檔子事了。說來還是性格惹的禍。
老婆打了—個噴嚏,將哈格嚇了一跳。
他偏頭看老婆,見她停了辮草繩,像個熱饅頭那樣,正預謀什么一般直了腰坐著,果然周身劇烈地一顫抖,就使她又打出一個噴嚏來。她又直著腰坐了坐,好像在靜候著看還有無噴嚏到來。這番卻像是沒有了,她擦了擦臉,松弛了身子又辮起來。
哈格想現在的任務首先是把老婆說通。
他覺得憑他的經驗,老婆還是能說通的,畢竟這么多年的夫妻了嘛。
這樣想著,他就上去把一只輪子撥一撥,使它轉起來。
他吃著飯,說,謠言,純粹是謠言。
老婆說,咋沒謠到旁人頭上,咋一謠就謠到你頭上了。
他“當”的一聲就把飯碗丟在桌子上了。幸虧是米飯,要是面飯就不好收拾了。老婆帶些輕蔑地瞥一眼在桌上搖來擺去的飯碗,將飯從容地送入自己的口里去。
他立即覺出把飯碗這樣丟了是不好的,爺爺要是活著,要是在當面,他這樣子丟飯碗一定是把大禍闖下了。他就把碗重新端起來,向碗里沉思地看一看,卻不吃。
你的意思這不是謠言,是真事?他把頭抬起來,坦然地盯住老婆說。在這種坦然的姿態里他覺到一種問心無愧,同時覺得坦然在自己是重要的。
老婆把身子側了側,依舊吃自己的飯,他看到飯在老婆的腮上鼓出來。老婆的腮那里一動一動的,使他覺得拿她沒有辦法。
心里有慫恿似的,他又有了把碗丟開的沖動。他從來還沒有這樣地覺得窩火。
他看了看碗里的飯,這半天沒有吃,然而飯好像是自己少了一些。
你要知道,我是炭窯老人家的孫子,我不會做出豬狗事來。他們這個村子叫炭窯,他爺爺就被人呼為炭窯“老人家”。他這樣說著,筷子尖兒抖起來,使她好像是聽到了那抖顫聲。她停住吃飯,把頭擺向另一邊去。
我給你賭咒行嗎?你是我的女人,你逼得我給你賭咒。他有些悲憐地說。在他們這個地方,視賭咒為萬不得已,一般是不賭咒作誓的。
這時候女人忽然偏過頭來說,我又沒有逼你,她這樣子說著,眼里竟是有淚花的。
她低著頭像是難過了片刻。
那你就找她去說,把話說明白,再不要叫人嚼舌根子了。她說。
我說啥?有個啥說的?我根本就不會找誰去說,叫他們說去吧,他媽的。
聽你的嘴干凈的。女人說著跳下炕去。炕并不很高,但是她個頭小,這就使她顯出跳的樣子來。你自個兒不去說清楚,就不要怕別人說。她說著走到鍋頭跟前,在矮凳上坐下來。
你讓我說啥嘛,他像被什么噎住了一樣說。沒有丟碗,但還是把碗放在桌子上,做出不打算再吃的樣子,偏了頭看窗子,窗紙薄薄的,像受不了他那種面孔和目光似的。
一天去縣城,在市場上見到一些賣估衣和舊布的。有一種布,近似塑料,說是可以防雨。他經不住那個攤主的勸,就買了一捆。他總是經不住人的勸。厚厚一捆,價錢也還合適。那人說,老弟,是積壓貨,我貼錢給你賣呢,哄你是你養的。這話讓他覺得刺耳,同時覺得話說到這一步,他兩個里面就得有一個為難和妥協的人了。那人很熱情地給他把布捆好。他自己要捆,哪里行,攔著不讓他動,好像他是一個什么尊貴人物,干不得這等事的。臨走,又把一雙已經擺舊了的拖鞋扔入他車前的鐵筐里。這使他感慨不已,覺得生意人也是很不容易的。就互道著客氣話,兩個人和和氣氣地告了別。他當時有一種感覺,無論如何,想盡快離開那個人,他那過分的熱情使他既覺得辛酸,更覺得難受,想以后在街上見了他,一定要躲著走了。
回到家,想不到老婆卻對這個布很喜歡,問了價錢,更是顯出滿意來,夸了他幾句。他用多吃了大半碗飯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高興。老婆夸他的時候并不很多。第二天,他又心機獨出,用這塑料布做了自家的頂棚。他沒有做過頂棚的,試著來,讓老婆當他的下手,就弄出來了,仰頭一看,頭頂開著無數的小黃花,碎碎的,像在不停地增多著,真是很好看的。老婆仰頭看著,興奮地對他說,干脆,明兒你給人打頂棚掙錢吧,打一個頂棚要二十塊,不算貴吧。
原本只是說說,想不到有人真的請他撐頂棚了。
虎子的媳婦,來他家找酒精棉球,就把這個頂棚給看上了,酒精棉球他家里沒有的,他告訴虎子媳婦誰家可能有。但是虎子媳婦看上了這頂棚。問清楚了,就要買那塑料布。而且跑回家去拿來現錢,當場給了。這就使哈格兩口子很高興。在農村,像虎子媳婦這樣買東西即可給錢的,說來真是不多。常會推諉沒錢,讓給欠幾天欠幾天,但一欠就欠到猴年馬月了。有時即使身上裝有現錢也不會馬上給你,好像給現錢就是一種吃虧似的。因為老婆在,價錢就由老婆做主,哈格也不多嘴,但這么一陣陣就掙了人家近二十塊錢,又使他覺得難為情。虎子媳婦給錢爽快,但也爽快地提出一個要求來,讓哈格去給她撐頂棚。因為是在一種爽快的氣氛中,哈格也就爽快地答應了。女人雖然也講過讓哈格撐頂棚掙錢的話,但也不過是隨口說說,連自己也沒有當真的,何況哈格又不是專門撐頂棚的匠人,算是給人幫幫忙吧,反正已經是掙了人家的錢嘛。虎子媳婦也會說話,讓哈格趁熱打鐵,再練一練手,不是又會了一門手藝嗎?
哈格說我把你的布糟蹋了你可不要怨我,虎子媳婦說弄成你家這個樣兒就行了,再好了我還不要。
于是就去幫虎子媳婦撐頂棚。
虎子出車了,不在。
虎子媳婦給哈格當下手。哈格很認真地勞動著。前次在自己家里還算試手的,給人家弄就不能再試手了。他的認真細致使他的頭上一次次流下汗來,虎子媳婦就把一條濕毛巾讓他搭在肩上隨時用。虎子媳婦一直是在一種感動中,忙了大半天,撐好了。自然是沒說的。連哈格自己也顯出滿意的樣子來。虎子媳婦說,過一段時間,要是騰得開,就再買些塑料布,把另幾間房的頂棚也撐了去。哈格說可以先撐后給錢的。但虎子媳婦不同意。吃了虎子媳婦為他做的飯,他就回來了。
就這么點事,聽聽讓他們都說成了什么。
究竟誰說出去的啊,實際上他去給虎子媳婦撐頂棚,說來只有三個人知道的,一個是他自己的女人,一個是虎子媳婦,一個就是他自己。
應該說這三個人都不會這樣說的,沒必要給誰說嘛。但是卻亂飛的雞毛一樣傳開了,而且還傳成了如今這樣子。
究竟是誰傳出去的啊?
他問老婆,老婆那時候好像正在莫名的氣頭上,說,是雞尻子說的,雞下不出蛋來就放這樣的閑屁呢。這是指桑罵槐的話,明顯是罵到虎子媳婦身上去了。看來人在氣頭上真是什么話都能從嘴里出來的。老婆平日里可不這樣的。她是炭窯老人家的孫媳婦,她也得一言一行加以注意的。那天她一張口就說雞尻子,說明她真是氣得不輕,但這也說明她確實沒有說。那么就只有是虎子媳婦說了。虎子媳婦為什么要造這么個謠呢?如果說這是在糟蹋他,那么同時也就是在糟蹋她自己嘛,況且她還是個女人,最是受不了這樣的糟蹋。越想到后來,越是覺得虎子媳婦不可能說。有時候想得困惑,哈格甚至會突然地懷疑起自己來,難道是自己不慎走漏了風聲?他回顧著蛛絲馬跡,但很快就給自己來了一個徹底地否決,自己是不可能造謠的。何況是自己給自己造謠。他想自己即使高燒燒糊涂了,也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問題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說得有鼻子有眼哪。
那么虎子要是找上門來怎么辦?哈格想著虎子要是找上門來該怎么辦。哈格一想這個腦袋就大,就糊涂,于是心里充滿預感,似乎門時時都會突然被推開,簾子時時都會突然地被掀起,虎子時時都會怒氣沖沖地走進來。
他想著同在一個村子里,他和虎子從前有過什么來往和關系。來往不多的,虎子開著個蹦蹦車這里那里的拉人掙錢,也很忙的,沒機會深交的。但虎子對他這個人還是比較地敬重,這在乎日里是看得出來的。兩人年齡差不多,但虎子總是呼他為哥,見了面,也總是虎子先給他道色倆目(穆斯林之間問候語)的。
但是現在他不指望虎子這些了,這不可能了,他覺得。他沒想到自己和虎子的關系一下子竟變得如此的曖昧與復雜。
要是他真的找上門來,我就給他照實說,他想。
但他又覺得說不清楚。他覺得根本就沒有必要多說什么。
他就怕著他來。
有時一個念頭突然地閃過,使他暗自心驚。他想著他們兩個里面,要是一個突然地沒有就好了,或者兩個都沒有了也可以的。真是為這樣的想法驚出一身汗來。愈發地想著自己是炭窯老人家的孫子啊,愈發地這樣想著。
就后悔。后悔到很深遠,會從那輛摩托車就后悔起,然后是那卷塑料布,然后又是自己的撐頂棚。要是自己不顯擺著撐頂棚,也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又后悔理應事先打聽一下虎子在沒在,虎子不在,自己實在不該去的,或者和自己的老婆一同去,至少也該帶著自己的女兒去,女兒雖小,也是個證人嘛。
還說什么。
他在自己的膝蓋上打一拳頭。
就聽說虎子兩口子已經鬧騰得很厲害了。
說是虎子拉著媳婦要來找哈格了。先是在媳婦的胳膊上拉著,不大動,就在頭發上拉了,這樣拉到了門上,但是虎子媳婦又掙脫回去了,將門閂了,將自己閂死在里面。這是有可能上吊的啊,是有吃老鼠藥的可能的啊,人在氣頭上,尤其一個女人,又羞又氣,走投無路,是啥事情都有可能出的啊!
說是虎子已經氣炸了肺,要自己一個人來找哈格問個清楚,要把哈格的那輛摩托車推了去,哈格給他家撐的那個頂棚,都去看吧,已經被撕得不成個樣子了。
你要相信我燕子媽。哈格對老婆說。燕子就是他們的女兒。
不要說我是炭窯老人家的孫子,就算不是,我也做不出這樣的事來。他這樣說的時候,急切卻又坦蕩地看著老婆。
老婆的心思好像走在泥濘中的腳,剛提出來,又陷下去。
你叫我拿啥相信你,就你們兩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再沒個旁人,她這樣說。
我們兩個是畜生嗎?我們兩個就咋了?他幾乎要喊起來。
那虎子為啥打他媳婦?
他打他的媳婦跟我有啥關系,那是他們兩口子的事情嘛。他這樣說著,卻覺得這話里有什么漏洞似的,使他的說話沒有底氣。
老婆立即捕捉到了,洞察又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想使他在自己的這一眼里露出更多的尾巴來。
他迎著她的眼神反而很快地坦然了。
這樣子看我干啥?他說。
我心里頭沒鬼我啥都不怕,他迎住她的眼睛,補充說。
那你就跟她去要錢。
跟誰?
虎子媳婦,還有誰。
要啥錢?
撐頂棚的錢嘛。你又不是她的個奴隸,你給她撐了頂棚,她就該給你錢。
哈格氣得一齜牙,要笑的樣子。
燕子媽,我一個男人家,你逼得我給你賭咒,我給你賭吧,我要是咋了,我就是,我就是女子娃娃養的。
老婆像聽到了一個晴空霹靂似的看男人,顯出震恐惶悚的樣子,她大……她囁嚅說。
他眼里閃過一星淚花兒,然后鐵青著臉,有些惡毒地笑著說,這你滿足了吧,你個婊子!
老婆的兩只手窘困地互相摩挲著,眼淚一滴一滴掉在手上,兩只手上都掉了她的眼淚,但是她身上的一個重負卻似沒有了。
她大,你不要怨我,我心里頭也亂麻麻的,由不得我的個亂。
你個婊……他沒有罵出口來,大手蒙在自己的眼睛上。
我相信你,再誰說我也不信了。
一個母雞從門檻上跳下來,在屋地上踱了踱,好像覺出了氣氛的異樣,咕噥著出去了。
女人一手撥弄手鐲,怔怔地看著它上面的花紋。
她清了清喉嚨。
那,要是虎子來找咱們,咋辦?他還要推咱們的摩托車。
哈格那里沒有回音,他的半個臉也被一只大手蒙著。
女人回頭迅速看了一眼男人,又轉過頭去依原樣坐著。
現在我清楚了,不怨你,怨那個婊子,真主原諒我這樣罵她,她那天來買布我就看她沒安好心。
哈格的手在臉上動了動,似乎要拿開,將自己的臉露出,但又忍耐什么似的不動了。
那兩口子是看上了咱們的摩托,定了個計,你看人家鬼大不大,想得深不深。
女人這樣說著,似乎順著自己的思路想到更深處去了,使得她不得不感慨萬千地將頭搖著。
等她的頭停住了不再搖動,她就說出話來,讓哈格放心,她現在倒是盼著有個人來推摩托車了。
哈格的手依舊將半個臉遮著,仔細看就會看出,什么時候他已經把蒙臉的右手改成了左手。
深夜里哈格卻把老婆推醒來,其時女人正憋了一肚子氣睡著,出氣粗重。哈格把她推醒來,直截了當地說了自己的想法,他說他已經想好了,把摩托車給虎子。
明兒一亮我就給他們推去,他說。
女人一骨碌翻坐起來。
你不要和我多說,哈格不想辯駁也不容辯駁地說,你睡著了,我沒有睡,我一直在想著,算是想通了,就這么辦,明兒就給他們把摩托推去,這么辦是最好的。他的聲音里,顯出一種興奮和力量來。她一時想不到說什么了,總覺得這像是一個夢,就爬到窗前的暗光里摸索著燈繩,想著先把燈打開再說。
責任編輯 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