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些詩
源自古老的性靈——
她們來了。害羞。不自然。轉過頭去
小聲說到自己的例假——但
必須被認出,在未知的序列中
她們是我的女兒、女友和偏愛爭吵的情人
她們填滿了我,在每個日子的結尾
顯示意義——我曾如此緊張
我的臉龐發(fā)燙
一百零一首,不多
全部是漢語的饋贈
談不上精制。我發(fā)覺——越是熱愛
越是喜歡粗口
一個有斑點的靈魂——原諒我說到這個詞
原諒我水到渠成,在沮喪中抬頭
相信詞與詞的爭吵、低語、和解
相信——她們的存在多么必要
沒有人代替她們生活,甚至我本人
這些都是我敲下的?——不,
這些詩,都有一個清晰的名字,一扇窄門
我愿意,仍然是那個叫做無名的人
南美洲冰塊
偉大的事物是存在的,比如一塊冰。
我摸了多年,等到廢黜視力,
我才看清它是多么純潔。
而純潔傷害了我——
我眼睛瞎掉,兩只大洋夾緊的大陸
展開遼闊。我看見領帶狀的南美洲
系于蔚藍的球體。它的政體配得上這塊冰?
而純潔傷害了我——
有如初次的黎明,白色生下白色。
我撫摩它。我打開枕邊的書,
奇異的冰塊就說話,且用白霧加重語氣。
而純潔傷害了我——
偉大的魔術師啊,你找到殖民者的語言,
帶給一個高燒不斷的大陸,
——以冰塊的鎮(zhèn)定、簡潔和清涼。
一本黃皮封面的詩集
不管他的聲音是否走調
不管他說英語還是講漢語
總之,他存在,他的手遮了他的臉
這是他的生活嗎?
沒有結婚,何來妻子
沒有家,何來“家是多么悲哀”?
詩集不厚,一如他的壽命不算太長
每首詩短得像一個眼神
他無意的一瞥,事物停止生長
……刺猬就這樣卡在割草機里
日子自動列隊,叫醒我們
我們何德何能,受邀出席一個偉大的婚禮
一扇門的背后,我清楚他的目光
帶點研究,帶點惡作劇
一個鄉(xiāng)巴佬——滿嘴臟話,心底坦蕩
他走了,將桂冠扔在地上
他有傲慢的理由——至少有一打
他干嗎一定要理睬你呢?
斜白眼
這個已婚的男人手提蛇皮袋
從更遙遠的建筑工地回來了。推開租屋的門
他看到自己的婆娘
膝蓋上正低頭縫補的短褲
是什么拉住了他性急的腳步?
她安靜地抬起頭來
內心的狂喜差點刺她一針
她的眼睛保存著四年三個月零十一天的寂寞
她來不及涂口紅的嘴唇咬著一輪滿月
舌頭在水箱里發(fā)出重逢的聲音
站起身,褪色的短褲掉到地上
那枚針在零下一度的青磚上跳躍,轟然有聲
是的,他回來了。離舌尖的蜜
一張紙的距離,腳步突然凝固
血紅的眼睛里白多黑少
門檻橫在面前,且長滿青苔
她知道他胸口瘋長的雜草——除非用除草劑
老家小溪的鵝卵石
只有躺在澄澈的水里才能看得清棱角
——其實看到這些并不困難
氣恨他望向門外的斜白眼
“冤家,狠狠地望吧!望穿了才好!”
外面風很大,經年的陽光
扯破她親手縫紉的藍布背包
她的臉早已紅透半邊
饑餓的鏡子
從不睡眠——它本身就是最深的睡眠
它記得的一切皆為虛幻——也許,這就是夢
世界在它面前不過是一個反影,孤獨、無聲……
你動,它動;你喧嘩,它啞默
有很好的胃口,只要你有膽量
隨時將你吃下——連皮帶核,從來都是一口
吃得實在,也只吃實在的事物
吃你的青春,你的驕傲——
從不記得姓名,更不記得臉
哪怕兇狠地盯著它看——看到骨髓里去
還是滿不在乎,還是
用同樣的方式回敬你——
難道我害怕?難道我是拄著拐杖、練習方言的瞎子
不,我理解鏡子以及饑餓
就像鏡子理解我
我們隸屬同一個種族,是兩只綁在海底的妖怪
藥 片
年輕人蔑視它,覺得它是一個侮辱
年輕人是有理由的,他們的神經
受不得麻痹;他們的器官
保持高度的敏感
老年人依靠它,用一個小玻璃瓶
隨身攜帶著。一束冷卻的
白色火苗,溫暖松弛的肉體
它們形影不離,像一對革命的伴侶
我們年輕過一回,知道它黑暗中的調皮
我們不以為然,對著它揮起了手:走開,走開
青春從我們身邊走開了
自信和力量從我們的肌肉中走開了
再沒有理由蔑視這小小的藥片
老年會到來,身體的反叛會到來
這小小的藥片也會到來
前來安慰我們?yōu)碾y深重的老年
活下去
活下去是容易的
當你的想法
像一件舊襯衫有了一個破洞的時候
往遠處看(經過這個小洞)
山巒的黑發(fā)系上云朵
而白云白得像一個葬禮也休想叫醒
山不動,在時間中,在空間里
在撕破裙子的云的胯下
往近處瞧(再次經過小洞)
波斯狗并不因你放松繩子
而奔向自由,它轉一個較大的圈
又奔回來了——比以前
更加心安理得地回到你的腳踝
于是我們找到自然界和動物界的榜樣
在一條單向街上,只要我們
高揚那一件帶洞的襯衫
(既不讓洞增大也不讓它縮小)
保證它有足夠的氧氣
就足以修正我們活著
——活過任何一粒塵埃
向下生長的樹
樹根安靜地生長著,向下,向下
它有相反的力,一個反方向,一個壞脾氣
它與泥土的纏綿,至今沒人拆開
也沒人摸透
它一黑到底的決心
我目睹了它的生長
緩慢、無聲,向著發(fā)燙的巖石靠近
我不是一個窺視者,是過客
我打擾它了
身懷打擾的罪責
我遠遠地望著,看著它和大地焊得那么緊
我心生嫉妒,又暗地里祝福
眼眶里涌出淚水了
站在原地
出神,一直站到天黑
我知道,我不會輕易掉淚
從根本上,我否認自己是個詩人
只是一個過客——百代光陰匆匆的過客
感覺著它的力
釘子一樣穿透大地
穿透我……我既不能心生憐憫
又不能無動于衷——這年輪里的恫然啊
我清楚,樹梢嘩啦嘩啦地追問與它本無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