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月的故事
我和漠月在同一個單位工作近十年了,忽然覺得如果有人讓我講講漠月,我會講不出什么來。我發現漠月是一個沒多少故事可講的人。有些人你一旦想起來,總會給你一種蠢蠢作動不得安寧的印象,有些人卻給你一種守靜卻躁的印象,漠月給我的印象是后一種的。我有幸搞專業寫作,因此單位上不多去,偶或去了,總是能看到漠月,他的辦公室正對著樓道口。辦公室總不能關緊著的,連虛掩著也不好,只得敞著,這樣就可見漠月趴在他的辦公桌上做什么。很重沉的一個身子,似乎一旦坐穩了就不想再起來。他倒不是很專注,有時候我覺得他似乎在出神。樓道里上下來去著人,有喧嘩聲,但漠月是極少側頭一顧的。那時候他們幾個人共用著一個辦公室,漠月的辦公桌正好是靠著一面墻的,這真是再合意不過,使得漠月可以面墻而坐。有人來辦公室,也大多是和另外的人談話交流,漠月還是固坐在他的地方,不多回頭的。
剛開始見漠月這樣,會覺到一些生硬和不自在,但現在相互間熟悉了,就覺得漠月所以如此,既不是出于傲慢(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傲慢的人),也不是由于他生性拘束,而只是他的一種方式罷了,這種方式于他是最為自然的。如果讓他見人就拉手,就拍肩,就忽然間親得不行,這于他為難,于人大概也會更加的不自在吧。
而且我覺得作為一個寫作的人,他這樣一種近乎孤寡不親的方式,似乎更能贏得我的理解和贊同。
漠月,一個看起來沒有故事的人,有多少豐富而又深情的故事細浪那樣翻騰在他的心里?
最初的記憶
此前我肯定見過漠月的,但他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卻似乎是在1999年,這個想來也是有點意思的。
其時我剛從魯院上學回來,拖著個大包在街上走,就碰到漠月。正值午飯時候,就被他邀到一家餐館里去吃飯。吃飯總是要說些話的,記得我們也說了點什么。其實我和漠月在性格上有著一些相近的地方,都不是很善于應酬。這樣性格的人遇到一起,也容易心生默契,互相間多有理解和體諒,因此那一頓飯吃過很多年了,我還能清楚地記得。
漠月是一個仁厚寬和的人,是饑困時刻,把一個饅頭一分為二,將那多一半分給你吃的人,是一件厚誠的舊棉襖,你冷了可以穿上,熱了脫下來放過一邊,卻不必過多致意的人,這就是漠月給我的最初感覺。許多年下來,雖然交往不多,但我的這一感覺還是沒有變化,反而是愈益得到肯定。漠月就像一件老棉襖,面子似乎有些涼意,不讓人覺得熟親,里頭卻是誠心誠意暖和著的。
記憶片斷(一)
我家在銀川新市區,到單位須坐公交車。一次從單位回家,見漠月也坐在車上,于是揚手打一個招呼。一會兒,他身邊的人下車去了,我就趕過去與他坐在一起,他給我笑一笑,說是去寧夏大學(他的母校)看一個人,這一句過后,記得我們再沒有說過什么。覺得這一段走得熟慣的路突然間漫長了起來。直到漠月下車,我們也沒有再說什么。
我看著他下車,走入人群里去了。
我就想,他專程地來看一個人,那么見到那個他看的人后,他們之間能說出多少話來呢?
不足掛齒的一件事,卻使我在寫這篇短文時,很容易地就想了起來。
記憶片斷(二)
漠月是極少說什么大話的,也好像不大容易激動得起來。但是有一次不知源于什么事,他卻很有些感慨地說到兩句古詩,說到那兩句古詩境界的雄大與神妙。
兩句古詩是: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于是后來每見到這兩句詩時,我都會不期然地想起漠月來,偶爾看到在某種狀態中的漠月,也會使我忽然地想起這兩句詩。
記憶片斷(三)
群聚的時候,開會的時候,人們的樣子看起來會是有些意思的。在這樣的時候,人們容易失態,容易忘形,容易變得連自己也不認識。
在一次會議上,很覺得無聊,于是就暗暗觀察起一個個會議人物來,那真是形形色色的面目,好像處在各種不同的夢境中。這時候陳繼明讓我看漠月,我就看。漠月好像并不在睡夢中。陳繼明就說了一句讓我記下來的話,他說漠月這家伙,還是厲害呢。
這種厲害,指的是漠月沒有忘形嗎?
然而當時在那么多昏昏欲睡的面孔中間,漠月給我的印象是有些深刻的。
對酒當歌
其實漠月還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有時甚至顯得稚拙可愛。但這需要他喝一點酒才能顯現出來。漠月是能喝酒的人。《朔方》編輯部有幾個頗為善飲者,漠月是其中的一個主力。聽說他們喝酒時是需換大杯的。酒喝到一定的份上,如果有人鼓動,漠月就會大方地立起來唱上一曲。漠月雖是漢人,但生長于內蒙古,因此一旦乘興高歌,便很有著蒙古人的豪放與深情,所唱也多是蒙古歌曲。漠月的歌聲算不得很出色,打動人的是他唱歌時的那副神態,沉溺又曠遠,誠摯復濃烈,就像一個微醺的人打出來的一連串心滿意足的飽嗝。我想那一時刻,即使真有一個歌手在場,大家也寧愿聽漠月而不聽他的。
但漠月的能喝酒也給他帶來了不少的麻煩,譬如一些集會上,有人姍姍地來敬酒,漠月這一桌的人就會推舉漠月代表大家來接受敬酒。前兩天還有過一遭的,單位一人娶媳婦設宴席,新郎新娘來我們這一桌敬酒時,漠月就被大家抬舉了起來。其時漠月已喝了不少,臉上已頗有酒意。他端起兩只滿盈的酒杯向一對新人說:“我不會說話,就會喝酒。”于是在一片喝彩聲里將兩杯酒一飲而盡,可能是喝彩聲使他的豪情一路升騰了起來,他近乎自投落網地說:“你們的意思是我再喝兩杯?”這樣的話一出口,兩只被他喝空的杯子很快地就又滿溢起來。喝完這兩杯酒,像脫口而出那樣,漠月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這樣的話愈是被漠月這樣的人說出,愈是顯得有意思有味道,真是給大家帶來了不少的快樂。惜乎不能錄在這里。
因此漠月雖然不多話,也不多與人交往,但他與大家的關系還是很不錯的,我就聽單位的不少人說到漠月,那完全是說到自家兄弟一樣的口
漠月的小說
漠月的小說已有許多明顯的成績在那里,是用不著我多說什么了。他的短篇小說《湖道》和《放羊的女人》曾占據中國小說學會和中國當代最新文學作品排行榜榜首,不光是對他個人,對整個寧夏的文學創作也是有著相當的激勵作用。
但我認真看漠月的小說,卻是自他的《夜走十三道梁》始。當時拿回新出版的《朔方》來,信手翻著,很快就被漠月的這篇小說吸引住,結果吃飯時還不能歇手。從這篇小說我看出了漠月對藝術分寸的精到把握和相當扎實的敘述功力。我覺得漠月的寫作是一種氣定神閑更為自信的寫作,就像從一口大缸里一瓢一瓢地往外舀水那樣,雖是徐徐地舀個不停,缸里的水卻總是不見其少,像暗通著一個源泉似的。其實漠月也真是有著一個源泉的,這就是生他養他的西部阿拉善。他的筆好像從未離開過那里,其實不是不離開,而是無法離開,是一種相互的牽扯和強烈的被吸引,就像丟了心愛之物的人,總是盤桓原地,總是尋尋覓覓。另外漠月的小說能予人這樣的印象,我覺得,也與他這個人有關,我一直認為,寫作就是寫自己,寫自己的經驗與認識,寫自己的性情和主張,什么鑰匙開什么鎖,什么樣的人就作什么樣的文,這個是假不過去,也勉強不得的。讀著漠月的小說,我一再覺得他的小說與他之間,總是有著某種不可言說卻可神會的一致性。
一個人不論寫多少文字,換多少手法,歸攏到一起看,大致上也只是一種風貌,限制造就了風格,漠月也莫能外。漠月的小說看多了,就會發現有這樣一個特點,他似乎不大情愿寫到一個具體的人,似乎不愿意使他的人物有一個名字。因此在他的小說里,出現的人物多是男人、女人、老人、兒子、小孫子、駝子等等這樣一些顯得籠統的稱呼,但真正寫起來,又把這樣一個個無名無姓的人寫得真切可感,如在眼前。這樣一種寫法如若出自無意,則是很有意味很值得探究的。同樣不愿意給他的人物起名字的西部作家還有一個紅柯,但紅柯與漠月的風格是很不一樣的,漠月也寫意,比較于紅柯,卻是寫實得多了。
于是在漠月的小說里,我們總是那么的容易看到一群近乎于無名無姓的人,一群容易被忽略的人,一群在漫漫的歲月里難得被關注的人,卻是那樣堅忍而又深情地生息在一片寂寞的土地上。
是否正是這一點觸動了作家?
這個其實是不可說的,即使漠月自己也未必說得清楚,好在他已經這樣子做了。
自從看過《夜走十三道梁》后,我就開始關注起漠月的小說來。我覺得他的小說在他特有的靜緩綿密的敘述中體現著一種難度,看起來閑庭信步,看起來無心插柳,但正如他在短篇小說《大水》中對天空的描述那樣:“鳥青的云層正在淡化,這時也變得輕薄了,大片的天空是瓦藍瓦藍的那種,潔凈得一塵不染,又深邃得令人心悸。”
是的,詭譎的云層淡化到一塵不染時,會顯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深邃來,這是我所向往的藝術境界,也正是漠月的一小部分優秀的小說給予我的感覺。
責任編輯 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