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貞豐的金耳環 舒 婷
“地無三寸平,天無三日晴”,這是貴州的寫照。貴州多山眾所周知,地形復雜因而氣候變化無常,這也是常識。貴州人不相信中央臺的氣象預報,時時抬頭望天,祖輩流傳下來的民諺,是他們判斷出門要不要挾一把傘的指導方針。
我僅去過貴州三次,每次都刻骨銘心。
十年前去了“貴州屋脊”威寧地區,走進高原彝村,才知道什么叫做徹底的貧窮,什么叫做發自內心的喜悅。當時進出機場都繞開貴陽城不進,因為滿城都是“舒婷衛生巾”的廣告。那一屆作家協會換屆,貴州省文聯的老主席一邊在我的名字上打叉,一邊嘟囔著:“做了那么大的老板還來競選作協委員!”
四年前攀登銅仁地區的梵凈山。西坡上山還不太難,東邊下來可是八千級臺階一步步親力親為哪。氣喘吁吁踉踉蹌蹌,好勝逞強地搶在前面,伙伴們明里譽我為“衛冕冠軍”,背后可憐我“終究累得不成人樣”。之后的整整一周,每逢下樓梯,我都扶著欄桿倒退挪動兩條僵硬的腿,一邊滋滋吸著冷氣。
今年夏天去的是興義州的貞豐縣,離貴陽只有250公里。高速公路尚未全線貫通,車子成“之”字形穿進竄出,仿佛要讓我們充分體會車窗兩邊喀斯特地貌的險峻雄奇。
一進貞豐,開門揖客的是北盤江大峽谷。一橋飛越,天塹變通途。公路大橋長486米,高388米。站在橋上極目遠眺,群山綿亙云蒸霞蔚,大自然博厚淵深,人在其中有如一粒草芥,彈指立滅似的渺小卑微;俯瞰閃閃發亮的北盤江,在遙遠的谷底蜿蜒,游動有如銀線織繡;風打著怪唿陡然旋起,患恐高癥的人立刻倒退好幾步。而那玩蹦極的勇士們,若從這里一頭栽下,扯回來后三魂恐已走了六魄。
大峽谷簡直是圣跡,是上帝手捏的大皺褶,它的不可思議,撕裂般的疼痛,震撼力直達靈魂,讓所有都市人無言地敬畏與臣服。
在橋上怔忡久了,離開時鬢發張揚,腳下踩著云頭。
北盤江沿岸有著名的花江鐵索橋、摩巖石刻群、巖壁畫、白層古渡口等,以及三岔河風景區。游覽這些古老風情,最好是穿著草鞋荷著背囊,進野店打尖逢村寨投宿。白天求山花讓路,夜里等山鬼敲門。自然啰,必須是年畫上那個長發半掩修肩裸足的美貌女精。
現代旅游車行匆匆,好比翻閱畫報,圖個眼睛熱鬧而已。陪同介紹的是縣宣傳部副部長小蒙,他是土生土長的布依族小伙。我們問小蒙:“現在還有沒有最典型最原始的布依族村寨?”他哈哈一笑:“那不就是我的村莊嗎?”我們立刻央他帶路,聞一聞靛泥的味道(這里的靛染工藝已有幾千年傳統),聽一聽阿哥阿妹吹奏木葉,“浪哨”(對歌)此起彼伏。
我們進去的納核村用布依話說,即“長滿葡萄的地方”。紫色河從村中清泱泱淌過,據說用它灌溉的稻米略帶紫色,香糯滑爽,比集市上其他的米要貴一些。心里不斷劃算著:怎樣才能賴在這里蹭一頓飯啊!
光腚孩童像泥鰍在小河里撲騰,如果不是曬得這么黝黑,皮膚一定也有點發紫吧?小蒙在河這邊高亢地唱起情歌,年輕姑娘在水邊洗衣淘米,看到我們這些不速之客都羞紅了臉,想聽她們回應恐怕不易。河灘上坐著幾個老婆婆,拉著長長的棉線,吱吱呀呀搖著紡車。最美的是布依族服裝,不像其他民族服飾那么斑斕復雜,以黑白兩色為基調。黑布纏頭,短衣窄袖,裙剛過膝,之明媚簡潔,好像貞豐的水墨畫軸。
看我艷羨的樣子,主人贈與一件手工長坎肩。現在它就掛在我的墻上,一派月白風清。
貞豐人引以自豪的是離縣城12公里的雙乳峰,被稱為地質奇觀。相對高度雖然只有261米,但是山峰下,是平展展的莊稼地,更襯得雙乳的輪廓清晰,挺拔圓潤。簡單通俗地說:“女人看了臉紅,男人看了心跳?!边@是網上看到的。在網上還看到貞豐縣政府為雙乳峰征集歌詞,竟懸賞100萬人民幣哩。
我既摩拳也擦掌,重賞之下,該出手時出不了手,自嘆筆力不逮,也只好罷了。看那些征集到的歌詞多把雙乳峰譽為母親,基本跳不出原有名聯的立意:“養精養氣養天地,哺云哺霧哺日月?!?/p>
雙乳峰高聳在貞豐,象征著大地母親對這塊鄉土的特別眷顧,三岔河是她的乳汁,源源不絕滋養著大片良田。貞豐人把自己的豐富資源歸納為“煤金電”三字經。它的水能資源如果全部利用起來,“西電東送”,也許有一天,會直接送到廈門我的家中?如果說媒是貞豐的支撐骨骼,水是柔韌肌理,那么豐富的金礦則是貞豐雙頰上的紅暈,表示血運正充足呢??h委書記張國強形容說:貞豐地表下有三分之一是金子,如果全部開采出來,每個貴州人都可以戴上一對金耳環。因此在貞豐期間,我走路總是謙恭地低著頭,希望不期然踢出一塊黃燦燦大金錠來。可惜我的高度近視不幫忙,最終一無所獲。
張書記另有高論。他說:煤和金子這些礦產,總有一天會被掘盡,那時候我們留給后代的難道就是那滿目瘡痍的荒山禿嶺?只有著意保留原始生態,持續發展旅游業,才有美好前景。
極具魅力的山水風情,才是貞豐最美麗的金耳環啊!
雙乳峰·浪哨·梳花 王劍冰
一
典型的地理地貌,使貞豐的山水顯出與別處不同的特點。平地起山,又往往是單獨的一座,隔不遠又是一座?;虺拾肭驙?、或呈圓錐狀,就像下雨在地上冒出的泡泡,或是農家蒸籠里擺放的窩頭。于是有人就將這些泡泡和窩頭看成了挺拔的乳峰。這樣就感到鬧不清究竟有多少個女子,哪一峰是哪一個人的。女子們隨意擺放著自己,或仰臥在山野,或仰臥在水中。這已經是很壯觀的了,但我們已經知道,還有更壯觀的在后邊,也就有更大的期盼,更加將眼睛貼近了車窗,忙亂地找尋著。
山路在盤旋,樹林快速閃過,田野泛著綠與黃的光影。當雙乳蜂以獨特的形象猛然出現在視線中的時候,著實給人造成了某種逼視與撞擊,一聲驚叫在心內響起。
那是一雙圣潔的物件,平時不是能掛在嘴邊上的,更是不能毫無遮攔地入眼的。怎么就直直接接地裸露在了那里,怎么就那般真實,圓潤,甚至乳頭凸顯,甚至感覺還有乳暈。
云霧在上邊繚繞,而陽光隨時又會穿透云霧,將一束束細密的光芒撇落在乳峰上,散射出不同的光影,雙乳峰也就有了亦真亦幻的感覺??创舻臅r候,分不清是云霧在輕輕飄移,還是乳峰在微微顫動。人們常用詞說挺拔健美,它是“挺”與“拔”、“健”與“美”的具體體現。
乳房,是對母性的最直接的感念。人一生下來首先認知的便是母親的乳房,它是生命的源泉,我們可以在它面前大放悲聲或盡情撒潑,可以將淚水和笑聲傾瀉在它的身上。它是我們最初的對渴望對滿足對親情的直接印象。
雙乳峰海拔一千二百多米,高出地面一百二十五米,占地四十公頃,因此呈現出奇巍與壯觀。不怕人見笑,真想將欲望幻化成一只手,感受一下它的質感。是誰躺在那里?我想看看這個女子的全部,哪里是她的頭部?還有她的腹部、腿部,在哪里伸展著?當車子延伸而行,我只是看到了她的一襲長發,那是漂漂蕩蕩的三岔河;看到了她的腹部,那是紅色的土地,起起伏伏伸向無限遠去;風中搖舞的竹林,一叢叢動成她的私密。外邊的人來得越來越多,將塵世的喧囂越來越多地帶進來,這大山深處的豐美越來越遮掩不住了。
布依族是個水樣的民族,女子水邊姍姍而來,歌聲也隨之而來。她們有個舞蹈叫“梳花”,少女們在靜靜的水邊,精靈蛻皮一樣,一件件蛻去羽衣,露出美麗的胴體,挺著健康與豐滿,凹著線條與柔潤,在水邊張揚、舒展。沐浴充滿了儀式感,同時也就具有神圣感。那是一種美麗與自然的和諧。沐浴過后是梳妝,少女對著如鏡的水面打理自己的秀麗。而后向身后抖開長長的條布,將秀發裹起。左甩一下,右甩一下,像揚著長長的弧線,一忽就旋在了頭上,旋成一個菱角的形狀,一頭小牛的形象。那是一只漂亮的小牛在躍動,在撒歡,在等待著異性的挑逗。
梳花的叫法真的是很傳神,花原來是該這樣梳理的,花也需要梳理呀。這些花兒,開燦了一條三岔河。那種盡力的打開,那種完全的忘形,那種嬌柔,那種散漫,讓人想到真的是沒有枉為了女子?;ň褪腔?,花的開放是讓這個世界養眼的事情。
梳花好。
二
那么挺立著雙乳峰的布依女子是否也是在那里梳花呢?洗濯以后,就仰躺在水邊的綠色中,臉朝著天空,仰著她的美,她的遐思,她的憧憬。她依然處在豆蔻時期,葆有少女的純真、少女的羞怯,偶爾也會下意識地拉一段云霧做紗,將雙乳遮掩,這樣更會有一種媚,一種魅,一種驚心,這個近乎完美的少女,她怎么會躲在這里,躲得這么深、這么遠,是悄悄地等待著與情人的一次浪哨嗎?
到了貞豐,我第一次聽到浪哨這個詞語,這個有聲有色的詞,竟是布依語談戀愛的意思。你又找哪個浪哨去了嘛?好聽,卻不是意。布依族男女到了十六七歲的年紀,就有了“花心”,就會尋機會找異性去浪哨。在節日或者晚上,年輕人在山前、水邊嬉戲玩耍,對唱情歌,一旦中意,就會約到竹林或樹叢中去,盡享青春的甜蜜。
我們曾沿著長長的帶有原始意味的山路,去探訪雙乳峰周圍叫必克和納核的寨子。寨子依然古樸,顯現著當年的舊貌。他們生活的依賴依然是到河邊打魚,上山種糧。山坡地十分薄弱,每一塊石縫間,都被種上了玉米樣的莊稼。
舒婷說:“你看,能夠站人的地方都種了莊稼,他們一定是倒退著栽種的?!?/p>
在一座座山腰或山腳,土多的地方莊稼就長得密一些,土稀的石縫間就稀稀拉拉的。怕風,也怕山水。但只要能活,就會有些許收成。
車子早已不能前行,腳上沾滿了泥濘。
這完全是大山的另一種載體,是石頭的另一種表現形式。院墻、門臉、房子甚而房子里的爐灶都是石頭壘成。到處可見石磨、石碾、石凳,我甚至看到了石頭鑿的水缸,那水缸安在了灶臺的近旁。為了擺放,且不至于磕碰人的腿腳,竟然把它鑿成了半圓形。清澈的水,在鑿空的石頭體內蕩漾。從中能見出一個個日子的影像。時間好像并未走過,但這里的布依人更多地表現出了知足與常樂。
村子的后面有一條河,年歲大的人叫它九十九灘河,極好聽的名字,說明這條河的蜿蜒曲折。而當地的年輕人卻叫它浪哨河,說明是年輕人聚集的地方。河床很寬,山水大的時候,給水留有了翻騰的余地。中間有一片片裸露的石灘地,清澈的水一忽匯合一忽分流,從高處望去有著極美的韻致。河上有著一座座簡陋的石板橋或拱橋,固執地表示著歲月的滄桑。
河水潺潺,使河兩邊的布依村寨更顯靜謐。有村婦在洗衣。河灘光光的石背上,三兩個老婦在紡線。長長的黑色的線,拉出了好看的線條,遠遠望去像是在作畫,色彩的反差極強。一些孩童光著屁股在水中戲耍,他們一會兒爬上石背,相互間追來打去,一會兒又跳入水中或游或潛,清澈的水,將他們在水中的形態展現得好玩極了。怎么還有長發?像海藻一樣在水中漂移,原來還有幾個女孩。她們同男孩子一樣裸露著健康的體態,天真爛漫的像開在水中的花。一個少婦洗完了衣服,就站在水中濯洗著長發。從發上流下的白沫子順著河水極快地逝去。寨子的人說,在有月亮或沒有月亮的晚間,會有一些男女下河嬉戲,男女各在一處地方,不遠也不近。男人們往往在岸上就脫得一絲不掛,女子們也會在水中褪去衣服,至清的水會洗去他們一天的疲累,洗出一個好心情。浪哨的歌子也會在這時響起,脆亮的嗓音落進水里,又從水中翻上來,歌兒也就帶了水的韻質。一個男孩子唱:
小河流水嘩啦啦地淌,
竹林灑滿銀月光。
阿哥有心叫阿妹,
哪個幫忙洗衣裳。
其時男孩女孩早就是相認的,男孩這樣唱了,也就會有心儀的女孩子來接:
小河流水向呀向遠方,
竹林灑月盼春光。
阿妹有意幫阿哥,
去來相會水中央。
……
就有人從這邊和那邊往水中去會面。還有約在岸上見的。既有心跳的羞澀,又有大膽的沖動。
陪我們一起來的阿蒙在寨子里的時候,就見識過這種場面。此時他正和兩位阿哥唱起了浪哨的歌子。這位已娶妻生子的布依族小伙子談起浪哨,總是一臉的興奮,同時也撩撥起我們的遐想與情思。
不少人拿起了相機,將一幅幅令人慨嘆的鄉間野景攝入了永恒。雖然沒有看到男女青年浪哨的場面,但依然能夠想象得出,在這隱藏在大山之中的原始而純樸的布依村寨,在這美麗的九十九灘河邊,會有怎樣的一種情景。
我只是不大理解布依族的婚事,浪哨本是件極為自然的本真形態,可進入婚姻程序就不一樣了,姑娘小伙訂婚后一般都要經過一兩年的考驗才能擇定吉日結婚,結婚這幾天,新娘吃住都不在婆家,而是寄住在親友家,更談不上新郎與新娘共入洞房。結婚過后新娘還要回到娘家,不和新郎坐家(共同生活)。逢年過節或農忙期間,男方家會去接新娘來幫忙做活。新娘來了也早來晚歸,不在夫家過夜,直到有了身孕才坐家。這期間,也可能是三五年,也可能時間更長。女方沒有懷孕期間,男女雙方仍然可以去浪哨。
后邊的事情可以理解,它是一種民族風情的體現。夫妻兩人不能住在一起,卻讓人不好接受。經過浪哨的一對情人,在婚后怎么能夠讓舊有的風俗給隔開呢?有人說,這還不好辦?天天找活讓新娘子來幫忙,而且天天忙到很晚,不怕她不坐家!這話讓大家都笑了。
在很多地區,穿民族服裝的已經很少了,但在貞豐隨處可見,尤其是女子,上身以條紋白衫為主,下身是藍色的寬腿褲,顯得干凈利落。我在一個石頭屋子的門口看見了一個中年婦女、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姑娘,那姑娘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穿一身與眾不同的時髦衣褲,同中年婦女和小女孩的穿著形成了反差。我對著她們照了一張相。姑娘很大方地走過來問我們怎么跑到這個小寨子里來。聊起話才知道她剛從杭州打工回來,不久還要出門。
有人為我們找來了當年浪哨過的男男女女,他們已經走進了中年,但唱起情歌依然有著當年的興奮。男女各擠成一團,分坐在我們的兩邊,望著天,望著地,望著對方,大膽地傾吐著火辣辣的詞語。假如能回到從前,假如沒有我們這些外來人在場,沒有忽隱忽現的太陽。只有河,有月光,有高高的雙乳峰的影子……
浪哨河,也真就是一條愛的河流。這條河流是挺立雙乳峰的女子飄逸的長發一縷。
三
六月六是布依族的傳統節日,這天從天亮開始,通往貞豐三岔河的大路小徑都是熱鬧的人群,她們扶老攜幼,像急著趕一場墟。因為一年里就這么一天,是自由的、歡快的。他們翻過一座座山頭,繞過一道道河灣,帶著自己的心事,帶著自己的秘密匆匆地趕來。在這個節日里,年輕人可以浪哨對歌,可以跳扒肩舞,可以偷偷地在擁擠的人群中你掐一下,我摸一把。
一個女子,在這風情節中心的外邊坐著,坐在雙乳峰近前的水邊,坐成一個好看的剪影。很長時間,她一動不動,就那么坐著。水中有男人們在玩水,幾頭水牛臥在不遠處。太陽轉出云層又鉆進去了,雨來了又走了。這個女子還坐在那里,坐在水邊,坐在陽光下或者雨中。這就是農家的女子,布依族的女子,她來到這狂歡的地方,許一時找不著感覺,就那么坐著,那么坐著許就是一種滿足,一種享受,一種少有的放松了。太陽又來了,而后又是雨,這個女孩子,還是那樣的坐著,坐在水邊。讓人琢磨不透的女孩子,讓人感到單純到極致的女孩子。
初識貞豐,是在《文學報》上吧,印有一幀照片,面向全國征集關于雙乳峰的歌詞。我立時就被這形象逼真的雙乳峰震住了。今日得見,萬般感慨,無能以筆墨表達。世上有這般絕美的山峰,是為天下奇觀。而雙乳峰所在地貞豐,名字同雙乳峰不知怎么就有了必然的聯系。雙乳峰下的貞豐大地,是一片神奇的沃土,它產生出勤勞、美麗與質樸,產生出愛情、豐收與滿足。
當地有一個廣告詞:女人看了臉紅,男人看了心跳。以此來形容雙乳峰確乎其然。我們一群人站在那里的時候,舒婷說了一句:“我怎么覺得心跳的人很多,臉紅的人很少?!彼窃谡{侃現場的男人們。她的話把大家逗笑了,本來有些復雜的心態和表情,一下子釋然開來。是的,既然大地之母將雙乳峰坦蕩地挺立,來的人就別再隱忍對美的驚艷與激賞。
說是這樣說,雙乳峰給人們的打動總是不可避免的。
乳房,那是我們靈魂的故鄉,在丟棄掉支離破碎的愛情,在迷惘于漂泊的旅途,在飽受千般委屈萬般無奈,我們精神的最后一縷光芒便是故鄉。那仍是兒時母親的乳房帶給我們的情感。
一群日本人來到雙乳峰下,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一時竟然跪成了一片。那是江河與大地之母給他們造成的感覺。還聽說一個西方旅行家,足跡遍布世界各地,看過不知多少名景奇觀。但來到雙乳峰前,這位老兄還是驚得淚流滿面。
少數民族有對男根的崇拜,對女陰的崇拜,我覺得最應該崇拜的是乳房。從人類最初的方式可以看出,汲水的陶器是乳型的,居住的茅廬是乳型的,歸土的墳墓是乳型的,乳房的形狀穩固了人們生存的信念。
當地的一些布依人確也把雙乳峰當成了崇拜對象,她們有的來這里求子,有的祈求平安,有的祈求風調雨順。貞豐六月六風情節,歌手孫悅來演出,先在雙乳峰前默默地合手而拜。演出結束,有人問她在雙乳峰前表述了什么,孫悅說:“我聽說拜雙乳峰非常靈驗,就乞求她在我演出時千萬別下雨?!蹦菐滋爝B著陰雨,孫悅上臺還真的沒下,孫悅非常高興,一連唱了好幾首歌曲。
我的靈魂在喧囂塵世間游蕩,我想找一片凈土,想尋一曲佳音,想敞一腔情懷,在貞豐,我真的感覺是找到了這種棲息地。我再次仰望雙乳峰,淡云飄處,是我的詩與精魂在游走。
雙乳峰,神圣之峰,巍巍乎天地之間,聳聳乎塵囂之上。
山腳趾上的布依 熊育群
這些山是沒有山脈的,至少沒有連綿的氣勢。它們散開來,一座座孤立,自由自在慣了,養出各自不同的性情,形狀千奇百怪。沒有誰管轄它們,它們是一方神靈。躺在田地里,把禾秧壓在下面;拱出一個尖角,把玉米抖落到山下;或者疊成一堆,把本可走通的路、可以望遠的視線給遮擋了。到處是石頭,灰白、堅硬、散亂。云朵也成了天空里的石頭,一朵一朵,要流水一樣的風推著走。而地上黑亮的溪流,走著走著,就被石頭扭變了形,水可走,而形不可移。它們從山間大石頭上落下去時,也成了一朵白云。云貴高原上有許多這樣的云。
我看見一條路從田野欹斜著走進一片群山,它是試探著走近這些石頭山的,它彎了兩彎,猶豫不決,還是走近了一座山腳,它在那里突然不見蹤影。它被山吞掉了。我的視線在那里變得空空蕩蕩。我的視線也是沿著這條路走過去的。我的臉上出現了一會兒神秘的表情。我的想象轉到了山的背面。那是一片山的叢林,原始、荒曠,又有幾分嫵媚。山朝我蜂擁而來,我迷亂的想象跋涉于歧途。很多個方向的山都在等著我的腳步。我的方位就是這樣徹底喪失掉的……
者相、這艾、所戛、冗染、板賴、灑若、打嫩、孔索、者坎、平夯、必克……這些漢字,你認識但你不知道它們的意思。文字是漢民族的,但意思卻是另一個民族的。這個民族就住在這些山的腳趾上。他們的先人走到山里面,抬頭望一望天空,天空就像被圍砌了被圈起來了,但仍不失遼闊,是一片可以屬于自己的天空。地也是既開闊又封閉的那種,就用鋒利的鐵在這里開墾出一塊又一塊的田和地,鑿石砌墻,伐木架屋,再想想怎么稱呼這些地方,給起個名字。也許不經意地,名字叫開了,這地方就成了真正的家園。
最早,到這片山地來的是遠古百越族之一、南蠻化外之境的民族布依族。也有仡佬族,人數很少。后來,從東北方向來了苗人、瑤人,從北方走來了彝人、回民。南方的歷史是北方民族不斷南遷的歷史。漢人來西南,似乎是一個一個來的,選了最偏僻的地方,隱居起來。他們都在一座座山峰后面消失,不再繼續走了。路被山吞掉了。山纏著人,人的腳也就不再朝前邁了。世世代代居住下來。晨霧中有了炊煙。
這土地古屬夜郎,后稱永豐,現在叫貞豐。位于黔西南州。
布依人把田野叫做“納”,納孔、納坎、納達、納摩、納蟬、納核,都是田野上的村莊。一個地方的稱謂就是一種記憶,從時間的上游一路漂流而下,帶著祖先的聲音。它們保存著布依古老農耕文明的記憶。所有的文明似乎都在山之間的田野孕育,與這一片天地相聯系著。
先說必克吧。村子就建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村口,一棟在砌的房,墻是石頭墻,一塊塊方方正正,大可盈尺,石頭就從墻下面的石板上鏨出來。墻在往天空上升,石頭的地卻在往下沉降。天上落下的雨積在石坑里找不到路,就呆癡地僵在地上。一條浪哨河在巨石的一邊歡快流淌,巨石輕輕地向它伸過去,像神靈的手掌捧起一條絲巾。這潭水卻被囚禁在巨石之上,像一塊囚禁的天空。
村里的房屋幾乎全是石頭的墻,就連灶、鍋、凳都是。我看到村外的墳墓也是一塊塊石頭圍起來的。名字這時到了一塊石碑上。人死了名字才上石碑,讓石頭記憶,讓人慢慢忘記。人的記憶沒有石頭的堅硬。石頭是布依人的所愛。它平凡而又神奇,對神靈的默想也通過石頭來實現。納蟬村有一根石柱“一炷香”,它成了周圍村寨敬拜的地方。一塊石頭,一棵樹,一座山都具有神性,布依人把它們當作神靈拜祭,以求得平安、幸福。布依人的神就是自己家園的山山水水,都是自然之神。他們是泛神論者。
一家門樓貼了一幅白色對聯,主人說,對聯是黃色的,時間久了它就變成白色的了。石頭一樣的白色。這副對聯是:“守制不知紅日出,思親惟望白云飛”,橫批“望云思親”。這家人一位七十八歲的老人前年去世了。布依人在人死后,每年貼一副對聯,第一年用綠色,第二年用黃色,到第三年最后一年則用紅色,寫上不同的對聯來表達懷念。整整三年時間來悼念一個人,這與漢人守孝三年相符。只是漢人一百多年來就不守制了。但必克這樣封閉的村子還在守。對一個人的悼念,也許要一生,但現代人一忙,喪事之后就無暇顧及了。甚至連想一想的空閑都沒有了。人這么快就消失掉了,像一條走到山間的路,轉眼就沒有了,像一股升到天空的煙,散開來就再也找不到了。
必克三種顏色的紙綠、黃、紅全都白了,他們在石頭上刻下的死者的名字與生死日子卻不會變易。漫長歲月望云思親,留下的懷想時間,大大小小如石頭散落一地。
浪哨河是一條愛情河。浪哨在布依族的語匯里是男女談情說愛的意思。他們喜好的方式是唱。只有唱才能綿綿不絕,才能洶涌澎湃。說是多么蒼白,能把人的感情抒發嗎?在月光皎潔的晚上,浪哨河潺潺流淌,群山都躲進自己的黑暗中了,像貼到天空的花邊。風從稻葉上走過,比耳語還要溫柔。這時歌聲響起來了。木葉吹起來了。月光下的布依男女,把深藏心中的戀歌,像魚放到水中歌放到夜幕里——飛翔——飛過夢語,飛過樹梢,飛過屋檐,飛過情人的臉龐,飛過黝黑的山坡……心是那樣跳得急切,時光是那樣閃閃而過,流水把一村的夢境帶向不可知的遠方……
布依人的歌是帶翅膀的,她在夜晚飛翔,也在內心的天空飛翔。歌聲群集的時候是布依人的節日。“六月六”布依歌節,稻子插下田了,稻花在大地上飄著清香,人們走出村寨,成群結隊去三岔河對歌。三岔河林幽水靜,像高緯度地區的風光,高遠、開闊、清爽。布依女子頭上白布纏出圓盤,像一道白練一條瀑布綰結在發問。藍白相間的右衽棉布衫,黑色寬大的棉布褲,都是自己織出來的,像微縮的梯田,散發著植物和陽光的芬芳。男人穿對襟短褂,壯實精干,如山之石骨。大地上飄揚的歌聲就像輕波蕩漾的湖面,像六月熾熱的陽光瀑布。歡樂與情愛使山水更綠了,使稻田里的禾苗瘋狂地生長、拔節,一團團濃烈的綠意噴涌向太陽……
布依人的春節也成了歌節。小伙子姑娘們過完大年初一,就帶上自己的行裝,呼朋引伴,走村串寨,一村一村以歌會友。歌唱到哪人就住到哪。直唱到元宵節來了,才依依散去。
歌聲結下百年姻緣,但他們走進婚禮后,也不肯舍棄浪哨。布依人新婚不同房,舉行婚禮后,女方仍然回到娘家——坐家。男女雙方可以像從前一樣出去與自己喜愛的人對歌??鞓返娜兆佣嗌倌甓疾幌娱L。只有女方懷孕了,一對情侶才成為真正的夫妻,住到一起。
浪哨河是必克村一支古老的歌,在大巖石上嘩啦啦響。流水巖石上,老人把一道道白棉線拉成長長的一條,像另一種水流隨巖石起伏。這是另一支古老的歌。我在守孝人家看到,一根竹竿上晾滿了白色棉紗,棉紗把一間臥室分成了兩半。房里滿溢棉紗的淡淡清香。陽光從木窗射進來,棉紗就像一片發光的螢石,照亮房內的織布機、床、農具、墻上的悼詞……
老人們把一根根棉線接起來,搖著木制紡車,進行紡紗織布的一道工序——繞線。然后是織布、浪布、靛染。那一股股雪白的線一絲一縷被抽瘦,像流水一樣變弱。過程是那么慢長,像一種天長地久的相守,像水流一樣沒有止境。紡紗織布是必克婦女生活的一部分,長長的布匹在一分一秒里像莊稼一樣長出來,一種安寧的生活和一種古老的信守也在生長。老人的話題與浪哨河水的話題成了同一個話題,都是關于悠悠天地的物事,都是永遠的川流不息,潺潺有聲。
一切慢下來了,白云停息了腳步,地上的陰影一動不動。生活沒有匆匆行色。人生沒有大不了的事情,不過生老病死。布依老人在絮談,像一個大家庭的交流,溫情漫溢。比起城里老人院孤獨的老人,這里是一座天堂。
納孔是另一種方式的生活。村邊的水異樣的寧靜——三岔河是一個湖。秋天,湖面波光粼粼,像一群少女的明眸皓齒。山退遠了,呈現出一塊平原。遠處出現的兩座山峰,一定有著某種神奇的來歷,她們就像大地上生出的一對乳房,逼真得令女人害羞,男人心跳。布依人稱她們為雙乳峰。三岔河水,也因為這雙乳峰,像甘泉一樣清洌甜美。
與必克不同,納孔村的建筑青磚灰瓦,山墻是高過屋脊的風火墻,形似皖南民居的馬頭墻。正房墻壁為木板,木門、木窗與木板融為一體。最耐觀賞的是各式花格木窗,精細、巧構、美妙。它們體現了布依人精致細膩的審美觀,具有溫情的建筑風格。在納核,還有另一種風格的布依建筑吊腳樓。吊腳樓里時常有歌聲飄出來。
進布依寨要喝三道酒,一道攔路酒,二道進寨酒,三道進門酒。鑼鼓嗩吶聲中,一群男女青年舉著酒杯,攔在大路上,唱起迎客歌。路邊草地上,一群漢子在舞龍。一位女子舉著酒杯與一群人一擁而上,擠到我的身邊,把竹筒酒倒進我的嘴里。按習俗,客人不能碰酒杯。我就像是她的俘虜,由她灌著。她笑,嘴角一斜,羞澀又幸?!?/p>
舞是在納孔村口的地坪上跳起來的。鑼鼓聲響,竹笛橫吹,姑娘們柔軟的身段風浪起伏,一會兒閃轉騰挪,一會兒輕歌曼舞,銅鼓舞、刷把舞、篩鈴舞、紡織舞、斗笠舞……仿佛隨心所欲,生產和生活用具皆成道具,有了審美的趣味。從辛勤的勞動,男女至誠的感情,到滄桑歷史變遷,舞蹈表現布依人崇尚自然、純樸坦誠的情懷。他們對人與人之間、人與神之間、古老文明與現代文明之間關系的處理全憑人的直覺與本能。這種不遵教化的天然質樸,也許與夜郎、荊楚遺風有關。它具有幻想的氣質,和諧又充滿了熱切的情感。愛和寬容成為一個民族生活幸福的準則和保證。
布依傳統音樂布依八音響起來了。它表現的是布依浪哨的場面。浪哨走進了布依人自己經典的音樂之中——
閑暇季節,人們拿出月琴、竹笛、勒尤等七種樂器,再加上隨手從樹上摘下的木葉,八種聲音在鄉村各自響起。后來,他們走到了一起,合奏起一種音樂。布依八音就這樣形成了。它來自于遙遠的祖先。一代又一代相傳至今。布依八音表現了布依人從浪哨到喜結姻緣的全過程,音樂有彈有唱,用十二調敘述十二個環節:約人,上路,攔路,對答,喝竹筒酒,大開門,小開門,發蠟,敬香,點燭,哭嫁,發親。八種樂器分別是簫、笛、勒尤、三弦、月琴、高音二胡、低音二胡和木葉。
坐在木板凳上,聽來自遙遠年代的音樂,和諧、寧靜、怡然,如聞天籟。布依人表現愛情,快樂中有沖淡,豐富中有單純,世俗中有超然,空靈、飄逸、超邁、悠遠……聲音有鳥鳴山更幽的寂靜,而歡樂充滿了禪意。
一起演奏八音的有老人、年輕人。老人盤黑色頭巾,年輕人盤白色頭巾。彈月琴的一個老人,身子矮小,張開的嘴露出一顆顆大牙。他粗短的身子左右搖晃得厲害,動作笨拙,但本真,他快樂,身心沉浸。
站在他身后的女子,也抱著一個碩大的月琴,她身子擺起來像一陣陣輕風,飄逸、風情、恬靜、熱烈。臉上露著淺淺的笑,像皎月一輪。她的笑,純真善良,幸福甜美,情意無限。黑眼睛里的光輝迷霧一樣,讓人迷失了方向。她正是那個敬竹筒酒的女孩。
如何愛,在布依也是一種傳統。愛情依然像布依八音里表演的那樣發生。布依人一代又一代以祖先古老的方式相愛著。他們多情的經歷盡情釋放著生命中的激情。詩意的生活在山水間波光瀲滟。
迷人心魂的音樂,老人的沉浸,女孩的笑容……溫情深切,觸痛心靈。抬頭看風火墻上的金色夕陽,湛藍天空緩慢移動的白云,突然的感動,突然涌起家的感覺。走過無數村寨,在這個石鋪的地坪上被一種與鄉愁有關的東西擊中。我知道往后的歲月我會懷念這個地方,一個也許跟我沒有什么關系,但卻再也不能忘懷的地方。它刻骨銘心。陽光,風火墻,民間古樂,笑容,田野,下午,三岔河,以及晃動,我像空氣融化在風中。
晚上,與納孔村布依青年手拉手圍成圈,跳起扒肩舞。他們穿民族服裝,個個喜氣洋洋。跳完一曲,大家向燃著篝火的中心擁去,那里有一壇酒,插著許多吸管,推到前面的人就吸一大口。喝完酒,舞曲再起。歡快的舞步里,手拉得更緊了,篝火燃得更旺了,歌唱得更響了……今夜,幸福的笑容把夜空照亮!
在貞豐,生活又在重新出發。
滾滾北盤江 鄭榮來
去年10月,今年7月,兩次貞豐之旅,讓我記住的物事多多,最難忘的是貫穿該縣的那條河——北盤江。
北盤江,只是它在貴州境內的名字,它的上游和下游,都有自己的大號。特別是向東南入了廣西,便三次改名換姓(紅水河、黔江、潯江),幾經曲折到了廣東,才最終定名西江。
我兒時在珠江三角洲,便熟知西江其名,雨季常見西來的漂浮物,也曾飲西江之水,它滋養過我的童年。來到貴州貞豐縣境內的北盤江邊,方知它便是我當年喝過的水源之一。由此感到特別親切。
擁有北盤江,貞豐人引以為榮。在貞豐東南端的北盤江上,有個叫白層古渡的地方,是個革命勝跡,曾有紅軍故事流傳。貞豐人也最想讓客人知道這一光榮的所在。
去年霜降節的前兩天,我們一行十余人,乘車從貞豐縣城東去,順著山勢,蜿蜒而下。那天是初秋氣象,除了路邊的玉米之類的農作物已經黃熟,山上依然滿眼綠色,郁郁蔥蔥。到得江邊,只見江水渾黃,仍是雨后景象。這里是個新建不久的碼頭,但眼下無載客的船只,也無繁忙之象。
我們下車步行,約行20分鐘,便到白層古渡。這渡口名字古意悠然,遠在三國時期就存在。那是一個小村寨,寨分兩半,百姓分住江兩岸,北盤江在村腳下三四十米處。江的此岸,多有高大毛竹,粗如人的小腿,已有兩丈多高的竹筍,還在拔節往上竄;江的對岸,卻遍是百年古榕樹,樹干三四人圍抱不攏,濃陰密不透雨,若干老房屋掩映其間,顯出農家追求寧靜的傳統風貌。
走過橫跨兩岸的石橋,橋那頭左側有條古道,一個石門拱立其上,上書“黔桂鎖鑰”4字,它曾是通往廣東、廣西的必經之道。道旁有個觀音洞,洞壁有“誓滅倭奴”四個如斗的大字,是紅軍長征北上時刻寫的,雖然時隔71年,卻依然清晰可認,朱砂的顏色只褪去了些少。這珍貴的標語遺跡,真實地反映了當年紅軍北上的真實目的。
紅軍在這里留下許多傳說,目睹者也還有健在的。我們見到了一位75歲的見證者,她名叫陳秀珍。我們問她有沒有見過紅軍,她說“見過見過”!當年4歲的她,腦子里的紅軍,印象終生難忘,她說她跟紅軍招過手。當然,我想她不可能知道的是,毛澤東、彭德懷、楊尚昆,以及張愛萍等,都曾經從這里路過。
這里也是毛澤東幾次巧用兵,搞得蔣介石一籌莫展的迂回之地。張愛萍率領的紅軍11團,擔任彭、楊的3軍團的先頭部隊,奉命奪取北盤江上的這一渡口。由于得到當地少數民族的支持,紅軍順利到達北盤江邊,11團第一營沿江而下,占領了白層古渡口。地方守軍同意不干涉紅軍渡河,并給了紅軍一些船只。毛澤東等得以從這里順利過江。
離這里10公里處,有個孔明岡。毛澤東用兵如神,被人喻為諸葛亮。美國著名記者哈里森·索爾茲伯里由此忽發奇想,并由此發問:毛澤東在白層渡河時說了些什么?毛澤東身在白層,有沒有花上一兩個小時,去拜謁孔明的安息之地呢?他又自問自答道:沒有文字記載他去過,但要讓人相信他沒有去過也是不可能的。西方人的思維,做文章的風格,也是頗為有趣。
我們下到三四十米處的江邊,即白層古渡口的所在,想體驗一下當年紅軍涉水渡江的感受。船倒是有一艘,可容十多人,但已沒有了當年的那種氣氛,它也就只能成為我們照相的背景道具了。
張國華縣長告訴我們,到2007年,龍灘電站建成蓄水,這里就將被淹沒,包括上面那幾戶人家,都要搬到對面的山坡上。這就意味著,我們此刻站立的地方,兩年后將成為水底,它將是絕版的古渡灘頭!此刻,我們站在江邊的沙灘上,忽然感到有悠悠江風吹來,帶給我們的是秋日的涼爽和愜意??粗鴿L滾南去的北盤江水,遙想未來它被馴服成為靜若處子般的模樣,我們的心情也為之激動。
年輕的張縣長,更是滿懷憧憬地為我們描繪著即將成為現實的美景。位于廣西的龍灘電站,規模僅次于三峽電站,建成之后我們貞豐將大大受益。現在這里的最大通航能力,是250噸的水運航線,兩年后可達500噸以上;我們的各種產品,可以很方便地輸送出去;到那時候,從這里還可以乘客輪,直達廣東珠江口磨刀門碼頭;全線風光美景無限,那時你們再來,乘船看看北盤江及以下兩岸風光,將會美不勝收。盡管該縣年產三四噸黃金,他還是沒忘算這筆賬:通航之日,我縣每年至少增加稅收3千萬元以上。
時隔不到一年,當我再次來到這里,一個強烈的感覺是,貞豐特別是白層古渡口人心中充滿著期待,他們口里言必說“明年這時候”。是呀,眼前嘩嘩啦啦、奔涌向前的渾黃色的北盤江水,將會成為人們永遠的懷念,這里的一切都會大大改觀。所謂“滄海桑田”,所謂“陵遷谷變”,在這里都不再只是文人筆下的形容詞,而將是一個真真實實的存在。高峽出平湖,渾水變清江,古渡人眼前,將是一片美景!
我想起了老人陳秀珍,她是紅軍過北盤江的目擊者,也是古渡換新顏的見證人。在她的老房子門前,我向導游小姐打聽她,希望見見她,并給她照張相?!八裉觳辉诩?,去縣城趕集去了。”我在回縣城的路上,一直暗暗捉摸著:“這路程不短呀,76歲的她,是走路去的?還是搭車去的?”心中難免有點掛念。
7月2日這天,我們前往北盤江上游,到一個名叫小花江村的地方探勝。去年歲末歐陽黔森在電話里告訴過我,說這里是一個新發現的好去處,引起我興趣盎然的向往。貴州“花江狗肉”,名揚省內外,不知此村與此物是否也有聯系,心里好奇,也很想知道。但到得小花江,引起我關注的。卻不再是此物。
這是一個小村子,大約百戶人家。村口有棵巨大的榕樹,上書“千年古榕”四字,五六人都合抱不過來。由此樹可證此村的古老。從村里沿石階而下,左右皆高大的喬木,下至百米處俯視,北盤江又出現在腳下百米處。只見它順著峽谷,蜿蜒向前,行如蛇龍,其色渾黃,其勢洶洶,嘩嘩其聲,回響山谷中。據說江上有一老舊的鐵索橋,曾是交通要道,但我們未到谷底江邊,也就可望而不可即,留下一個重游的念想。
一江之上游,往往意味著古老。但當我們走進該村,卻有另一種感覺。有位老人叫梁再恩,今年61歲,身板結實健康。家里大廳上,貼著一張剛剛榮獲的獎狀,上書“優秀共產黨員”稱號,是鄉里于昨天(7月1日)頒發的。“因為什么給您這個榮譽?”“因為養殖?!薄梆B什么呢?”“牛和羊?!薄梆B了多少?”“牛二三十頭,羊50多頭。”從簡短的對話中得知,他入黨34年,曾是統計員,當過村干部,現在管牛場。全家一年收入好幾萬元。24歲的兒子,曾在浙江打工8年,現在帶回來一個重慶女孩做媳婦。婚禮剛辦過,門上還留著喜聯:“萬里鵬程飛來金鳳凰,一席喜宴接待貴賓朋。”他兒子說:“今年不出去了?!薄盀槭裁?”“打工不如在家掙錢多?!?/p>
離開小花江村時,我不禁回望一眼村口那棵古榕:往事越千年,你還將見證什么?
在貞豐到貴陽機場的路上,有一個能讓人豪氣頓生的大峽谷。它在貞豐境內北盤江的中段,險峻而壯觀,它和湍急的北盤江一起,構成了交通的阻隔,多少年來讓前往貞豐的人不得不走滿是彎道的盤山路。如今,一座近500米長、近400米高的亞洲第一高橋,橫跨在這“天溝地縫”般的峽谷之上。這是前兩年才建成的。我們下車過橋,領略這猶如科羅拉多大峽谷般的雄奇壯美風光。放眼壁立兩邊的近千米高的絕壁懸崖,真讓入豪情滿懷。
立于大橋中間,俯視橋下的北盤江水,只見它還是那么急急匆匆,滾滾而去。我想起如今已升任縣委書記的張國華日前說的話:我們正在修正思路:要實現大交通,做大煤金電!貞豐人說得到的,有誰會不信他們做得到?!看著腳下這一歷來被看作桀驁不馴之物,我又明顯感到,在偉大人類面前,今天它終于交得渺小了。萬事萬物中,最該嘆服的,還是人的偉力!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