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水仙一個跟頭栽在了臺上。曾經紅極一時的這個花旦,在最后一場戲里,終于結束了舞衫歌扇的生涯。
他正踩著蹺,用蹉步向下場門走去,剛要抬步閃身,忽覺左腳上的蹺尖戳進了似乎是臺毯接縫的地方。他的腿搖晃起來,而且愈來愈搖晃得厲害。這回可沒法兒使出他那絕招了!他已收不住前傾的身子,來不及轉那個“軟鷂子翻身”。
忽然天旋地轉。整個舞臺仿佛向身后翹起來,同時向前面陷下去,不斷陷下去。他看見臺旁邊的樂隊一陣亂:打鼓佬在空中舉著楗子,張大了嘴,琴師猛然站起來,墊在膝頭上的手絹兒落在了地上。臺下座兒上的觀眾也呼啦全站起來了,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呼聲回響在整個劇場各個角落。他感覺到后臺有人揮著雙手正奔出來,紅絲絨大幕正迅速落下。
他趴在了臺毯上。這回可真的一個跟頭栽在臺上了!他還來得及閃過這個念頭。他扎掙著,可是已經爬不起來。我完啦,這一輩子總算完啦。謝謝老郎神,我的祖師爺!眼前一黑,他昏了過去。
在奔往醫院的汽車上,他的老伴摟著他,控著他的上半身。勒頭帶松開了,頭上的網子已經抹去,梳的大頭和發墊跟著掭了,鬢邊貼的片子早已散亂,可是臉上用雞蛋清調的白粉和兩頰上抹的紅胭脂還閃著瓷人似的釉光。他還穿著白裙白襖,耳朵上那兩綹白紙穗子,早掉在老伴胳臂下揉成一團。他的腳上還綁著那對木蹺,又尖又小的蹺尖上兩朵白絨球兒在顫悠。他似乎恢復了些感覺意識。偶然睜開眼睛,他不明白前邊司機旁坐著的那位老軍人,為什么渾身紋絲兒不動,竟沒有回過頭來看看他。他苦笑了一下,扭歪了嘴。
紅燈,綠燈,汽車在奔馳。他已無力矯正扭歪了的嘴,感到一陣又一陣的暈眩。現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幻覺在眼前出現了:紅的、綠的、黃的、紫的、青的、藍的、白的,一閃即過的強烈光束,投射在生、旦、凈、末、丑各式光怪陸離的面具上。這些面具忽然都活動起來了,或喜,或怒,或憂,或思,或悲,或恐,或驚,表情千變萬化,臉譜不斷變形。一排排晃眼的刀槍把子旁邊,紅漆描金的戲箱突然給誰打開了,扔出一件又一件色彩鮮艷的帔、褶子、裙、襖……銀頭面、鉆石頭面、點翠頭面,伴著哈哈大笑聲摔得粉碎,珠花四濺;七星額子、紅彩球兒,丟在地上被人用腳亂踩。但是,一對雉雞翎卻在空中抖動起來,同時飛舞著五彩繽紛的手絹兒、綢帶子,一面又一面畫扇忽然打開來,又忽然折起來。與此同時,轟鳴著嘈嘈切切的吹奏樂器和打擊樂器。震耳欲聾的鑼鼓點兒,大鑼、小鑼、大堂鼓單皮或小鼓,亂成一片,忽而是長錘,忽而是急之風,忽而是撲燈蛾……突然一聲嗩吶,吹起了高撥子。忽然嗩吶又變了笛子、洞簫,一曲《風吹荷葉煞》。他的嘴歪得更難看了。又是紅的、綠的、黃的、紫的、青的、藍的、白的,一股又一股強烈的光束旋轉著、交織著,射花了他的眼睛。
他覺得心亂如麻。他開始大口喘氣,同時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面臨死亡。“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好!!!”這不是在梆子戲里《劉全進瓜》中滿臺鬼魂發出的召喚嗎?并且回聲愈來愈大,愈來愈響。“閆惜姣魂離體陰風一陣”,他突然又冷笑了,嘴歪扭得整個臉變了形。他很想此刻再來個并非旦角走的“硬掄背”、“前撲虎”接“倒插虎”,然后起身變成“硬僵尸”,直挺挺站在那兒——他不想馬上“咕咚”向后倒下去。然而老伴使勁按住他。“好哇!好哇!”他又聽見一片喝彩聲。可這次喝彩,他明白喝的是倒彩。給我小水仙喝了倒彩!我原來是什么“反面教員”,當然應該給喝倒彩!快點結束這場戲吧,我活夠了。
他眼前又出現了那口水缸,那口圍著草墊子的大水缸。我是得栽下去。我現在栽下去啦。
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見了,什么聲音都消失了。但是,突然,一匹白臉兒狼又坐在后腿上,伸出兩爪,咧開紅嘴,吐出舌頭,沖著他笑呢!這可怕的笑容是印在他腦際的最后一個印象。
這是猝然發作的腦溢血。他慢慢地垂下了頭。
二
小水仙是李長林的藝名。但小水仙成名前,原來的藝名叫“小香水”。從小香水到小水仙,李長林度過了一個受盡折磨與侮辱的學藝過程。但是,他后來居然練就“唱念做打”一身本領,突破了傳統戲曲中“手眼身法步”那套固定的程式,闖出了一條自己的戲路子。只要一登上戲臺,他就會讓自個兒忘掉現實生活中的各種煩惱,仿佛從肉體到精神都得到了解脫,進入只有在舞臺上才能享受到的自由境界。他那么一心撲在戲上,簡直中了魔啦。然而,他卻終于又失去這份自由,最后以悲劇收場。
說來話長,他的故事還得從頭兒開始。
他是七歲跟哥哥李茂林一起給領到師父那兒去的。那是軍閥混戰的年代,兵災、水災一齊來,鄉下連草根樹皮都刨光扒光了,娘在草棚子里臨咽氣前,囑咐爹好歹給倆孩子找條活路。爹這才把兄弟倆從鄉下帶進城來。好容易在廟會上找到一位鄉親,是個跑江湖的藝人,托他幫忙找鋪保跟一位唱京戲的師父立下了“關書”:“學戲八年,由師父供給衣食,八年出師后供養師父八年,頭八年內病走逃亡,本師概不負責……”這位師父一開頭就說清楚了,要吃老郎神賞的這碗飯,就得苦熬,戲可是打出來的!他們哥兒倆正趴在地上給師父磕頭,師父躺在炕上,吸著鴉片煙槍,連頭也沒抬,只從枕頭上斜了他們一眼。“跟著我學吧,有你們受的!”他惡狠狠地說。
哥兒倆還不知道,爹還沒走出城門,就給軍隊抓去當了民夫,從此杳無音信。師父雖然從那個江湖藝人那兒早就聽說了,卻壓根兒沒告訴他們。
他們的師父正是早年在京師紅極一時的名伶水仙花。從前曾跟十三旦、九陣風、田際云唱過對臺戲,真正是梆子、皮簧兩下鍋,文武亂不擋,滿九城的老戲迷現在還能記得他當年在舞臺上風頭十足的神采。那時候,還沒有青衣花衫這個詞兒:花旦是花旦,青衣是青衣,這是兩個不同的行當。從“通天教主”王瑤卿開始,才改變了青衣只抱著肚子傻唱的老路子,講究旦角唱做并重。而水仙花當年是專工花旦——閨門旦、玩笑旦、潑辣旦這個行當的,他還兼工刀馬旦,在臺上踩著蹺演刺殺戲,內行沒有不佩服的。可惜晚年吸上鴉片煙,瘦成了一把骨頭,只靠在家里教徒弟混日子。偶然有一次在東城親王府的堂會上露了出《采花趕府》,雖然這是他的拿手戲,但他那自以為做工細膩的絕活兒已經吸引不了觀眾,哄笑之聲四起,幾乎叫他下不了臺。他賭氣從此再不演出了。他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可教戲倒極認真,打起徒弟來決不手軟。
現在水仙花已淪落到住在西順城根一座破廟里,除每月從已經出了師登臺唱戲的徒弟那兒分一些包銀外,全靠僅有的一點積蓄和出租自己過去那兩只戲箱破舊行頭給跑野臺子戲的來維持生活,一些比較貴重的頭面舍不得出租或賣掉,就輪流進當鋪換煙泡吃。他的老伴比他小著十幾歲,雖然在水仙花走紅的時候養成了好吃懶做的習氣,但她原也出身于梨園世家,從小就熟悉一般名伶晚年往往過著的窮困潦倒的生活,如今只好一心一意操持家務,并很懂得怎樣擺出師娘的身份來,把徒弟們使喚得團團轉。
水仙花讓李長林哥兒倆跟著別的徒弟一起練基本功,等教他們初步學會耗腿、下腰、撲虎、小翻、倒插虎等等這些“毯子功”后,再決定按他們的稟賦分行當。說是“毯子功”,哪兒有什么臺毯?一座半傾坍的破大殿是他們的練功場,滿是碎磚石的地上鋪一領舊炕席,每個動作都給這舊炕席的尖茬兒扎得皮膚上一塊塊傷,哥兒倆和那幾個半大小子,渾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青紫的腫包。饒這么著,在旁邊看著的師父還鞭子不離手,一個“搶背”沒走好,“嗖”地就給背上加一條血印,而且還頓頓棒子面窩窩頭,誰都吃不飽。不到半年,李長林的哥哥李茂林跟著一個師兄弟逃跑了。
哥哥失蹤后,師父叫李長林跪在院里碎瓦片上,審問了半夜。“你哥哥能跟那小子跑到哪兒去?我已經報了偵緝隊備案。他們就是僥幸逃出了北京城,不叫大兵抓了去,也得在路上成了倒臥,給拉到亂尸崗上埋了,還興許讓野狗刨出來,啃得連骨頭也剩不下一根!”水仙花一定要問他,他們在一塊兒是怎么商量的,見李長林一聲兒不出,忽然動了真氣,上去就給了李長林一個大嘴巴子。嚇傻了的孩子嘴角上淌出了血,仍呆瞪著大眼睛直挺挺跪著。倒是師娘看出了他實在是不知情,把師父拉住,進屋去了。她返身出來,叫起了他,說:“活該他們跟祖師爺沒緣分。你要是個有良心的,就不能再叫你師父白花心血,白供給你吃穿。常言說得好,‘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你師父不也是從小這么熬出來的?別瞧他今兒個倒了霉,他當年除了沒趕上進宮伺候太后老佛爺,可北京哪座王府、哪座有戲臺的會館、大飯莊子,他沒進去過?他出門坐著大白馬拉的轎車,跨在車沿上,馬路兩邊的人誰不認識他就是紅遍九城的水仙花?聽我的,你師父脾氣是不好,可嚴師出高徒,等你跟著他練出本事來,成了名角兒,你一輩子也忘不掉他的好處!”
三
別的徒弟先后出了師,只剩下一個李長林。他膽子小,只能規規矩矩,繼續自個兒練功。其實每天大部分時間,主要是在日常生活上伺候師父師娘公母倆。轉眼過了一年,師父還沒有給他定行當。
這一天,李長林正在屋檐下刷鍋洗碗,只見大院里進來一個黑大漢,一身黑綢子大褂,上套一件青緞子對襟坎肩,剃著月亮似的腦袋,臉上長著個大酒糟鼻子,一手提著包扎著紅紙的點心盒子,一手揉著兩個賊亮的白鐵球,叮當作響,站在臺階下只管上下打量著自己。師娘一掀簾子就叫起來了:“喲,是你啊!聽說你在關東混得不錯呀,侄女兒怎么沒一塊兒來?”李長林立刻猜出,這就是師娘經常念叨的她娘家兄弟。師娘招呼著這個大酒糟鼻子進屋,回頭吩咐道:“坐上汆子,給你師娘舅沏茶!”
他端著茶進屋,聽見師娘正在說:“這么說,在外頭跑了這些年,還是什么也沒落下,讓我侄女兒依然跟著你受罪?你回來有什么打算?”
“還干咱們這一行唄。”黑大漢坐在炕沿兒上,炕桌上擺著那點心盒子。炕那邊一頭,師父依舊躺著吸鴉片,臉上神色是冷淡的。
一對白鐵球還在叮當作響,黑大漢另一只手正從坎肩兜里掏出一盒老刀牌香煙。李長林注意到那青緞子坎肩已磨得開了麻花,對襟上的紐襻兒也不齊全;禿腦門下那個大酒糟鼻頭又紅又亮特別惹眼,而浮腫著的眼皮下努出一對布滿紅絲的眼睛,小黑眼珠轉來轉去,閃個不停。這小黑眼珠忽然定住,又緊緊盯住了李長林。李長林手一抖,差點兒沒把蓋碗摔在地上。
“那么已經八歲啦,還沒給他定行當?人家坐科的孩子七歲就上臺啦,現在時興的是童伶。姐夫你倒不在乎白費了嚼谷。”
“拿取燈兒來,”師娘吩咐,“你姐夫還是那怪脾氣,就怕人家對著他的煙燈點煙。”
黑大漢按了按兜兒:“忘了帶打火鐮兒啦。”
李長林出去拿火柴。他注意聽著黑大漢說的話。對這人他本能地感到嫌惡和恐懼。他聽說過,這位師娘舅過去是唱黑頭的,后來又給師父當跟包,不知為什么鬧翻了,斷了來往。現在大酒糟鼻子的忽然出現,又那么老盯著自己,會不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倒霉的事兒?他吹著剛才給濺出來的熱茶燙了的手,在屋門口支起耳朵仔細聽那黑大漢提到的有關自己的事兒。“別看他黃皮蠟瘦的,這孩子高鼻梁,大眼睛,除了嘴唇子厚點兒,模樣兒倒真有點兒當年姐夫的格局。何不就給他定了你的行當?”
李長林心一跳,慌慌張張把擱在屋外窗臺上的火柴盒拿進來,只見師父閉著眼睛,一聲兒沒言語。他給黑大漢劃火柴,連劃兩根都折斷了。好容易第三根亮起火苗,他哆嗦著給黑大漢點上煙,扔了火柴棍兒。一轉臉,師娘嘴上也叼著一枝老刀牌呢。正狠狠瞪著他。他連忙又劃燃了一根,讓她深深吸了一口。他師父此刻睜開眼睛,冷冷瞟了他一眼。
“瞧這笨手笨腳的!”師娘吐著煙,“去,拿酒瓶子到胡同口雜貨鋪打半斤白酒,一包炸花生仁,再到羊肉鋪子賒一屜熱包子來,都記在你師父賬上。聽明白了?快點回來!”
李長林去找酒瓶子,仍然支著耳朵聽師娘在那兒嘮叨:“雖還不缺鼻子缺眼兒,可眼大無神,一副死臉子,哪點兒配像你姐夫?不是那塊料。比那起沒良心的東西來,唯一好處是心眼兒還實誠,不然你姐夫早把他打發了。可我疑心這小子也許真的生下來就是個缺心眼兒的傻瓜……”
“好咧,又跑出這么個師娘舅來。有你傻小子受的!”雜貨鋪掌柜的專愛刨根問底,對水仙花家里的事全知道,“他當年給你師父跟包,你師父那么厲害,還上了他的當吃過大虧。告訴你,這大酒糟鼻子在梨園行是出了名的敗類!留點兒神吧,說不定他會調唆你師父把你賣了換煙泡吃。”
一下午李長林都心驚肉跳。但看見師父并不怎么搭理這位舅爺,竟躺在炕上裝睡,連晚飯也只讓師娘一個人陪著,他這才漸漸定下神來。師娘對兄弟解釋:“他是貓兒食,你不是不知道。我陪你一盅兒吧。”大酒糟鼻子兩杯落肚,鼻頭更加又紅又亮,低著月亮門腦袋自斟自飲,倒也沒再注意出來進去伺候著的李長林。顯然半斤白酒沒有喝痛快,臨走時只對屋檐下刷鍋洗碗的李長林說了句:“這二鍋頭大概兌了不少涼水!”一路叮當響著手里的鐵球,揚長而去。
但是,這天晚上,果然決定李長林命運的時刻到了。師父把他從套間里叫了出來,一邊吃著那已經打開了的盒子里的糕點,一邊說道:
“不是那塊料,我也能把你揉搓出來。他倒是提醒了我,學了一年多,也該給你定行當啦。就跟著我的戲路子走吧。告訴你,不是我自個兒吹,我肚子里寬綽著呢,昆曲、梆子、二簧,裝著好幾百出戲!我那些絕活兒,哪怕你小子學了一招兒去,保你吃遍天下,夠你一輩子受用的。從明兒起,我給你綁上蹺,教你打把子!”
李長林一聽就愣了,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沒想到師父讓他唱花旦!我是個小子,可這一輩子要在臺上扭扭捏捏,扮演裹著三寸小金蓮的姑娘!
這時師娘比他還激動,跑過來又是推他,又是搡他,又是擰他臉蛋兒:“我說是不是?你傻小子有造化!你師父居然看中了你!還不給祖師爺磕頭去!屋里不干凈,到院子里對著星星月亮跪下,心里多禱念著點兒,請老郎神庇護著你,心到神知,保佑你順順當當學戲,自個兒也下個決心,從此苦學苦練,知道上進!”
她還想說下去,但是給師父攔住了:“一邊趴著去,看那盅燒刀子把你催的。我這兒正經話還沒說完呢。”他又凝神望著李長林。李長林沒法兒忍住自己的眼淚。“我看你大概不樂意。不樂意也得學,我的糧食不是喂狗的!你師娘說的也在理,你小子有造化,遇上我這么個師父。可你自個兒還沒明白過來呢。我可是早就說過,戲是打出來的!”忽然他大喝一聲:“別那么直眉瞪眼的!你敢犯葛,看我不揍扁了你!”
四
李長林真后悔沒跟哥哥一起逃出去。是啊,他本來打心眼兒里就不愿意學戲,何況現在竟讓他唱花旦!
他一夜沒睡好覺,眼前老出現一匹白臉兒狼,惡狠狠地盯著他。
他想起師父有一次帶著他到廣和樓去看望同行的師兄弟。剛走到戲園子外面,他看見那些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們,一律剃光了頭,穿著拖到腳面的陰丹士林藍布大褂,排著隊,一個個低眉順眼走著,走到一座小廟前,又一個接一個向那座小廟作揖,然后進了后臺。師父告訴他,小廟里供著的是老郎神,咱們唱戲的祖師父。師父當時叫他跪下磕頭:今后就全靠著這位祖師爺賞飯吃!他跪下磕了三個頭,可沒敢向小廟里看供的是牌位,還是塑像。
老郎神,這是什么神道啊?臨近黃昏時候戲園子附近又臟又亂的氣氛,使這個從農村來的孩子,對這位神道所統治的世界產生了又嫌惡又恐懼的心理。到處是大大小小的垃圾堆,而就在這些垃圾堆附近擺著凌亂的吃食攤子。有的點著臭氣嗆人而且白殺殺晃眼的電石燈,有的掛著個紙燈籠閃著忽明忽滅的燭光,賣餛飩的、賣豆腐腦兒的、賣爛肉面的,跟川流不息背著匣子挎著籃子那些賣肥鹵雞的、賣羊頭肉的、賣燒餅果子和瓜子落花生的一起吆喝著,而來看戲的人你來我往。黑影憧憧,或蹲或站,圍在那兒又吃又喝,又說又笑,這些吆喝聲和陣陣哄笑聲,與戲園子里震耳的鑼鼓交織在一起。有的人一面用臟話議論著那些小戲子,一面順便撩起衣衫,拉開褲子就往垃圾堆上撒尿。到處是又臊又臭的尿溲窩子。臊臭味兒與熟食挑子上蒸騰的香氣混在一起。在李長林幼小的心靈中,這種亂七八糟的古怪印象,使他聯想到坐在小廟里的那個老郎神,一定就是一匹又臊又臭成了精的老狼,而且是一匹白臉兒狼!在鄉下的時候,他聽說過多少老狼成精作怪的故事呀。他仿佛又聽見北風怒吼的深夜里,村子外茫茫曠野上,對著殘月,一匹大白狼凄厲的嚎哭聲。
隨著師父走進了后臺。這又是另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在昏暗的燈光下,他起初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見人影晃動,到處紅紅綠綠,而臺上鑼鼓喧天,簡直把耳朵都震聾了。不久之后,他才發現在暗中熠熠生輝的一排排刀槍把子,一只只紅漆描金的戲箱,而戲箱上面的漆彩早已剝落,泛起一層層魚鱗似的皮兒。整個后臺霧氣沉沉,后臺深處靠墻有一只供桌,擺著兩座蠟臺,點著一對一尺多高的紅燭,火苗兒一閃一閃,中間一只大香爐,插著三炷香,香煙繚繞,煙氣熏得人眼淚都冒了出來。奇怪的是,供桌上既看不到牌位也沒有什么塑像,卻在供桌后一把紅柚木太師椅上,斜擺著一把青龍偃月刀。他師父一看就明白了。“噢,今兒上老爺戲?”他聽見師父正跟自己同行的一位師兄弟寒暄。“你們倒認真按老規矩辦事!”那位師父的同行年紀也不小了,正給一個孩子滿臉涂上了大白,用濃墨勾臉,立刻應聲回答:“是,您哪。今兒大軸子上《走麥城》。咱們辦科班的可不能廢了老例,無非是讓孩子們從小記得住,上臺不是鬧著玩兒的,這對他們一輩子都有好處。可眼下那些大戲班兒反倒都不興這套啦,說這是迷信!”師父不住地點頭,嘆息:“有些角兒一出了名,就忘了本,只知道趕時髦!”李長林聽不懂他們的對話,正低著頭抬起眼皮四下里觀望,一個扮小花臉的孩子搖著把折扇,披著粉綠袍子,登著高底靴子,過來推了他一下,口里連聲叫著:“借光,借光!該我上啦。”正在給滿臉大白的小戲子勾臉的那位老師父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您瞧,這小猴兒崽子!他還是當年跟您回過臺的喜旺的孫子呢,仗著點兒鬼機靈,給他爺爺寵得眼里沒人。”李長林果然發現,在后臺別的那些孩子,有的正對著梳頭臺給自個兒描眉畫鬢,有的正站在戲箱旁穿上色彩斑駁的戲裝,有的已經扎上靠旗披掛著盔甲靠著墻呆呆站著,一個個無不屏聲歙息,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只有那小花臉歡蹦亂跳登上臺階,“啊哈”一聲出場去了,嗓子倒是又脆又亮。師父又點頭嘆息:“聽說喜旺倒還硬朗。跟咱們同一輩兒的師兄弟,活著的沒幾個啦。”
趁師父不注意,李長林放開膽子觀察著各個角落。他發現后面墻犄角旮旯里,還有一只小供桌,上面擺著一個牌位,點著一炷香。他立刻猜出,這一定是老郎神那位祖師爺的牌位了。整個后臺仿佛正是這位尊神施展魔法幻化出來的奇境。李長林當時還沒想到,此后一輩子他將要跟這里活動著的大大小小披紅掛綠妖精們所居的洞穴,結下不解之緣。他心里充滿恐懼與神秘感。忽然從臺下隔著大幔帳傳來一陣怪聲叫好,他一轉臉,正看見一個小旦踩著寸子下場,還沒站穩,一位正在把場的師父忽然撲上去,兜臉就給了一個嘴巴子!大概那孩子在臺上出了什么差錯,念錯了詞兒啦。打得這小旦一個趔趄,就趴在地上了,接著那把場的師父喝叫他立刻爬起來。全后臺的孩子都嚇得一愣,一齊抬起了頭。接著一齊望著那位把場的師父揪著那瑟瑟發抖的小旦,給領到后墻犄角里小供桌前罰跪。李長林心驚膽戰。他注意到自己師父沒事人兒似的,還在跟人說話兒,一面打了個哈欠——他的煙癮犯啦。
跟著師父離開時,李長林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小供桌前的那個小旦。在回家的路上,師父不無威脅意味地告訴李長林:“可惜沒讓你再見識見識,回頭散了場,那些坐科的小子們個個都得扒下褲子,趴在板凳上,輪流打屁股板子。在臺上有一個敢出了錯兒的,全體都得挨揍,叫大伙兒記住這個教訓。這是他們科班的規矩。我在家教徒弟,精神雖然不濟了,只剩下你這個獨苗兒,我可也不敢忘了祖師爺傳下來的家法。”
他也永遠忘不了那匹白臉兒狼!
給他定了花旦行當的第二天一早,師父果然給他綁上了蹺,開始教他練寸子功。從此,他天天過著受刑罪犯般的日子!
他用腳下兩根木頭從手扶墻走路開始,練到踩著蹺走路,練到綁著蹺筆直地站在地上“耗蹺”,練到冬天在院里潑上幾大桶水凍成冰,在冰上跑圓場,練到跳在大水缸的缸沿兒上繞圈兒。連睡覺也得綁著那對木蹺。師父為了防他偷懶,練功時還用削尖了的竹筷子別在膝蓋后,一彎腿就得挨一下扎。師父教他跑圓場時腰身不許動,全得靠腳下使勁兒,走小碎步。他只能老老實實練這腳下的功夫。他得時刻想到背后師父手中的鞭子,說不定什么時候冷不防抽在自己的脊梁上。他得咬著牙熬下去。
“當年你師父也是這么熬出來的!”有時見他含著淚嚼窩窩頭時,師娘這么激勵他。
他每天早上起來,得踩著蹺給師娘倒尿盆,給師父刷痰盂、擦煙盤子,把煤球爐子從屋里搬到院里,抖掉爐灰渣子,放上頭天晚上劈好的柴火,點火,倒煤球,把上拔火罐兒,煙熏得睜不開眼睛。然后進屋掃三間屋子的地,出來到門口井臺上去挑水,一趟又一趟,灌滿屋檐下那圍著草墊子防凍的大水缸。接著把上來火苗的煤球爐子搬進堂屋去,給師父師娘溫水洗臉。然后趕往對面大殿打掃。無論走著,跑著,蹲著,站著,干什么活兒都必須踩著那對木蹺,還得挺直腰板。內行的人說,只有這樣,才能把“寸子功”練到家。天天翹著的腳指頭雖然漸漸消了腫,兩只腳丫子卻整個兒變了形。
吸足了鴉片,他師父拿著鞭子,口里哼著鑼鼓點兒出來了,趕著他在冰上跑,在冰上練碎步、捻步、蹉步、倒步,給他光腦袋上勒著帶子,后面垂下一條假發辮,教他耍辮梢,運云手,扔手絹,左右聳肩膀,蹲下去臥魚,站起來軟翻身。于是又趕著他在冰上跑,不許張嘴喘氣,走花梆子小碎步。稍有閃失,后邊嗖地就是一鞭子。晚上臨睡前齜牙咧嘴,才能脫下開了花的薄棉襖,把貼在肉上血跡斑斑的汗榻兒扒下來。
這座廢置了的寺廟有一道用土坯砌成的圍墻,把師父住的這邊帶大殿的庭院隔開。圍墻那邊是住有三四戶人家的大雜院。這大雜院的街坊家大人小孩,常在圍墻缺口處,踮起腳尖,欣賞水仙花在冰上教徒弟練功的奇觀。李長林聽見人家在那邊小聲議論大聲哄笑,起初羞憤難耐,后來倒也慣了。但其中有三個住在東廊下的婦女,她們那輕佻的笑聲卻老是刺激著他,給他心靈上留下深深的創傷。她們之中有的在門口或井臺上遇見他,必定熱心地問長問短,看著他的腳嘲弄個沒完。
他那時雖然年齡不大,卻也知道這三個婦女都算不上什么正派人。附近幾條胡同流行著一句話:“順城根兒三塊蘑:瘸三兒、白鞋、大麻殼!”說的就是她們。瘸三兒纏過足,但一只腳有點跛,走起路來還故意扭著身子賣俏,家里一大堆光腚孩子,可誰也沒見過她的男人。白鞋,雖然沒纏過足,卻老是穿著雙白鞋撇著八字步兒走路,據說她當年是坐著花轎出嫁的,但第二天一清早就被夫家趕了出來,是光著腳片子跑回家的,于是她頭纏白布身穿白褂腳穿白鞋,聲稱要給新郎戴三天熱孝,從此一輩子在娘家守活寡,實情卻是在新婚之夜人家發現她不是好姑娘,才把她攆回來的,趕她時連鞋也不給穿,她從此就老穿著一雙白鞋,以示對丈夫的詛咒。那個大麻殼呢,其實倒是三人中長得最俏勢的,雖然臉上有幾個細皮麻子,她丈夫拉洋車,整天不在家,晚上回來只知渾吃悶睡。她們每天在門口跟附近住的小伙兒打牙涮嘴,過著風流日子。據說有個江洋大盜燕子李三還跟瘸三兒一起姘居過,但誰也沒見過這會飛檐走壁的能人。這三個婦女后來都搬走了,但她們那放浪、潑辣的一舉一動,卻深深印在李長林腦際,成了他日后登臺演戲時不斷揣摩的形象。
這大雜院還一直住著一戶正經人家。這家老街坊姓夏,老頭兒是個木匠,這位遠近聞名的能工巧匠。自己翻蓋了兩明一暗的三間北房,堂屋兩邊窗框上都鑲著大玻璃。老夫婦倆守著一個獨生兒子,一直供他讀上了中學。這初中生有一次看到圍墻那邊李長林栽倒在冰上,他師父還揮著鞭子抽他,就氣忿忿地說:“這是人嗎?”他并不怕這話叫教戲的水仙花聽見。
五
這天清早上刮著大風。那個中學生——夏小滿,雖然被地上揚起來的沙土迷了眼睛,經過圍墻缺口時往西邊一扭頭,他還是看見李長林正一縱身跳上了屋檐下那口扎著草圍子大水缸的缸沿兒,突然翻身一頭栽在水缸里。他師父、師娘大概都還沒起來呢。兩只小腳——那對木蹺,恰好翹在缸面上,不斷踢蹬著。要不是夏小滿趕快跳過土墻缺口,立刻把他從水里拉出來,他肯定是沒命了。中學生連拉帶拽,好容易把他拖出了水缸,一面大聲叫喊。他師父這才披著短皮襖走出來。但只是冷冷望著躺在地上濕淋淋的李長林。
那學生剛學會點兒人工呼吸法,毫不遲疑地跪下去進行搶救。李長林總算緩過氣來,哇哇嘔吐著,還扎掙著往起坐,頭皮全磕破了。
夏小滿站起來,氣哼哼地對水仙花說:“這件事你得負責任,我要去報巡警閣子去!”
“愛上哪兒告哪兒告去,”水仙花回答,“是他自個兒練功失了足,掉下去的!”
“掉下去會頭朝下?你虐待徒弟,他活不下去啦!”
“有你這么一說,”水仙花毫不氣餒,“可他這是自找!難道是我這師父把他推到缸里去的?我供他白吃白喝,辛辛苦苦教他學藝,我圖個什么?”
李長林的師娘敞胸露懷,披散著頭發奔出來了,不顧地上汪著的那攤水,立刻撲過來乖乖寶貝兒地叫著,摟著李長林放聲大哭。接著,又立刻站起來向夏小滿請安,拉著李長林逼他跪下去給恩人磕頭,雖然這位恩人比李長林大不了幾歲。又仔細端詳李長林,說幸虧沒破了相,用手按著李長林額上的血印,又罵水仙花老東西脾氣還那么倔,搶下他披著的短皮襖給孩子圍上,趕著給李長林解下木蹺松了綁,接著又放聲大哭。她這一鬧,那邊街坊人家不少人跳墻過來想幫個忙,在孩子們圍觀下,水仙花一甩手進了屋子。
夏小滿的娘站在土墻那邊大聲叫小滿。
中學生望著歪在臺階上發愣的李長林,一聲兒沒再出,跳過墻去了。他得趕快換下弄濕了的衣服去上學。這邊街坊幫著師娘把李長林扶進屋子,在他住的小套間里讓他脫下精濕冰涼的衣褲,在炕上躺下,捂上破棉被。接著,夏小滿的娘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小包白藥,還煎了一大碗紅糖姜水,親自送過來。師娘忙不迭地連聲道謝。眾人見沒事了都漸漸散去。
“多俊的孩子,”慈祥的夏老太太給李長林敷藥,喝滾燙的紅糖姜水,用手輕輕擦去他眼中不斷冒出的淚水,長長嘆了口氣,“胖子也不是一口吃成的呀!”
師娘沒敢應聲兒。她心里明白,街坊都知道,水仙花虐待徒弟是出了名的。過了會兒,她才小聲辯解著:“您知道,吃我們這行飯不容易。”
夏老太太一面往外走,一面回答:“干哪一行也不容易!”她心里卻在想,吃飯?你們兩口兒吃的是什么?時不時剁肉餡,包餃子。給徒弟吃的呢,頓頓窩窩頭就老腌蘿卜!把這么點兒小的孩子折騰得跳了水缸!
這天下午,師娘帶著額上敷著藥粉、換了身干凈衣服的李長林到夏家道乏,又讓李長林給夏小滿的娘磕頭。從此,李長林有了個干娘,結識了一個中學生朋友。
六
這一天,師父沒讓李長林練功,任他在小套間炕上養傷。師娘自個兒生火、做飯、洗家伙。師父躺在外間炕上一個接一個燒煙泡,一口接一口吸大煙,一聲兒也不出。李長林只聽見師娘一面忙活,一面嘮叨。口口聲聲埋怨師父自己是個絕戶,還不心疼剩下的最后這么個徒弟,連街坊都說了,胖子也不是一口吃成的。終于,李長林聽見師父開了腔,仿佛在自言自語:
“誰不是從小這么熬出來的?我教的徒弟也不少了,有打跑了的,還沒見過要尋死覓活的!師徒如父子,我從前也沒少挨揍,我就從來沒抱怨過誰。我是按祖師爺傳下來的規矩走,沒想到讓個上洋學堂的學生指著鼻子罵!我圖個什么?”
但他心里也明白,真出了人命,他水仙花也許非吃官司不可。過一會兒,他又說了:
“這孩子也太各色。平常打他,罵他,一聲兒也不出,不像他哥哥,也不像過去那些忘恩負義的兔崽子們。平時以為他是個扎一錐子不冒血的窩囊廢,沒想到他還真有股子狠勁兒。他犟小子有這股狠勁兒,為什么不用在功夫上?沒冤沒仇,居然跟我來這么一手!這倒叫我開了竅……”
傍晚,李長林悄悄自己爬起來,又給自個兒綁上了蹺。他出來點燈,幫師娘干活,額上幾塊傷還腫著呢。他含羞帶愧,像個剛扒翻了菜碟子的貓。他正輕手輕腳端著盆臟水準備潑到院子里,躺在炕上的師父叫住了他。
“過來,小子。”師父的聲音居然很柔和,“今兒早上的事算過去了,咱們爺兒倆誰也別怨誰。吃梨園行這碗飯哪,就得有股狠勁兒,可不能拿這狠勁兒跟自己過不去!我有時脾氣是急了點兒,我是恨鐵不成鋼呀。嚴師才能出高徒。這基本功是不能不練的。而且我看得出來,你也練得差不多了,這一年多功夫總算沒白費。讓我操心的是,你臉上沒戲,心里沒戲,哪有練功的時候,整天直眉瞪眼,咬牙切齒的?學戲有不苦的?要是你想不開呀,也學你哥哥,腳底下抹油。可你既投到我這兒來,熬了這么一年多,我要不把自個兒這全套本事傳給你,我也對不起祖師爺。同行的老說我不講義氣,總想留一手兒不掏出來,他們也不想想,我水仙花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這個歲數,還怕徒弟搶我的飯碗?我對你一點兒不藏著掖著!你既自己又綁上了蹺,我看這么辦:每天哪,還得去喊嗓子、練功、耗蹺,可打明兒起,我勻出半天給你說戲。人心是肉長的,我絕虧待不了你。聽明白了沒有?”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腿。“我要不讓你將來給我露露臉,我算白活了這一輩子!”
李長林不敢應聲。看著煙燈里的火苗兒晃在師父那張風干橘子皮似的臉上,他又想哭出來。他強忍住了自己的眼淚。
“別又那么直眉瞪眼的!”師父忽然喝了一聲,嚇了他一跳。但師父并沒有發作,起身從窗臺上拿起了一炷香,在煙燈上點著了,撲地一口吹滅了煙燈。屋子里頓時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來吧,小子!你眼大無神,就唱不了師父我這個花旦行當。我現在教你練眼神。盯著這兒,眼珠跟著香頭轉!”師父手中的香頭慢慢移動起來。“眼皮不許動!眉毛不許動!臉上肉皮兒不許動!腦袋不準搖晃,聽明白了沒有?”香頭先慢慢兒在左右搖動,李長林的眼珠子趕緊盯住那小紅點兒,也跟著左右移動。香頭左右繞圈兒,他的眼珠子也左右繞著圈子。“撐開眼皮子,不許錯眼珠,不許眨巴眼兒!”香頭已由慢到快,快得他跟不上了,快得他腦袋發暈了,快得他不由自主想眨巴眼睛。“緊盯著香頭!”師父又在吆喝,他趕緊又聚精會神,重新盯住那點紅亮兒。
“從今兒個起,每天晚上干完活,臨睡前自個兒這么點上香頭,用手舉著練,這也是練功,懂不懂?唱花旦演的是人的七情六欲,除靠著嗓子的唱功,身上的做功,特別是臉上這對眼珠子的眼神兒活動,才能有戲。祖師爺就是這么傳下來的。你剛練免不了眼眶發酸,過幾天就慣了。”他師父終于點完了那一尺長的香,足足一個鐘頭的時辰,這才嘆口氣,劃根火柴重新點上了煙燈。“去睡吧,明兒起給你說戲。”他的蒼老的聲音忽然充滿了溫情。
李長林含著跟淚回到自己的小套間。這才又感到額頭上的傷口針扎似的疼起來。現在,他得安下心來學戲了。自從一頭扎進水缸,又被人救起來之后,他似乎明白了自個兒命中注定,這一輩子只能煎熬下去,吃老郎神——那匹大白臉兒狼賞的這碗飯。
七
水仙花雖然相信不打不成才,可是他教的徒弟先后有好幾個都叫他打跑了,而已經出師的似乎也還沒有一個真有出息的。他知道同行的人背后怎么議論他,說他從前在臺上不講戲德,后來教徒弟又太不近人情,還往往藏著一兩手兒不肯掏出來。現在只剩下這個李長林。孩子雖然笨點兒,可百依百順,真跟著自個兒用心學。說不定后半輩子全得靠著他孝順呢。他開始每天認真給徒弟說戲了。他讓李長林先學梆子《撿柴》、《殺狗》,后學弦索腔《小上墳》、《思凡》、《出塞》。他有時還真請來了合作過的“場面”上老樂工,一起幫襯著吹拉彈唱,高了興還親自吹笛子,教李長林拍板學昆曲。他告訴李長林: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全靠一個人占滿全臺;在《出塞》這出折子戲里,就得唱死昭君,做死王龍。累死馬僮。沒有這些戲墊底兒,顯不出功夫來。學好這么幾出戲,往后就容易了。學戲就得冬練三九,夏練暑伏,曲不離口,拳不離手。他始終有點兒認定李長林不但眼大無神,而且五音不全,“不是那塊料”,但他還是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一腔一調,耐著性兒教下去。也別說他對徒弟心狠手辣,教戲的時候他為了叫李長林學會一整出戲,自己是生、旦、凈、末、丑全掛子本事都使出來,讓李長林懂得跑同臺別的角色怎樣配合,及時接上茬兒。有時他也叫已經出了師的徒弟回來一起過戲,排練,唱好對兒戲。
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每天清晨天不亮就得摸著黑跑到城墻根喊嗓子,大半天還得站在板凳腿上耗蹺,同時逼著自己哼著鑼鼓點兒,死記硬背那些毫不理解是什么意思的戲詞,一面轉著眼珠兒做眉來眼去的表情。李長林居然用他那股子狠勁兒忍受著肉體上的痛楚和精神上的折磨熬下去了。十一二歲的時候,已經學會了十幾出戲。
可是水仙花又想出了邪點子。明知李長林跟自己學的是大戲班子在戲臺上經過多少老伶工千錘百煉傳下來的正正經經的傳統劇目,竟說為了讓他“實習”,決定叫他跟跑江湖的藝人輪流去趕每月初一、十五的白塔寺、護國寺、隆福寺等處廟會,在白布棚子下唱《鋸大缸》、《打灶王》、《小上墳》這些小鬧劇,扮演玩笑旦。水仙花理直氣壯地說,這是為了讓他這個徒弟在北京那些大戲園子里露臉創造條件:“好比良家婦女進八大胡同那些清吟小班前,先在三等下處里混一陣子,好讓她忘了臊!這孩子太靦腆啦,歷練歷練對他有好處。我可不是貪圖那幾個小錢。”由于水仙花過去在臺上為了搶戲常常陰人,在臺下脾氣又臭又硬,后來又到處伸手借債而從不到期償還,同行都不敢招惹他;最尊重也最能發現人才的梨園老前輩,盡管佩服他的本事,辦科班也沒敢請他去當教習,也從來不敢答應讓跟著他在家學戲的徒弟與坐科的童伶一起登臺演出。師兄弟們都說這個人生生叫大煙給毀了,走的盡是歪門邪道的路子。聽說水仙花把辛辛苦苦教出來的徒弟托付給跑野臺子戲的江湖藝人,都不免搖頭嘆息。他們并沒有半點兒看不起江湖藝人的意思,可決不相信他“不是為了貪圖那幾個小錢”。
這些趕廟會的小戲班子,都是用麻繩圍著塊平地做場子,支起了帳篷,用定期租來的幾條矮矮的長板凳三面圍起來,一面放一套圍著皺皺巴巴的紅綢帔的桌椅,兩邊居然也掛兩塊布簾兒當上下場的守舊,后邊擱著一只包羅萬象的舊戲箱。附近是耍猴猁子的、說相聲的、變戲法的、看西洋景的,到處鑼鼓震天,變著方兒招攬流動的觀眾。擠不動的觀眾隨時涌進來又退出去,而戲盡管演得火爆熱烈,卻不到一刻鐘就停下來,向顧客們斂錢。李長林——現在取的藝名是“小香水”,除了演《小上墳》要另換裝外,不管唱什么戲,都穿著不合身的一套紅裙紅襖舊行頭,用紅帕子包頭,搽著胭脂白粉,描眉畫鬢,踩著寸子,在場子上又唱又扭;鑼鼓一停,他得趕緊向顧客們歪著身子道萬福,向坐在前排長板凳上那些梳著旗髻的老太太們——這是廟會中一些最熱心的觀眾——學著旗人的規矩,兩手按在膝上請蹲兒安。有時那些急于繼續看下去的老太太會感動地掉眼淚,說:“瞧這苦孩子!”于是從衣兜兒里掏出一把銅子兒,扔在班主向她們伸出的小籮筐里。臨到下午游人最多的時候,為了叫座兒,“小香水”就趕快換上一身白裙白襖,頭上依然紅綢包頭,卻加插了朵白紙花。班主特別領著他站到戲棚子外吆喝起來:“看哪!小寡婦上墳!”此刻李長林真的忘了臊,隨著笛子進場,唱著:“我今不上別處去呀,一呀心要上那劉家的墳……”他托著香燭紙錠盤子滿場飛。還得不時賣弄蹺功,向看客們故意抬起三寸小金蓮來耍俏。但是等鑼鼓一停,雖也有人向場地上扔幾個銅錢,長板凳后站著的大部分觀眾立刻就散了。班主向人斂錢時,也有嗑著瓜子的閑漢們,故意朝李長林臉上吐瓜子殼兒,淘氣的孩子會悄悄從外面扔來一塊磚頭,專砸他的小腳兒。有一次,一個進關不久喝得醉醺醺的大兵忽然撲過來,冷不防抽了他一個大嘴巴:“媽巴子這叫什么戲,打你個小兔崽子!”頭上插的白紙花打飛了,差點兒沒能站穩的李長林不知自己闖了什么禍,渾身直哆嗦。坐在前排板凳上的老太太們嚇得趕快起身要躲出去,幸虧那個大兵很快被附近一個說相聲的搶進來勸了出去。班主眼看觀眾都要“起堂”,急得又趕到戲棚外吆喝起來了:“看哪,‘小香水’的《小上墳》!小寡婦的死鬼丈夫升了官回來啦!”接著,所有附近賣藝的都立刻應聲高呼:“好哇!小香水!”那時,不管耍什么玩意兒的,都講義氣,彼此互相幫襯捧場。
“好哇!大爺大叔們,給咱們的小香水再來個好!”班主又高聲呼喚,得到再應聲叫好后,他翻身揮手:“開鑼!小香水兒別愣著!”從此,“小香水”的名聲居然在各大廟會傳出去了。小香水的《小上墳》還真能叫座兒!
小戲班子幾個江湖藝人都真心誠意照顧李長林。趕廟會的時候,燒餅夾豬頭肉、大碗餛飩、大屜羊肉熱包子,頓頓都叫他跟著吃個飽,還特別另外給他幾吊錢,叫他自個兒攢私房,別叫師父知道。可是李長林回家后仍然全數上繳師父。師娘知道這孩子實心眼兒,在家里每頓飯居然也給他添了點油水。李長林臉上有了肉,個兒也漸漸高了。“出挑得像棵水蔥兒!”師娘背后十分得意地品評著,其實呢,心里恨不得趕快叫這棵水蔥兒變成搖錢樹。
小戲班里有個什么小生、小丑、須生、花臉都能扮演的老藝人常常夸李長林有出息。他說起山西運城有個出名的花旦叫王存才。能踩著寸子跟在拉戲箱的大車后面一口氣走幾十里路去趕場,晉東南一帶沒有不知道他的。鄉下莊稼漢流傳著一句話:“寧看存才《掛畫》,不坐民國天下。”臨漪縣有個婦女看入了神,回頭想買碗涼粉兒吃,說:“拿碗‘存才’來,多加點辣椒!”周圍的人笑得前仰后合,臊得那娘們沒處躲。“我說,長林!沒聽見那變戲法的吆喝嗎,玩意兒是假的,請神念咒是瞎掰,沒真功夫不行啊!可別說演戲演的無非是‘奸臣害忠良,相公找姑娘’,這里面有學問哪。而且,咱們唱戲的也不全是下九流。王存才就掏出好不容易攢下來的血汗錢一萬塊大洋,送給一個得罪了頂頭上司的窮縣長,讓他補上虧空交差,跟他說:‘我們知道你不肯讓老百姓家破人亡才給罷了官,你免了那些苛捐雜稅,才虧了公款!’一萬塊現大洋,大官看了不過是小意思,可感動得那個縣長掉下了眼淚。后來那個縣長在別的地方升了官,打發人來接王存才去享榮華富貴;王存才沒去,照樣唱他的《掛畫》。你還小呢,要長志氣啊!”
八
李長林有一天趁著師父師娘歇晌,來到夏小滿家,向他述說了自己趕廟會的見聞。恰好夏老太太是山西臨漪縣人,說自己也聽過王存才的戲。夏小滿剛升級念高中,正跟一位教美術的教師學木刻,這個矮矮墩墩的小青年,濃眉大眼,嘴唇上小茸毛又黑又軟,兩條胳臂上可都是結結實實的疙瘩肉,經常挺著飽滿的胸脯,覺得自己思想進步,一團正氣。他立刻跟李長林說:“戲子也是人,怎么是下九流?只有你那位師父不把你當人看,那個大煙鬼!他也沒把他自個兒當人看。”
李長林驚恐地回頭看了看,連忙說:“他也是為了我好。他把他的玩意兒都傳給我了。他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夏小滿皺了皺眉毛,用手抓了抓頭上硬扎扎的亂發,嘆了口長氣。“什么叫人上人?”他問。接著又說,“起碼先把自己當成個人吧。人得有點兒骨氣,趕廟會的那個老藝人倒還有點兒腦筋。我看得出來,先不先你就自個兒沒瞧得起你自己!而且,什么叫‘玩意兒’?那應該叫藝術。”于是他說藝術不等于單純的技巧,說了一大堆專名詞兒來解釋。看見李長林似乎愈聽愈糊涂,他生了氣,怒形于色地說:“我壓根兒就反對婦女纏足。可舊戲還賣弄蹺功!而且,讓男人唱旦角……”他打住了,因為他這才注意到李長林忽然流出了眼淚。他本來還想把剛讀過的魯迅文章中諷刺的“中國最偉大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男人看見扮女人”’這串話背誦出來,現在趕快打住了,又長嘆了一口氣。
幸虧他娘把話岔開了:“誰敢說看不起耍手藝的?你爹不就是做手藝的木匠?行行出狀元……”
李長林回來后心里很亂,雖然他沒有弄明白夏小滿那些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他模糊覺得自己跟不上這個知心朋友的思想。雖然夏小滿鼓勵他要看得起自己。要有骨氣,可是并不樂意看見他唱旦角,練蹺功。他已經十幾歲了,本來就不愿意學戲,尤其唱花旦這個行當,可自個兒能做主嗎?既然必須活下去,就得吃老郎神賞的這碗飯,跟師父老老實實學花旦。
生活把他磨煉得早熟了。他雖然是個文盲——夏小滿倒是把自己讀過的小學課本借給了他,熱心教他認字,可哪有工夫學這個呀——但從自己死記硬背的戲詞兒里,也咂摸出點兒意思來;何況師父說的那些花旦演的戲,大半都是打情罵俏的“粉”戲,縱然趕廟會的經歷讓他“忘了臊”,而他能瞧得起自個兒嗎?什么“念幾聲南無佛,哆哩哆,薩摩呵的般若波羅,念幾聲彌陀,噫!恨一聲媒婆,念幾聲娑婆呵,哎,叫,叫一聲沒奈何……”他壓根兒不明白這有什么趣兒。而師父告訴他,“思凡”就是“思春”!他每次唱到“我本是女孩兒家,又不是男子漢”時,都不免一愣神兒:難道我不是男子漢?就在這當兒,師父狠狠瞪大了眼睛。為了這句詞兒他往往打結巴,沒少挨師父的揍。師父說,要是在臺上這次唱錯了,下次一定還會唱錯,這叫“鬧鬼”,唱戲最忌諱這個,非打得你一輩子忘不了!
九
有時候他居然也進入了戲。當他演《出塞》唱到“那文官濟濟都無用,那武將森森也枉然,叫俺昭君去和番”,把一肚子怨氣都發泄出來了。唱完了自己很痛快。趕廟會唱《小上墳》,當他得心應手踩著蹺跑圓場時,聽見有人叫好,也不免有些得意。師父從來沒給過好臉色,可現在竟對師娘夸他了:“這孩子心里有戲啦!”這大概就是夏小滿說的那個“藝術”吧,他想。有了這一頓悟,他漸漸不覺得苦啦,而且覺得過去的苦沒有白熬,他開始對自己的功夫有了信心。唯一的希望是快點兒出師,搭上個正經班子,能自己掙飯吃;再熬過八年,他就不用再受誰的轄治了,也許還可以找到杳無音信的父親、哥哥,過上一家團圓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他知道自己今后只能靠唱戲為生,他并不奢望成為什么“人上人”,反正戲子是下九流,命里注定要在戲臺上出乖露丑,可是只要能靠自己的本事養家餬口,也就該心滿意足啦。不錯,盡管師父差點兒讓他送了命,這點兒本事到底是師父教出來的,他不能忘恩負義。但是,大概受了點兒夏小滿的影響,有時候一想起師父一再說“照我的戲路走,沒錯兒!”他還是情不自禁冒出點兒反感的情緒。他從來沒看過師父正式在臺上的演出,不是就憑他那張嘴嗎,噢,對了——還有那根鞭子!
熬到十五歲,李長林總算出了師。可他還得按照從前的“關書”給師父唱八年哪。現在,由師父出面,跟人家訂下契約,他開始每天在天橋小桃園茶樓唱戲了。告別了趕廟會一起演戲的江湖老藝人,他現在居然真是個角兒啦。起初,班主只讓他唱些開場戲。這些以小生、小旦、小丑出臺的所謂“三小戲”,漸漸吸引了觀眾,過去慢慢信步踱進來喝茶聽戲的,不久竟老早就趕著來占座兒了。班主兒看出“小香水”頗有些號召力,把他的戲碼開始往后挪動,終于放心地接連給他貼出全本《辛安驛》、《花田錯》、《鴻鸞禧》壓軸子的海報,掛上了二牌。小戲園座兒本來不多,而現在前后都加了板凳,場場擠滿。李長林的戲份兒增加了,師父把兩只戲箱都交給了他。盡管行頭是舊的,頭面也不光鮮,他卻以自己一絲不茍的技藝博得滿場彩聲。來喝茶的看客還真有不少懂行的,他發現自己只要按著師父水仙花教的戲路子認真地演唱,準會受到觀眾的贊賞。現在,他又不能不真心感謝師父那張嘴、那根鞭子啦。想起自己過去那些對師父情不自禁產生的反感情緒,他不免又慚愧起來。他應得的戲份兒都是由師娘親自來領走的。他心想,別說八年,他養活那無依無靠的老公母倆一輩子,也是應該的?當然,還有那位老郎神!李長林扮戲前,總忘不了要在后臺那座供桌前作個揖,暗中禱告祖師爺庇佑他別在臺上“鬧鬼”。
從小在票房混大,以“活叫天兒”自命的趙宗培,人稱“趙四爺”,如今還沒下海卻已老著臉皮拿黑杵,是這兒的臺柱子。他還真是個文武全才的須生。人雖然懶點兒,有時忽然來那么兩句頗有韻味的唱腔,也能讓一些老戲迷過過癮。這位名票憑經驗看出了李長林的功底,他倒是一心一意要提拔后進,主動提出想跟小香水唱對兒戲。第一次合作演出全本“《烏龍院》準‘代’《活捉》”,由于小香水一招一式紋絲不亂,趙宗培也不敢再偷懶耍滑,真正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領,這出大軸兒戲居然轟動了整個天橋,成為這里提籠架鳥人物街談巷議的話題。班主兒樂得閉不上嘴,親自提著點心盒子趕到水仙花家里祝賀,跟李長林的師父商量把一年期滿的合同繼續簽訂下來。水仙花卻皮笑肉不笑地說:“到時候再說吧。”
在梨園行已經是老前輩的名丑田喜旺,有一次偶然來到小桃園茶樓,看見“小香水”踩著花梆子小碎步上場,在臺上亮相時,圓亮有神的倆大眼睛往臺下左右一掃,滿場立刻鴉雀無聲,覺得他的扮相、臺風很眼熟,立刻想起當年曾同臺演出而紅極一時的師兄弟水仙花。“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老頭兒情不自禁給他叫了個“碰頭好”,而且站在臺下一直看完了他的全部演出,接著親自到后臺去打聽,知道他師父果然是當年的水仙花。
他明知這位師兄弟難纏,已經淪落成大煙鬼,但老年人懷舊的心情支配了他,到底還是找了水仙花去。“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老頭兒這么想,相信自己有眼力,看出那孩子“有出息”,自己主持著的戲班子——有名的鳴盛春社正缺個花旦人才。見到水仙花,就表示愿意讓他這個徒弟搭自己的班子,甘心親自給年輕人挎刀當傍角兒,把他徒弟捧出去,給水仙花露臉的意思。水仙花當然喜出望外,卻故意表示躊躇,半天只說了句“他剛出師”,田喜旺趕緊聲明:“他的戲份兒格外從優,決虧不了您!”師娘連忙叫長林過來給師叔磕頭:“別瞧這孩子小,在臺上可真還有點兒人緣兒呢,他決不會砸了他師父這塊牌子,全靠您提拔啦!可話又說回來,祖師爺肯賞他這碗飯吃,還不全虧他師父熬盡心血,手把手兒從七歲起教出來的?再說呢……”她還要再說點兒什么,但給師父喝住了:“少在這兒嘮叨!”田喜旺連忙又奉承了師父和師娘幾句。從此,“小香水”告別了天橋,搭上了京師久享盛名的大戲班子——鳴盛春社。
接著,名票趙宗培宣布正式下海。他原是個鑲藍旗的旗人,與遜清王室還有些皇親國戚的關系,從小兒就跟戲界結下不解之緣,拜過名師,很見過些大世面,內外行當面都尊他一聲“趙四爺”。下海后他開始吃“戒煙丸”,頗有大大振作一番的意思,也搭上了鳴盛春社的班子。鳴盛春社的班底兒齊全,角兒原都真正是科班出身,各有當行出色的獨到功夫,特別是武把子個個手腳兒利落,大軸子往往以一出火熾熱烈的全武行收場。田喜旺特邀趙宗培與“小水仙”合作演出全本《烏龍院》,自己親自扮演張文遠,例外地以《活捉三郎》作為大軸子戲,在廣德樓、慶樂、華樂三家戲院連演三天夜場。這三天小水仙的打泡戲,居然贏了個“挑簾兒紅”,轟動了全九城的梨園界。
西順城根附近幾條胡同的老街坊們,都高興地說:“這下子,那個苦瓜可熬出了頭兒!”
十
李長林出了名。雖說“戲子也是人”,那年頭,社會上依然有不少人還是把戲子當玩意兒看。首先是小報記者往往帶著一批戲迷闖進后臺,一面看他上妝,一面問長問短。有些舊文人墨客混充內行,假裝熱心,天天在報紙副刊上撰文捧場,吟詩題詠。有些戲迷,甚至專門下帖子請他赴宴。幸虧田喜旺挺身出來給他擋了駕,一概婉言謝絕,說“孩子剛出師,不懂應酬,我們受人家師父拜托,不能讓他出去露怯”。但田喜旺卻沒法兒阻止小報上兜頭蓋臉潑來的臟水!一個署名“菊壇護花主人”的劇評家寫道:“小水仙色藝俱佳。其師父蓋即當年紅遍京華之水仙花也。老水仙花原系《品花寶鑒》中人物。小水仙青出于藍。仍有其流風余韻焉。”另一個頗擁有讀者而化名“梨山老母”的劇評家,用倚老賣老而又輕佻的語氣贊賞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在臺上向老身飛眼兒,大有‘忽獨與余兮目成’之意,令老身不免頗涉遐想,心醉神迷矣”,又故意貶低他的師父,說“老水仙花晚年黑牙賊眼,深為老身所不喜,每憶及該伶當年梳圓髻,著窄袖高領民國初年時裝,出人狗肉將軍府邸,以其妖冶之態招搖過市情狀,已見諸《春明外史》所記,為戲界所不齒也。深盼其弟子出淤泥而不染,潔身自好,老身有厚望焉”云云。聽了別人的講解,李長林差點兒沒暈過去。
不料他師父知道后,卻拍著大腿叫好,說:“這小子果然有出息!越罵越出名。好!好!”還特別把他找來,教導他:“你小子跟老郎神有緣。沒想到教了那么多徒弟,唯獨你給我露了臉。只要祖師爺庇護著你,別在臺上栽了跟頭,管他媽人家說什么呢。人家這是捧你,別不識抬舉。按著我教的戲路子走,沒錯兒!”又說:“我告訴你個訣竅:端住架子,別輕易出去應酬。可也別讓那田老頭兒把你霸攬住。當然嘍,跟同行可得隨和著點兒,要舍得花錢買好兒,誰也不得罪;可也處處留個心眼兒,別叫人家在臺上陰你。俗話說,同行是冤家,這話一點兒不假。我吃過這個虧。可我也沒饒了誰。”李長林聽了渾身直出汗,又不敢不答應著。
他師父吸了幾口煙,閉目養神。忽然他坐起來,盯住了李長林的臉,說:“是呀,我得給你想想。先在鳴盛春混著吧,等兩三年我替你找個管事的,讓你自己組班子,挑大梁……”這之間師娘又是給他斟茶,又是讓他嘗嘗師父煙盤子上小青瓷碟兒里黑亮亮的蜜棗、小白瓷碗兒中紅艷艷的榅桲,并且不忘趕緊插嘴:“你別忘了他舅舅,那可是個大能人呀!當年服侍過你,人家說他手腳兒不干凈,你就認了真。”過了會兒,又低聲說:“他到底是咱們的至親,還能胳臂肘兒往外扭?”
李長林立刻想起了那個大酒糟鼻子、那對叮當作響賊亮的鐵球。他只覺得脊背上汗愈流愈多。
十一
從師父那兒出來,他抽空去找夏小滿,給夏老太太請安。自從搬到鳴盛春社南城“大下處”去住,他許久沒看望自己這位朋友了。
夏小滿一腦門子官司,正坐在窗戶下發愣。原來高中那位教他學木刻畫的美術先生出了事,一星期前給蔣孝先的憲兵第三團從教員宿舍里抓走了。這位高中生滿腔怒火,沒處發泄。他瞥了一眼進來的李長林,沒怎么答理他,卻冷笑了兩三聲。夏老太太忙著出去沏茶,他這才開口:“你現在得意了吧?我不看那些小報,可我知道那些人怎么捧你。也知道你不會自輕自賤,忘了過去咱們常在一塊兒說過的話。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剛才在你師父那兒,又沒給你好果子吃!你演戲是身不由己。但你既然獻身于藝術,總得有藝術家偉大的人格啊。我不是說你沒有人格,而是說,你們演的有些戲,存心跟自己過不去,簡直是在戲臺上心甘情愿侮辱自個兒。就拿你演的《打刀》這出小戲來說吧——謝謝你托人送來兩張票,讓我們娘兒倆去聽蹭兒——可那是出什么戲?一個流氓,不錯,他后來當上了皇帝,可他不折不扣是個流氓!那個叫趙匡胤的家伙半夜來叫你們給他打刀,你們夫妻在臺上折騰了一夜,互相對罵著,開著玩笑,天剛亮刀倒是打出來了,可那個流氓先把你們夫妻倆祭了刀,然后溜了。你們白忙活了一夜。我不明白這到底有什么意義!”
夏老太太端著茶進來,不滿地攔住了夏小滿:“什么事你都刨根問底兒!這本來不就是出玩笑旦的小戲嗎,人家長林來了,也不讓個座兒……”
李長林坐立不安。夏小滿卻不容分辯,繼續評論下去:
“可你們還在臺上心甘情愿侮辱自個兒,拿勞苦大眾尋開心!那個扮吳衍能的小丑說什么來著?我記得是:‘你們這類人是頂著福不知福。教人家瞧,一個鐵匠媳婦還要多么好看,一腦袋珠花,身上穿著還算錯嗎?還怕你不利落,腳底下還給你綁著兩塊木頭。太爺哪點兒對不起你?’你想想吧,這是一個鐵匠說的話嗎?而且,明擺著在臺上嘲弄你這個踩著蹺的花旦。”
李長林紅漲了臉。他想起這出戲那次是跟田喜旺的孫子小喜旺一起演出的。小喜旺這小子比他大幾歲,有點兒鬼機靈,跟著爺爺學戲也很有兩下子,可到處闖禍,外號“漏子山”,內行沒有不知道的,為了這個,沒少挨他爺爺和爸爸的揍。本來李長林演玩笑旦,已習慣于插科打諢,小丑小旦臨時在臺上抓哏逗哏也是常有的事。小喜旺說這些詞兒時,他也忽然想起臺下可能有夏小滿坐著,當時心中就一動,今天果然又聽見他的批評了。他無言以對。夏老太太生了氣,瞪著夏小滿說:“人家花錢請你去聽戲,為的是尋個喜歡,有你這么較真兒的?牛脾氣,跟你爹一樣!長林別理他,喝茶!”
但夏小滿忽然長嘆一聲緩和了自己的語氣:“這當然不怪你。我跟娘看過你的《活捉三郎》,雖然我還是不明白這出戲有什么意義,既然‘冤有頭來債有主’,可為什么不跟殺她的那個宋大爺算賬,而是‘你既短下風流債,因此捉你赴陽臺’呢?可是,我佩服你在臺上走的鬼步兒。我娘說,真像一陣風空中飄著個紙人兒!也許,你們的這種藝術,”他沉思著,“我現在得承認也是藝術吧。我記得一個詩人說過,藝術就是戴著腳鐐跳舞。魯迅也說,他寫文章是戴著鐐銬跳舞!”他望著李長林迷惘的神色,又嘆口氣,“自從你師父給你腳上綁了兩根木頭,你就不能不帶著腳鐐跳舞。只好活受罪!受活罪!”
雖然倔小子這些話叫人聽了不受用,卻給李長林精神上一個很大的刺激。他佩服夏小滿有見識,人家是高中生啊,記性好,悟性高!可自己呢,好容易能自個兒掙飯吃了。然而還是“下九流”。就連這個救過自己性命,并且稱得起是總角之交的朋友吧,跟自己說話也總是帶著刺兒。雖然他明白夏小滿是為了他好,把他當個人,替他抱不平。
十二
自從李長林搭上了大戲班子,很長了些見識。與名丑田喜旺每次同臺演出前,必須與各個角一起排練兩三回,田喜旺把這叫做“過一過戲”。在過戲時,經過這位極富于舞臺經驗的老伶工指點幾句,就能使李長林領會每個動作在戲中的意義,同時進一步懂得整個這出戲的戲情戲理,為什么這出戲中人物的性格跟另外一出戲中另一個人物的性格必須區別開來,叫做不能“千人一面”。“這可是我跟你一個人說的,”有一次田喜旺告訴李長林,“咱們得跟上時代潮流,這年頭兒,光靠在臺上賣弄本事可就不夠啦。你師父的功夫那沒的可說,可現在不是民國初年啦。有機會碰上筱翠花露《挑簾裁衣》時,我帶你去觀摩觀摩,你就知道跟你師父教你的這出戲,戲路子已經不同了。”李長林是個肯暗中用心思的人,立刻明白這是老頭兒對自己的師父的批評。后來,跟著田喜旺在鮮魚口華樂戲院看了當時在四大名旦之外獨樹一幟的筱翠花與韓毓堃、馬富祿合演的《挑簾裁衣》,果然發現跟師父當初教的有所不同。潘金蓮的道白,并不按師父老本子上用的韻白,而完全改成了京白。臺詞也改成流行的大白話,例如“戲叔”一折中師父教他用韻白說的那句:“我聽得一個閑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個唱戲的,敢端的有這話嗎?”到了筱翠花那里,改成了“聽說兄弟你在街上包著個娘兒們,是不是真有這么回事兒?”在這出戲里潘金蓮原來一口一句的“叔叔”,現在都改成“兄弟”叫得不離嘴,村俗的口吻、響亮的京腔,聽起來簡直就逼真活畫出一個現實生活中的市井婦人來。舞臺上的這一形象,讓李長林想起童年生活過的大雜院里的街坊:瘸三兒,白鞋,大麻殼。這使李長林感到驚訝,也讓他開了竅:戲,也有不同的演法。可是,為什么師父就只讓自己非跟著他那老路子走不行呢?
現在,李長林是跟鳴盛春社的一些光棍漢住在一起。從夏小滿那兒回來,已臨近黃昏,一路上垂頭喪氣。剛進南城一個小胡同口,暗中跳出小喜旺一把揪住了他:“怎么這么晚才回來?走,走,走!我爺爺叫我接你到慶樂去看筱老板的《陰陽河》,恐怕已經開場了,我爸爸早去了。快,快,快!”
聽說看筱翠花的戲,李長林這才精神一振。
這個晚上,對于李長林今后的舞臺生涯,似乎是有決定性意義的。他居然從此忘了在夏小滿那兒所受的刺激。
李長林聽師父提起過這出戲,但沒有教過他,說《陰陽河》早就失傳了。這是出鬼戲。李長林從小在鄉下時,膽子就小,可專門愛聽大人講鬧鬼的故事。半夜里一面聽奶奶講,一面聽外面北風呼呼怒吼,窗戶上破紙條兒嗤嗤作響。越聽越怕越要聽,往往深深縮進爛棉胎被窩里,手心里攥出一把汗。雖然恐怖達到極端,卻同時也伴隨著一種興奮的快感。他后來扮演《活捉三郎》那么出色,跟他自個兒小時候的體驗不是沒有關系的。這次跟著小喜旺匆匆趕到前門大柵欄,從慶樂戲院后臺進去,只見田喜旺正在臺上暗處坐著看戲,《陰陽河》早已開場了。
《陰陽河》的故事是演李貴蓮不知為什么得罪了天庭,被捉去做鬼,罰她在陰陽河邊挑水;她的丈夫到陰間找她,居然經人幫助,一同返回了陽間。李長林站在田喜旺身后,只見戲已經進入第一個高潮:五個惡鬼前來捉拿李貴蓮,筱翠花扮演的李貴蓮正給嚇壞了,那滿臉上極度恐懼的表情,立刻吸引住李長林。他看見臺上的李貴蓮正通過甩吊發,摔“搶背”,扔“吊毛”等一系列動作,表達這種極度恐懼的心情。在五鬼空中拋叉時,她滿臺翻滾,恐怖的氣氛真是扣人心弦。田喜旺回過頭來望了望李長林呆瞪瞪的倆大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演到她與丈夫張茂生在河邊相遇了。李洪春扮演的張茂生,由大同追到四川的陰陽河畔,遇見李貴蓮正在挑水,立刻在后邊趕她。李長林注意到李貴蓮挑的水桶是特制的八棱形,里邊點著蠟,下邊垂著花穗子。筱翠花踩著蹺走“花梆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李長林的心也怦怦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他看見筱翠花身不搖,腳不亂,居然桶里的燭光不晃,下邊的絳穗不動。從靜悄悄滿場觀眾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叫好聲,使他嚇了一跳。他感到一股電氣強烈地沖擊過來,全心都沉浸到戲里去了。仿佛自個兒也在踩著蹺走“花梆子”,也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似乎變成了臺上的筱翠花,變成了筱翠花扮演的那個李貴蓮,自己全身心都進入了角色。什么肉體上的痛楚,精神上的折磨,全忘掉了,消失了。這時扮演張茂生的李洪春,配合得那么默契,在追逐中始終保持步法和距離的一致,終于起“高毛”從她的挑子上翻過去。又是滿場喝彩聲。只聽見椅子上的田喜旺輕輕舒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這才叫戲哪,這才是真正的絕活兒!”李長林這才發現自己始終踮起著腳尖兒,紋絲不動地站了幾十分鐘。
戲演完,田喜旺來到后臺,向筱翠花致賀,說:“這戲現在可只有你拿得起了。”李長林跟在后面,只見這個比他差不多大一半的老伶工,渾身行頭都濕透了,但氣不喘,神色端莊,見了田喜旺趕快請安,恭恭謹謹如晚輩執弟子禮,一點名角兒的架子也沒有。他還發現這位有名的京劇花旦藝術表演家,在后臺同在前臺簡直判若兩人,卸妝時動作穩重,有人把描金紅釉的宜興紫砂小茶壺端來,他還連忙站起來兩手去接。接著他發現這個在臺上那么謔浪笑罵、妖嬈潑辣的花旦,在臺下卻沉默寡言,不茍言笑,老是垂著眼皮,偶爾看人時,目光又是那么懇摯深沉。
在回去的路上,李長林忽然停下步來,對田喜旺說:“師叔,我求您一件事。”
“說吧。”老頭兒回過頭來。
“不知筱老板肯不肯收我這個徒弟?我要拜他為師。”
“啊?”老頭兒也站住了,在昏黃的路燈下望著李長林。忽然他哈哈大笑:“怎么?你也要來一篇兒‘謝本師’?你沒有想,你師父會高興嗎?”
“我已經出了師。‘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是想多學點兒本事。”
“有志氣。可人家未必答應。他這個人是老古板,最講究規矩。他會說:這不是亂了套啦?你想,他師父跟你師父是師兄弟,他跟你一個輩分,雖說他比你歲數大。況且,”老頭兒咳嗽兩聲,“你現在還有義務養活你師父呢。”
“我知道,別說八年,我會養活他老人家一輩子。萬一他有個好歹,我一定披麻戴孝發送,他老公母倆跟前沒個子女,我不就是他們的親兒子?我決不做忘恩負義的人……”
聽見李長林說話時帶著哽咽之聲,老頭兒感動了。
“你是個忠厚的孩子。你雖然功夫練出來了,趁年輕還想精益求精,不愿墨守成規,將來必大有出息。我常帶你出來看戲,本來就是這個意思。咱們走著說話。我教你個法兒,用不著正式拜什么師,多看他的戲,偷偷兒學嘛。多少名角兒的絕活,不是偷偷兒跟人家學,自己再咂摸出來的?我今兒個不是帶你去認識了他?以后抽空兒多虛心去請教,他這個人從不拿大,指撥你兩三句,就夠你回去認真揣摩的。”
走了一會兒,李長林忽然又停步,輕聲說:“師叔,還有件事兒您得費神拉我一把。我師父今天見了我,說要給我找個‘管事的’。”
老頭兒半天沒應聲,繼續走著。“噢,我明白你師父的意思了。你師父無非是想讓你多掙點兒錢。他也不想想,你現在在鳴盛春的‘大下處’住著,跟還沒有成家立戶的一起吃著‘官中飯’,有條件自個兒組班子,挑大梁嗎?”走了幾步,老頭兒接著說:“別為難,鳴盛春社不會霸攬著你,雖說你是我特別邀來的。我想法子讓你多搭幾個班子吧。我認定你是個人才。唉,這年月,‘搭班如投胎’,北平這幾個大戲班子,也不都是容易維持得住的,市面蕭條,人家各有各的難處。放心吧,我會拉扯你,咱們慢慢想法子吧。”
十三
不久,田喜旺就介紹他同時搭上了好幾個大戲班子。每天晚場都要去趕場,累得李長林時常喘不過氣來。然而李長林一心撲在戲上,早晨天沒亮就喊嗓子、練功,白天人家歇晌,他還在院里場子上練跪步、甩發、跑圓場,“烏龍絞柱”,遍體大汗淋漓。他越演越放開了膽子,在戲路子上私淑筱翠花。比如在《挑簾裁衣》這出戲里,他把師父過去教的韻白,也全改成了京白,他現在懂得了“千斤念白四兩唱”的道理,在發聲吐字上,他暗暗記住那個京劇花旦表演藝術家如何呼吸、換氣、停頓,辨別京白、韻白的聲調和節奏這些技巧。他變聲后本來嗓子挺好,而仍然帶著一口筱翠花倒倉后練出的酥脆爽辣的道白。這是背著師父偷偷兒學來的。但他居然聲名大噪,紅遍了平津兩大都市。他不僅擁有了當年師父的那批觀眾——前門大街、東單牌樓、西單牌樓、王府井一帶大商號的闊老板,大柵欄開綢緞莊“八大祥”的掌柜的,一些下野軍閥的姨太太,沒落了的貝勒子府的老格格們,而且還吸引了一批專門喜歡捧童伶的大學生、中學生們,甚至一些大學教授也聞名而來看他的演出了。李長林自己也很得意,他覺得自己摸索出了一點兒意思,決心瞞著師父,自個兒往前闖。
他師父才不管這一套呢。只要他每月按期送來鳴盛春社的包銀、在各大戲班子掙的戲份來——李長林還是把自個兒的收入悉數上繳,還忘不了師娘囑咐過的話,帶一斤大柵欄門框胡同的五香花生米,兩盒西單蘭英齋的玫瑰餅、藤蘿餅和薩其馬,一斤天福號的醬肘子。師父現在有足夠的鴉片吸,有精致的小菜下飯,有各式蜜餞可以隨時扔下煙槍后過嘴,已經心滿意足。他老了,凡時下社會新聞、戲界現狀,都不感興趣而不屑一問,只是時時要追憶昔日當年自己譽滿九城的盛況。他倒也不再謀劃替李長林找“管事的”的事情,而且同意田喜旺推薦了個可靠的人給李長林跟包。見了面,不過講些梨園掌故、戲界軼聞,教李長林學得乖覺點兒,別那么“傻小子一個,讓自個兒吃虧上當”,對李長林不斷進行善意的警告,此外沒有什么可說的了,于是閉目養神。倒是師娘一盆火似的迎接他。他還沒進屋,就趕出來攔住他,讓他先把錢掏出來,低聲囑咐他別告訴師父實數兒,說:“我得攢下點錢來,留意準備也給你置辦幾件新鮮頭面、行頭什么的,有了自己的戲箱,才配得上名角兒身份。而且,你也到了該成親的時候了,這事還得師娘我替你操心。我可不是要給自己存私房。別都交給那老東西。”師娘現在渾身衣著上下一新,又開始描眉畫鬢,在下嘴唇上抹上一指頭胭脂點兒。如果李長林沒有按日子來,她會坐著洋車奔南城,親自到鳴盛春社“大下處”找他去,而且如果趕巧了沒見著李長林,她會在那里把有關李長林生活上的瑣事,跟那兒的人打聽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小喜旺告訴李長林:“嗨!你師娘,那個搽胭脂抹粉的老虔婆,正忙活著要給你說媳婦呢。我說,你這頭小毛驢,這輩子算跑不了啦。”
李長林臊得滿臉通紅。立刻想起“大酒糟鼻子”家那位比他大好多的老姑娘、師娘的侄女兒。他暗下決心,決不答應這門親事!
十四
國難臨頭!“九一八”事變后,蔣委員長下令“不抵抗”,乞請國聯調解。東北大部淪陷了。那年冬天,夏小滿背著父母,悄悄加入平津滬各地學生的請愿團,到南京參加示威游行,反對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遭到血腥鎮壓。聽說兒子被關進大牢,正在替人家蓋房子的老木匠夏老漢,在“上梁正遇紫微星”的鞭炮聲中,從大梁上失足掉下來,摔瘸了一條腿,臥病不起。夏小滿倒是平平安安從南京回來了,受到了學校當局的警告。李長林偶爾去找他,發現這位高中生火氣極大,不愛答理人。
由于大批有錢的東北人涌進關內,一向冷清的北平市面忽然一度形成畸形的繁榮。各戲園鑼鼓喧天,場場滿座。小水仙更走紅了。師父幾乎天天派師娘來拿戲份,李長林不得不每天日場夜場都登上戲臺,有時還得“一趕三”,連裝也來不及換,坐上包車滿城各戲院去趕場。
他發現跟他同臺演出的趙宗培一年來在臺上特別賣勁,也簡直紅得發紫。有一陣子,一向在后臺最愛拿架子的趙宗培,對他十分親熱,說:“長林,咱們是紅花配綠葉,相得益彰啊。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別忘了當年在小桃園趙四甘心給你挎刀傍角,把你捧出了名!咱們得一輩子合作下去。”他還時不時替李長林掏錢,打發走坐等在后臺的師娘。“別過意不去,”他告訴李長林,“有我花的,就有你花的;我趙四不敢說自個兒一向急公好義,這點兒義氣可不能不講!錢是身外之物……”
李長林摸不透趙宗培的心思,他留了個心眼。果然麻煩的事兒來了,而且就出在這位趙四爺身上。李長林又面臨一場嚴峻的考驗。
一九三二年三月,偽滿洲國在長春成立。六月,愛新覺羅·溥儀在長春就任偽執政。接著,準備在長春舉行登基大典。從關外秘密派人來邀請名須生趙宗培組班子到長春唱一個月,包銀格外從優,日本關東軍還會特別加賞。這事當然不便公開。這天在吉祥戲院演完晚場《翠屏山》后,卸妝時趙宗培邀李長林到東四“灶溫”吃爛肉面。于是趙宗培悄悄說出來了,他非叫李長林答應一塊兒去同臺演出不可。“要是不給我這個面子,長林,可別怪趙四不講義氣。誰敢拆我的臺,我有本事叫他以后別想在北平立住腳!”李長林用要跟師父商量來支吾。他們本來已由鳴盛春社跟天津簽好合同到天津大舞臺演出十天,趙宗培答應李長林考慮好后在天津給他回話。
李長林知道這件事不好對付。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好幾天坐立不安,茶飯無心,演出時不斷忘了詞,差點兒在臺上出事。動身赴津前,他抽空趕到西順城根,向師父師娘請安告別;他沒敢告訴水仙花這件事(他準知道師父會極力慫恿他出關),而趕緊去找夏小滿。
“我是特別有件事找你請教!”趁著屋子里沒人,他鄭重地開口,不管夏小滿看見他時是那么冷淡和不高興。他把趙宗培邀他到“滿洲國”唱戲的事說了出來。他的嚴肅的神色引起了夏小滿的注意。聽完后,夏小滿氣得滿臉通紅。
“主意你自個兒拿!”他生硬地回答,“你現在出了師,也出了名,自己是個名角啦。要是你自甘墮落,敢跟漢奸賣國賊混到一塊兒去……”他忽然住了口,注意到李長林從未有過的憤怒的神色。
“我并沒答應他呀,答應了他干嗎還來找你?”李長林也動了氣,“你當只有你們學生愛國,我還沒把話說完呢!我就是再去趕廟會,跑草臺子戲,也決不給中國人丟這個臉!”
夏小滿驚訝地望著他,而且立刻換過臉色來,兩眼發亮,搶上一步握住李長林的手:“對,對,我知道你會這么做的!”
“別以為我們唱戲的就只認得現大洋。我要是打定主意上長春,何必來找你商量?我唱的是舊戲,可舊戲演的也離不開忠孝節義。《岳母刺字》叫兒子精忠報國;《潞安州》的陸登寧死不屈,僵尸不倒;《八大錘》呢,王佐斷臂說書,愣把認敵作父的陸文龍給說回來了。我唱的是花旦,免不了演些風花雪月的粉戲,可也是為了勸善懲惡。你不是跟我說過嗎,戲子也是人!就不信我也能愛國?”
李長林一口氣說了一大篇,自己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覺得自己真是理直氣壯。
夏小滿繼續驚訝地望著他。噢,他原來不那么糊涂。可是,宣揚的那一套,完全是封建思想!夏小滿忍住了自己的批評,用憐憫的眼光盯著這個年輕的伶人。“我覺得什么都要從新做過”,他剛讀過的魯迅文章中一句話閃過腦際,他皺起了眉毛,嘆口氣;他的眉毛黑油油的,仿佛要滴出油珠兒來。但他立刻又搖搖頭,慢慢地說:“有人說‘中國不亡,勢無天理’,這句話當然不對!可是,小日本占了東三省,還要進軍華北,咱們眼看要當亡國奴了。有人心甘情愿去當漢奸,而大部分人醉生夢死,我佩服你不給傀儡皇帝去捧場的勇氣。我們要想法子支持愛國伶人的行動!”
他露出思索的神色。李長林趕快說:“我這不過是小事一樁,用不著誰來幫忙。可萬一……”他頓住了,環視了一下夏小滿的屋內陳設,立刻看出這個家庭光景有了變化,出現了敗落的征兆一夏小滿的爹久病臥床,夏老太太衣衫不整,正在屋檐下煎藥。“可萬一……”什么呢?反正他要做個有骨氣的人。是的,跟著趙宗培去一趟“滿洲國”,唱一個月能拿加倍的包銀,興許回來還能多置幾套行頭,賺出個箱子來,自己早就盼著也有一兩副點翠頭面,那可就真趕上人家名角啦。一副點翠頭面,至少五十塊現洋打不出來。可讓我給小日本和“康德皇帝”去捧場,我怎么再跟這個朋友見面?唱戲的也有人格,憑那份不義之財,在臺上也體面不了多少!我這個主意是拿定啦。
但是,怎么回絕趙宗培?李長林心又怦怦跳起來。師父說的,即使同行是冤家,也得講義氣,就算我靠自己的本事在臺上總算還有個人緣兒吧,可當初從在天橋小桃園起,沒有人家長輩提拔著,趕廟會的“小香水”能掛上二牌?人家把你這個小年輕的后輩當個角邀你,居然敢說我愛國,我不去!再說呢,趙宗培雖說是下了海的票友,戲界哪個惹得起他?他是旗人,前清的皇親國戚,連師叔田老頭也不敢不當面稱呼他一聲“趙四爺”!而且這地面上也有保著他的勢力,萬一得罪了這個人,以后會有好果子吃?李長林心里不能不打鼓。
不能去!我豁出去啦,缺德的事絕不干。不能在這節骨眼兒上丟人,叫學生戳脊梁骨罵自己是漢奸。反正從小兒什么罪沒受過?他下了決心:豁出去啦!
十五
鳴盛春社在天津的十天演出中,場場滿座。趙宗培的須生本工戲,越唱越有精神;而李長林呢,卻常常在戲里念錯了詞,在《思凡》那出昆曲里,唱到“我本是女孩兒家,又不是男子漢”,他竟唱出“我本是男子漢……”等自己發覺后,已來不及糾正了。他自個兒明白這幾天為什么老在臺上“鬧鬼”。幸虧他扮相漂亮,做工細膩,觀眾并沒有給他喝倒彩,但連田喜旺也看出他有時神情恍惚了。老頭兒悄悄問他有什么心事,李長林這才把趙宗培天天催他“拿定主意”簽訂出關合同的事兒說了出來。田喜旺氣得滿臉通紅,說:“咱們鳴盛春社可不干這缺德的事。誰去了,回來另請高就,別打算再搭我這個班子!你只管往你師父身上推,你師父那邊由我替你兜著。這可是關系一輩子名節的大事!你不是糊涂孩子……”李長林幾天來對趙宗培支支吾吾。趙宗培大概也看出來了。
最后一場是在天津大舞臺演全本《烏龍院》,從“劉唐下書”起,直到“準帶《活捉》”。這是趙宗培特別跟田喜旺提出的戲碼兒,他有意在出關前,捧李長林唱大軸子《活捉三郎》。梳頭的已經來催李長林上妝了。趙宗培悄悄來到身邊,告訴他已經拿到在日租界簽訂的合約,支了一筆款子,他準備分給李長林一半,讓他趕緊置辦行裝。李長林不能不明確態度了:“這錢我可不能收。我師父說我年輕,沒見過大世面,叫我上復趙四爺……”沒等他吞吞吐吐說完,那位名須生立刻明白了,一聲冷笑,嚇得李長林一哆嗦。“好,好!你小子有志氣,你愛國,是不是?告訴你,這兩天我早看出來了,你壓根兒就不想跟我合作。還告訴你,我姓趙的才不怕人家說我是漢奸呢。我收到不少恐嚇信,什么‘反帝大同盟’,不知哪個忘恩負義的兔崽子走漏了消息。我早就聽說你跟一幫子思想激進的學生很有來往,你小子有種,悉聽尊便!”接著又一陣冷笑。忽然又收住笑聲,“可咱們今晚上還得唱完天津這最后一場合作戲吧,是不是?臺上見!”緊跟著他呵斥跟包的:“給我拿髯口來!”他是從“劉唐下書”演起的。接過髯口,又就著跟包的手上小青藍彩釉瓷茶壺的嘴兒嘬了幾口,低聲吩咐了幾句什么,正眼不看李長林,罵著跟包的:“給我滾出去,不識抬舉的王八羔子!不辦妥別來見我!”跟包的掃了李長林一眼,縮著脖兒溜出去了。
那時內行沒有人不知道,他趙宗培雖然票友出身,現在紅得發紫,變成了戲界一霸。“臺上見!”這是什么意思?那幾聲冷笑老在李長林耳邊響。上妝時他有點兒暈暈乎乎的。扮張文遠的田喜旺早已涂白了鼻子——那時后臺規矩,小丑不先勾臉,別的角兒不能上妝,遠遠早把趙宗培的動作看得清清楚楚,這時他悄悄走過來,附耳低聲警告李長林:“別走神兒,長林!趙四氣色不對,你在臺上可要留個心眼兒。”
果然。在“宋江鬧院”這一場里,這位趙四爺在臺上不斷編著新詞兒,而不少觀眾卻頗欣賞他的油腔滑調,不斷喝彩叫好,專門捧他的場。當宋江一面唱一面搬起椅子時,本來應該哼哼的[四平調]是“自家的椅子自家搬哪”,他忽然來了句“小水仙原來就是天橋的小香水”,接著插入一句韻白:“他乃鼎鼎大名的相公李長林!”臺下觀眾全給逗樂了,有人怪聲叫好,表示贊賞。李長林窩了口氣。本來臺上臨時逗個趣兒是名角彼此之間常有的事,李長林扮演的閆惜姣又是花旦,開個玩笑不算什么離格。而且在這場戲里,閆惜姣必須故意賭氣,會處處占著上風,表現她恃寵而驕。她滿可以在說白里對宋大爺來一番連挖苦帶損,但李長林仍然按著戲里的劇情,注意掌握一定的分寸。因為,這烏龍院是宋大爺蓋的,閆惜姣是宋大爺花三十兩銀子買來的,后邊一場就有“買你的骨頭買你的肉,打死你如同打死一條狗”的詞,最后果然把她殺了。祖師爺是這么傳下來的,師父是這么教的,別的名角也是這么演的。她到底不能老是占著上風啊。
現在。戲到了宋江用椅子故意擠兌閆惜姣的一系列動作。為了逗弄她,宋江把椅子一點一點移近閆惜姣,而閆惜姣就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椅子挪遠。但宋江終于還是靠近了她,然后把一條腿擱在她身上,同時用韻白拉長了聲說道:“花錢的老爺么,我愛的就是這個調調兒!”這本是歷來照例的演法,可是這一回,李長林明知道在做戲,心里卻一陣別扭,忽然感到惡心。他腦中閃過夏小滿說過的那些話。他愣了一下神,趕緊又進入角色。他果然很快又進了戲,當宋江問她你想也不想我,他流暢地說了那一段京白:“我早晨起來,頭也沒梳,臉也沒有洗,前廳跑到后院,后院跑到廚房,左手拿個碟兒,舀碗涼水,右手拿個蒜瓣兒,涼水就蒜瓣兒,蒜瓣兒就涼水——我就是這么想你!”最后一句惡狠狠的,又脆又辣,贏了臺下一個滿堂彩。這是他從筱翠花那兒學來的有名的一段說白。接著照例又狠狠地抬高了聲調:“你妹妹想你!你媽媽想你!”此刻李長林已經定下心來。姓趙的,你就找岔子在臺上撅我吧!
戲發展到了“殺惜”的緊張時刻,被激怒了的宋江,拿刀追殺閆惜姣了。幾個“漫頭”過來,刀尖對準了她的胸口,在“嘟兒……侖”的點子里,她瞪大眼睛盯住刀子,兩個黑瞳仁在那一聲“侖”頓住時,集中在一起,顯出極度驚恐的神色,全場都屏息無聲。就在此刻,忽然趙宗培湊近來,低低說了聲:“好小子,有你的!”這話臺下聽不見,可是李長林聽得清清楚楚。接著,她得掙脫宋江的手,兩人在“巴侖,侖……”的點子里,繞個小圓場,宋江把她前拉后推,拖來拖去,最后擰住她的腕子。按歷來演法,她這時必須翻身向里,讓宋江一刀扎下去。可是趙宗培突然松了手。這真是個冷不防!閆惜姣身不由己,翻了個仰八叉!
刻不容緩,李長林必須及時搶救自己的失誤。他趁勢一個鯉魚打挺,跟著滿臺翻滾起來,兩只小腳在空中踢蹬得令人眼花繚亂,臺毯上的灰塵都揚起來。他來了一圈在臺上全靠背部和腰腿功夫的“烏龍絞柱”。場面上的鑼鼓一下子全頓住了。宋江在愣怔之后,連忙半蹲著身子吹髯口,舉著刀用走矮子步跑圓場來配合。然后等閆惜姣一縱身躍起時,搶前一步重新抓住她,一刀下去結果了閆惜姣。然而,趙宗培卻沒有料到,挨了刀的閆惜姣又來了個旦角一般不用的硬掄背,前撲虎接倒插虎,又起身變“硬僵尸”。用大眼珠子憤怒地緊緊盯住宋江,好一會子這才“咕咚”向后直倒下去。
這不是“殺惜”歷來的演法。不明個中真情的觀眾,卻以為這是名角事先安排好要打破慣例,出新點子來個“殺手锏”!居然叫好之聲,不絕于耳。他們不知道李長林為了搶救失手,把《戰宛城》里張締殺嬸時的動作用在這里了,還使出全身刀馬旦的解數,要吐出胸中一口悶氣。也虧趙宗培畢竟有豐富的舞臺經驗,用了《翠屏山》楊雄的動作來配合,每一個招式居然還配合得嚴絲合縫,沒露出任何破綻。只有場面上的鑼鼓全啞巴了。可是誰也沒注意到這個。
這是唯一的一次,李長林在舞臺上塑造了一個被侮辱被損害而寧死不屈的閆惜姣的形象。可惜他當時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更可惜的是,那個聽了幾出舊戲就愛發議論的夏小滿,此刻也沒有欣賞到這一意外的演出,當時他不可能有機會到天津來啊。
十六
高潮過去了,戲還沒有完。宋江揩干凈刀上血跡,在死尸衣服里搜出劉唐下的書信,用顫抖的手燒化后,下了場。一進后臺,就奔了正坐在梳頭臺前還處于激動狀態中的李長林:“哎呀,可真虧了你,我的長林!我得認罰,差點兒把戲唱砸了!你他媽也真有兩下子!行啊,我服了你,咱們彼此誰也不能再說誰給誰‘翻場’的話。而且,咱們這出戲呀,我看今后就照今天這個路子演下去,這叫做別開生面!沒按老規矩演,人家聽戲的主兒,還真歡迎哪!俗話說的好: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真是一點兒不假。別愣神兒,快快換裝吧,下一場就是你的大軸兒重頭戲了,沒我趙四的事兒啦,我得吹兩口去,回來給你把場!”
扮演張文遠的田喜旺,這位忠厚的長者,鼻子上已經涂了白粉,卻含著淚來安慰李長林:“真難為你,孩子。剛才我在后臺,可真嚇了一大跳。我看出來了,你是豁出去了。可是照咱們梨園行的老規矩,他趙四要是真翻了臉,讓你‘清香’、‘講公堂’、‘掛匾’,硬告你個‘翻場’,你有理也說不清!旦角在臺上走‘硬掄背’,變‘硬僵尸’,連我還沒見識過呢。現在可得沉住氣,不能亂來了。定下心來換裝,請老郎神庇護著,我會在臺上照應你!”
下邊該是最后一場“活捉”。李長林努力控制住自己,迅速換著裝。給他穿衣服重整頭面的那個跟包的,忽然悄悄跟他說:“我告訴您,這事兒有點兒透著邪行,怎么臺下聽戲的主兒都忽然抽簽往外走了呢?”李長林心又一緊,連忙奔到臺上把守舊簾兒掀開一條縫,往外看去,果然發現池座大部分觀眾正起身紛紛散去,后邊觀眾卻亂哄哄趕到前邊來搶空了的座兒。顯然這又是趙宗培弄的鬼,表示人家聽的是我趙四爺的戲,沒人捧你小水仙的場!他的心涼了半截。
“還有沒走的呢!我得打起精神來,對得起這些主兒。”他想。
臺上燈漸漸暗下來,大鼓“咚”的一聲,又咚咚慢下來,表示更深夜靜,閆惜姣的鬼魂一身素色裙襖,腰里系著綢帶,耳邊掛著兩縷白紙條兒,要出場了。他趕快用嘴叼住了面具,等檢場的撒出一把煙火,立刻在[急急風]的鑼鼓點兒中走著碎步上場,搶到臺口,用綢帶遮著臉,蹲下身去;在檢場的又撒出另一把煙火里,猛然放下綢帶,露出嘴上叼著的鬼臉亮相。臺下一片驚呼。然后他又返身下臺。接著,摘掉鬼臉面具,在場內唱完“閆惜姣魂離體陰風一陣”那句[西皮倒板]后,依然俊扮上場。這回是飄飄蕩蕩,表現出被一陣陰風吹出來的動作。場面上交替打著[慢紐絲]和[快紐絲],每走三步,配合著(快紐絲]向左轉一個身。幾個鷂子翻身,交替走著蹉步、捻步、趕步、倒步,然后是臥魚,走蹋步,在臺上四角蹲下來亮相。他感到臺下雖然剩下不多觀眾,卻聽得出他們全神貫注,為他幾個亮相真誠地叫好、鼓掌。“先看一步走,再聽一張口”,這是當年師父用鞭子抽出來的絕活兒。這也是夏小滿的娘那么贊嘆的,看起來仿佛腳不點地,在空中飄著個紙人兒似的出色表演。李長林開始又用蹉步往下場門走去了,他微微晃動著上半身,對自己腳下的功夫充滿信心,想象著自己現在是個沒有軀殼的鬼魂。他感激那些觀眾屏息歙氣欣賞著他的表演。但是,突然他又想起滿場只剩下稀稀拉拉這么少觀眾,一股不平之氣不禁涌上心來。接著,他一眼發現戲臺上右側鑼鼓場面旁邊正站著已卸了裝的趙宗培,這位趙四爺,正冷眼盯著他呢!叼著煙卷的嘴撇著,似乎在冷笑。一片陰影又掠過他的心頭。
這個大舞臺深十六米,雖然掛著守舊的幔帳已經往前挪了,面積還是比北平那些戲園子大得多。而臺上鋪的地毯又舊又破,積滿了灰塵。又細又尖的蹺尖刺著臺毯上的逆毛前進。特別吃力。他突然感到腳底下被絆住了,原來一只蹺尖戳進了臺毯上一個破洞。他的腳搖晃起來。我要摔倒了,趙宗培正在那兒等著,要看我栽在臺上呢!他一定正幸災樂禍看著我栽跟頭!李長林一陣心慌,覺得神經的震顫穿過了自己的脊背,上半身已經向前傾去。但他一抖機靈,趁著搖晃的那股勢頭,連忙又來個鷂子翻身,他還來得及看見檢場的已撩起簾兒,等著他進場,現在正吃驚地望著他;但他這個軟鷂子翻身居然翻過來站住了,他依然從容地來回輕擺著上半身,飄飄蕩蕩下了場。檢場的暫時忘了放下守舊,他就在簾兒后仍然輕輕擺動著。哄然一聲,臺下一片喝彩聲,鼓掌聲!這一系列動作,使他簡直真就是個紙人兒,正往前飄著,忽然一陣陰風,又把他刮回來,他這才不得不打著旋兒飄了下去的。觀眾并沒有發現任何破綻,而舞臺上陰森森的鬼氣反而被渲染得更凄厲了。看戲的幾乎入了迷!
他聽見臺下經久不息的掌聲,卻不顧一切,不回答正等著上場的田喜旺問的什么,直奔后臺犄角上點著香燭的供桌前,趴在地上,規規矩矩,一連向祖師爺的牌位磕了三個響頭。有人拉起他,告訴他“并沒出事兒!你這簡直是個絕活兒,我現在可真服了你啦……”這是趙宗培。他親自替李長林重整了頭面。他表現出只有內行才真正懂得惺惺惜惺惺,真正理解李長林此刻的心情。
張文遠已經上場了。
方巾丑是田喜旺的拿手戲,使接下去這場《活捉》更加有聲有色。閆惜姣的鬼魂一面唱著[望家鄉],一面舞著綢帶,跟嚇壞了的張文遠繞著桌子轉圈,田喜旺幾乎使出老伶工的全身解數,半蹲著腿,頭向前向后一晃一晃搖動,緊緊配合著李長林,等閆惜姣把綢帶子套上了脖子,他慢慢軟僵尸癱倒在地上,接著走跪步,耍甩發,而閆惜姣拉著他進場時,他簡直化成一攤泥。給這個名丑的叫好聲、鼓掌聲,震動了整個天津大舞臺,而且觀眾全站了起來,久久不肯離去。
老頭兒到了后臺,簡直累得渾身上下骨頭架子全散了。李長林噙著眼淚感激田喜旺,要不是這老頭兒在臺上一絲不茍地表演,處處在臺上照應他,他幾乎不能全神貫注地進入角色。他攙著田喜旺,連聲道歉:“真辛苦您了!真辛苦您了!”而當他歪到戲箱邊坐下時,才感到自己也已經筋疲力盡了。田喜旺接過跟包的遞上的熱手巾,連連搖頭,又連連點頭,自言自語地說:“叫他們看看,這才叫戲哪,這才叫戲哪!”
“長林!田老板也說你的功夫到家了。”趙宗培大聲嚷著,狠狠吸著香煙,也顯然十分激動,而且是真誠的,“我們是看著你長大的。雖然臺上無父子,我這個長輩今天可實在對不起你!咱們得繼續合作!我要不是戒不掉這口嗜好,”他抬起一個拳頭湊到嘴邊,翹了翹大拇指和小指頭,“我干嗎跑關東去賺那昧心錢?你有志氣,長林,而且真有本事!我決不勉強你啦。你放心,我會平平安安回來,咱們爺兒們還得合作。我早跟田老板說過,咱們還得一塊兒到上海去,讓你看看真正的大世面,我會帶著你去見見杜月笙、黃金榮,帶著你拜老頭子,憑你的扮相、做派,讓你唱到哪兒,紅到哪兒!……”
“別聽他那個羊上樹!”田喜旺等趙宗培離去后,這才嘆口氣,對正慢慢卸妝的李長林說。今天這老頭兒是真動了氣。他仍然坐在戲箱上。當初在后臺,除了丑行,戲箱本來是不能隨便亂坐的,平時田喜旺也并不隨便亂坐。“一個人不講戲德,沒人看得起。當年你師父就是因為好逞能,弄得同行不愿答理他,晚年潦倒到這么個地步。剛才趙四有意在臺上撅你,瞞不過后臺這些人的眼睛。你打定主意不跟他往關外跑。你做得對。唱戲的也得有骨氣!藝高不如德高。咱們回北平,我給你湊班底子,邀角兒,讓你自個兒挑大梁,再不能看著你受別人的窩囊氣!”
十七
一匹拖著長尾巴的大白臉兒狼,蹲在兩條后腿上,拱起兩只前腿的爪子,向他探著身咧開嘴笑,還吐出了紅紅的舌頭。這天夜里,李長林幾次從噩夢中嚇醒過來,渾身是汗。他已經折騰了半夜,一個噩夢跟著一個噩夢,老是這匹大白臉兒狼,老是沖他齜牙咧嘴,吐著紅舌頭。
每逢碰著不順心的事兒,他就會夢見這匹大白臉兒狼!是呀,要不是祖師爺庇佑,他今天差點兒在臺上栽了。雖然已經有人告訴過他,唱戲的祖師爺是唐明皇——唐明皇在內宮創立了梨園,親自教梨園子弟度曲,人稱“李三郎”;后來梨園行供的就是這位“李三郎”的牌位,尊之為“老郎神”——而不是什么大白臉兒狼。但童年痛苦的刺激太深了,李長林改變不了那匹大白臉兒狼的印象。他從小兒那么怕它,始終認定支配著自個兒一輩子命運的,就是這位形象猙獰的尊神。雖然他已經一心撲在戲上,而且打心眼兒里愛上自己的藝術事業,可從不敢違抗這尊神的意志!他以為在舞臺上稍有個閃失,這匹大白臉兒狼就會懲治他。今天在舞臺上他跟人家唱對兒戲,居然敢賭氣,差點兒把《活捉》唱砸了。他是不是得罪了祖師爺?
但是,蒙祖師爺庇護,他要自個兒挑大梁了,他得拼命干,得對得起一心提拔他的老前輩,可首先,他得洗凈內心深處對老郎神任何褻瀆的念頭,不虔誠的念頭!謝謝祖師爺,請繼續庇護我李長林吧!
十八
小水仙紅遍了九城。可是李長林覺得除了在舞臺上,一點兒也不自由。
他居然以花旦挑大梁、掛頭牌,組成了自己包括生、旦、凈、末、丑的全套班底,置辦了不少新行頭、新頭面,增添了好幾只戲箱,也邀了些名角兒趕場合作,跟所有大戲園子訂了合同,按期輪流演出,日場夜場,場場客滿,池座中還常常加板凳,樓上包廂從來沒有空過。
他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么大的號召力。他只能聽給自己戲班水仙社“管事的”支配,也真的以為沒有這位“管事的”,他不可能在舞臺上走運。這位“管事的”能耐比他大得多!而這位“管事的”,正是他的那位師娘舅,那個大酒糟鼻子——師父到底還是把這位內弟找來替他“管事”了。他得把這位“管事的”稱呼為“舅舅”。而這位五十多歲的師娘舅也真有兩下子。盡管梨園界知道他的老底兒,可誰也不敢得罪他或者不屑于招惹他。他替小水仙組戲班、邀角兒、找文武場面,親自到珠市口絲衣鋪訂置行頭、戲裝,樣樣在行;他替小水仙奔走各戲園子,排戲碼,在前后臺滿場飛,到處張羅;給地面上有勢力的人送戲票,決不冷落后排上逢場必到的偵緝隊,跑前跑后給人家招呼沏茶倒水,遞熱手巾把兒;逢年過節,也決不忘帶著李長林,提著水果簍子、點心盒子向梨園老前輩請安送禮,在大飯莊子擺宴款待小水仙的同行。他有法子向梨園前輩借出秘藏的本子,請有名的文人給小水仙“打戲”——編出時興的新劇目。他倒不墨守老水仙的成規,一勁兒鼓動小水仙闖自己的戲路子。李長林在如此熱心的“管事的”照應下,覺得自己雖然成了真能掙錢的名角,卻在精神上完全被控制住了。
而且,這位師娘舅老是在他耳邊絮叨:“成家立業,立業成家!你也不小了,不能老住光棍堂,累了一天回來,還得給自個兒溫洗腳水啊……”果然,由師娘做主,把她娘家的侄女兒一大酒糟鼻子的老閨女許配給李長林了。師娘說:“雖說比你大幾歲,可女大三,抱金磚,你小子還真有點兒傻造化。”老姑娘長得并不丑,模樣性子居然跟她父親完全不同,而且真知道疼人。“反正是這么一回事啦。”李長林倒覺得人家沒哪點兒配不上自己的。從此他真的自立門戶了。
成親不久,他發現這位老姑娘還竟是個“把家虎”。她不辭辛苦,首先把家務事料理得井井有條,把李長林伺候得舒舒服服;她每天梳洗打扮,拾掇得一身干干凈凈,親自替李長林抱著包袱跟著跑后臺,簡直寸步不離。她把給李長林跟包的支使得團團轉,而那跟包的卻心服口服,言聽計從,成了她的貼心人,什么事兒都不瞞著她。李長林起初雖然不愿意身后有這么個娘們老跟著自己,卻無法拒絕她那無微不至的關懷。他還不知道,自從老姑娘過門后,父女之間漸漸展開了不斷的明爭暗斗:她向父親提出查賬簿,跟著大酒糟鼻子一起奔走,向各戲園子經理一起辦交涉,在梨園公會——后來改為北平國劇公會——出出進進,遍訪幾乎所有名角兒的家庭,到處認干娘,跟每一家都結下了親密的關系,決不忘了給哪家老老小小的生日送壽桃壽面,哪家辦紅白喜事都上趕著湊份子,幫忙。半年之后,大酒糟鼻子敗下陣來,又整天喝酒了,而他的這位老閨女倒成了實際上真正“管事的”。過年時,她主動叫李長林跟名角兒一起參加“窩窩頭會”的義演,周濟窮苦藝人,而且替他訂下戲碼:《白水灘》反串十一郎。大年三十在家祭罷灶,她悄悄告訴李長林:“我又給你置了兩所房產啦。這事可別讓我爹和姑媽家知道!”同行的人,沒有不佩服李長林的媳婦是個厲害娘們兒的。
李長林雖然在臺上演的都是些風月戲文,他在日常生活中可并不貪戀什么繡帳鴛衾的滋味兒。他辦喜事那天晚上,偷聽新房的小喜旺——這小子不分臺不覺得有腳鐐,我不認為再有腳鐐啦。他覺到了自己在技藝上的進展。他把每一出戲里的人物都演活了。這些人物的上臺下都是小花臉,第二天就眉飛色舞地告訴“大下處”那些師兄弟,說新婚之夜還是那個老姑娘教他如何盡為夫之道的。現在李長林長大了,模樣也變了,卸妝后并不好看。由于經常梳水頭勒網子把眉毛吊起來,掭頭后眉梢就耷拉下來,上眼皮也老是浮腫著,嘴唇還是那么厚,顯出一副笨相。崇拜名角的男女學生們往往好奇地鉆進后臺來,想看看這個在臺上那么光艷照人的花旦,沒想到下了妝的小水仙竟是個黃胖和尚似的鄉下佬。他們不能不驚嘆中國戲曲巧妙的化妝術,奇怪他在臺上臺下簡直判若兩人。看到他在后臺碰見生人時驚慌失措的神情,忍不住彼此掩口而笑。
然而,李長林瘋了似的一心專注在臺上,只有在臺上,他才能那么集中精力,那么神采飛揚,那么揮灑自如。他現在也能看戲本,具有初步的閱讀能力了。他總是認真按前輩說的揣摩戲情戲理,咂摸怎樣把一招一式突破中國傳統戲曲所規定的那套程式化的動作。他不能跳出這些框框,他在這些框框里找到了一種自由,因此他覺得只有在戲臺上他是自由的。我是戴著腳鐐跳舞哪,夏小滿說對了。可我能跳得行當都是花旦,但每個人物在自己的揣摩下都各有自己的性格特點。他一出場,一聲“小婦人潘金蓮”,這句自報家門必定贏得滿場彩聲。他得讓觀眾看到這小婦人不是大家閨秀,而是假裝正經的蕩婦,從頭望到腳,風流往下跑。他的《陰陽河》、《紅梅閣》、《蝴蝶夢》、《雙釘記》、《挑簾裁衣》、《全本烏龍院準“代”活捉》,一貼出海報就轟動劇壇。《小上墳》、《小放牛》這類小戲過去只能做開場戲演出,他卻敢跟名丑田喜旺拿出來做壓軸子戲,而以“準演雙出”的《一匹布》、《荷珠配》當大軸兒上演。他的蹺功已被內行公認直蹤侯俊山、田桂鳳、路王珊、余玉琴、筱翠花、芙蓉草這些前輩。人們常常嘆惜花旦這一行當到筱翠花、芙蓉草一代,算是絕了,不料小水仙在舞臺上又重現了顛倒眾生這一色相。專攻中國戲曲研究的專家學者。也不能不注意他在表演藝術上別具一格的新的創造。
可是好景不長。正當他紅極一時之際,日本侵略軍占領了北平,他在舞臺上那種“自由”的自我享受又給剝奪了。
十九
在敵偽統治下當亡國奴當然是不自由的。可是在另一種意義上,對李長林個人來說,他卻不再是拴在師父、師娘、岳父磨房里那匹小毛驢,只能眼上蒙著黑布罩,聽人家吆喝,隨著碾盤腳不停蹄地轉啦。早在日本關東軍占領平、津前,朝鮮浪人已經在城里橫行霸道的時候,老水仙花從大煙鬼變成白面客,終于吸毒過量,死在炕頭上了;而大酒糟鼻子為了跟閨女賭氣,把燒刀子當白開水,喝得人事不知,竟從此一醉不醒,癱瘓在床上,不久也送了命。李長林先后披麻戴孝,發送了師父和岳丈,把師娘接到自己家里養活起來。師娘現在對自己的侄女兒只能百依百順,對李長林也只好低聲下氣了。日本人一進城,李長林就跟媳婦說:“只要他們在這兒,甭打算再讓我登臺演戲。戲子雖然是下九流,可我也是中國人!”李長林媳婦當時沒說什么,這個善于經營的女人正趁著亂哄哄的時刻,北平城里房產紛紛落價,趕快把攢下來的錢又買了幾所房子。她以為李長林不過一時犯牛脾氣,反倒安慰他說:“咱們從此靠‘吃瓦片’也餓不死,看看風聲再說。小日本長不了。”她忙著各處收房租,暫時顧不上勸李長林別犯死心眼兒。她料定李長林是離不開舞臺的。但一年之后,眼見日本皇軍似乎“穩坐了江山”,她沉不住氣了。
李長林決心息歌罷舞,受到夏小滿的鼓勵。北平淪陷一年之后,夏小滿的父親死了,這個愛國青年不顧一切,跟著幾個同學半夜從順治門一帶的城墻爬上去,翻過城垛,奔了西山。臨行前他悄悄來找李長林,托他照料老母,可能時希望李長林設法把她送回山西臨漪縣老家,說那里還有親屬可以撫養老人家。李長林二話沒說,夏小滿出走后不久,他就瞞著自己的媳婦和師娘,折變了一箱行頭,將錢送給夏老太太,接著拜托了過去一起趕廟會的一位江湖藝人,把老太太在兵荒馬亂中平安地送回了山西。他永遠忘不了夏小滿臨走前那句話:“好自為之,咱們總有再見面的時候!”但是他知道,干娘夏老太太這一去,恐怕是永別了。
他還得照顧同行的師兄弟。他得繼續養活著或資助一大幫子操琴的、梳頭的、一起搭過班子的老藝人和替他“打戲”編過腳本的幾位老文人。他不顧媳婦百般阻撓,還把自己的戲箱長期租給別的藝人,自己決不肯再登臺露面。
偽華北特別行政委員會終于派人來找麻煩了,威脅利誘,逼他上臺演出,替皇軍點綴太平。李長林說自己崴了腳。兩天之后,他給日本皇軍抓去了。李長林的媳婦差點兒沒急瘋了,到處托人情,送大禮。沒想到出力把李長林救出來的,竟是在當時十分得意,已經跟坤伶合作唱對兒戲的文武全才名須生趙宗培。田喜旺找了他去,他不等老頭兒開口,就拍胸脯說:“我能保小水仙出來!我趙宗培雖然不爭氣,那年去東北,過山海關時叫關東軍扒光了褲子上下檢查,一輩子忘不了當時所受的侮辱。那是我自找!可我認識十四格格。這點兒同行義氣不能不講!人各有志,不可相強。可我得實話告訴您,他不折不扣是個又犟又倔的鄉下傻小子。”經過趙宗培向日偽機關通關節,居然三天后李長林就給放出來了。其實李長林倒也沒受什么折磨。原來從東京奉天皇旨意派了一個什么中日提攜親善團體來華,其中有一位在日本大東亞文化研究中心工作的學者,要在北平一當時又改北京了——搜集民謠俗曲,不知怎么知道了李長林的名字,想找這曾紅極一時的名旦跟他合作;捉來見了面,發現李長林一副鄉愚模樣,而且走路一瘸一拐,連句整話也說不清楚,大為失望,這才放棄了原來念頭,把他打發走了。當時這種莫名其妙的怪事很多,但從此李長林讓日本皇軍抓去蹲大牢的故事卻傳開了,只有田喜旺明白他那一瘸一拐的逼真表演居然騙過了日本人的眼睛!“他是真傻啊還是假傻?這小子還真有點兒意思!”老頭兒這么想,但他假裝不知道,反而到處宣揚李長林確是崴了腳。再不能上臺演戲了。若干年后田喜旺又感慨萬分地想:大家都知道淪陷期間梅蘭芳在上海蓄須明志,程硯秋在北平躬耕南郊,這兩位藝術大師給我們藝人爭了氣;可不知道,還有個小小的唱花旦的李長林這段故事。當然啦,窮苦藝人為了維持起碼的生存,不能不在那國亡家破的年代里還得在臺上拼命演呀唱的。李長林虧了他那媳婦給他攢了點兒產業,這才不愁還有口飯吃,讓他保住了氣節!
二十
苦盼了八年,日本投降了,但中國人還沒有把苦熬到頭!天上飛來的國民黨接收大員,一到北平就硬把李長林家的幾處房子當逆產沒收了。李長林的媳婦也得上街排隊買“共和面”。他的行頭、頭面,全已破舊褪色,戲箱只剩下兩只。而且,當他又開始練功時,一下子真的崴了腳——這回可是右腳踝骨折,他不能上臺了。為了慶祝勝利,歌臺舞榭原應該重放光彩,唱出新聲,但卻聽說,在上海久不登臺的藝術大師梅蘭芳,八年后演出《汾河灣》時,一個坐坡,居然笑場了;另一位藝術大師程硯秋,在北平慶樂戲園唱《六月雪》,當場掭了頭,把發髻掉了下來;尚小云則在《大登殿》中唱錯了詞;而茍慧生已經發胖,小報記者在報上調侃他應該改唱黑頭。當時觀眾們——大都是從重慶回來的新貴——欣賞的是時髦的坤伶們穿高跟鞋上臺唱《紡棉花》,把昆曲《蝴蝶夢》改成皮簧的《大劈棺》。梨園老前輩田喜旺嘆息說,大師們偶然失誤是可以理解的。想想耽誤了八年呀!可為什么蔣委員長派來的凈是些這樣的官?伶人們還是混不飽肚子,而戲界風氣大變啦。這真像有位作家發明的新詞:這叫“慘勝”!咱們現在只能盼救苦救難的解放軍了。李長林想起夏小滿一直沒有音信,心里明白他準是參加了革命。恰巧山西夏小滿老家有人悄悄帶來消息:夏老太太早已過世,她兒子果然參加了八路軍,現在已經當上人民解放軍的師政委,隨著部隊南下了。他忍著右腳的傷痛跟老伴說:“熬著吧,總有一天,我會露一出《蝴蝶夢》,跟什么《大劈棺》比一比,讓他們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藝術!”
“我還要演戲!”北平和平解放后,這是李長林在街上擠在人群中如醉如癡看成群結隊的學生扭秧歌時,情不自禁閃出的第一個念頭。
“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參加開國大典后的田喜旺見人就哭得像個小孩兒,李長林從來沒見過老頭兒這么動過感情。老人家現在是政協文藝界的特邀代表,穿了身新置的藍布中山裝,不辭辛苦到處找戲曲界同仁開會,傳達人民政府各項政策,第一句話必定是“咱們藝人翻身啦,咱們也解放啦,咱們得從此跟著共產黨走!”
那些永遠忘不了的、激動人心的日子啊。處處紅旗招展,處處年輕人噴火蒸霞的笑臉。李長林在那些日子里。不也是天天像喝了燒刀子,心里滾燙滾燙的?人民政府給他專門醫好了骨折的右腳踝,特別邀聘他在國家辦的中國戲曲學校里當教師。還答應他仍然可以搭班子演出。他現在也穿上了肥大的中山服,胸前口袋里插著自來水筆,參加開不完的會,用小筆記本笨拙地記錄各位首長傳達黨對戲曲界“改人”、“改戲”、“改制”的要求。他盡管聽不懂那么多新詞兒,可真的確信戲子已經不是下九流,自己現在是個人啦。這種新的自我覺醒使他真正感到了做人的尊嚴和價值。他不再是只供有閑階級和小市民消遣的賣藝的伶人,而成為為人民服務的藝術家。已經七十多歲的師娘——八年淪陷期間吃共和面的生活居然沒有餓倒她,雖然腰彎了,頭發白了,牙齒全脫落了,更像舞臺上癟嘴的老虔婆一看見他挺著胸脯回家來,立刻得意地說:“瞧我們長林真神氣啊!”老伴呢,倒只關心人民政府什么時候發還那幾處房產,同時盼望李長林趕快恢復水仙社,組班子重返舞臺。看見李長林在晚上又開始綁蹺練功,她放了心;但發現李長林并沒有急于組班的意思,她又焦躁不安起來。
為了慶祝解放,他在一次名角通力合作慰勞人民解放軍的義演中,邀請田喜旺跟自己一起演唱開場戲《小放牛》。老伶工跟他事先仔細琢磨,刪去了帶有狎媒色彩的詞句和動作,添了幾句新詞。他充滿報恩的激情,把個天真的村女簡直演活了。他照例還是踩著蹺,手持花鞭子,在綠絨臺毯上載歌載舞,覺得自己真是演得滿臺荷袂蹁躚,羽衣飄舉,閃花了觀眾的眼睛。“張果老騎驢橋上走,柴王爺推車壓了一道溝”,他的嗓音雖然沒有完全恢復過來,但他那運轉自如的四肢和腳下矯健的蹺功使他神采飛揚,使臺下鴉雀無聲。然而扮演牧童的田喜旺畢竟上了歲數,為了努力配合,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后竟有些聲嘶力竭了。老頭兒一下場就站不穩了,還是小喜旺搶上去攙著他來到后臺。其實中央首長只是在梅蘭芳的大軸戲《貴妃醉酒》上演時才進戲院就座的。
散戲后,受到中央首長接見,李長林也站在臺上,把手都拍腫了。他親自送田喜旺回家,一面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一面又對師叔感到說不出的愧疚。但田喜旺歪在炕上,一點兒沒有抱怨他的意思,卻說出了一番叫李長林驚心動魄的話:“你本來應該賣力氣。我是歲數到了,何況多少年沒怎么堅持練功。可今兒個倒是咱們爺兒倆真正過了戲癮。不過呀,我告訴你,長林,共產黨抬舉咱們,咱們可得聽黨的話,是不是?我早就替你發愁了。不是說‘改人’、‘改戲’嗎?你過去那些拿手戲,那些絕活兒,已經不合時代潮流啦……”
李長林一愣,但一時還沒能悟出什么深刻道理。但不久之后,接到一封信,可把他“我還要演戲”的念頭動搖了。這是多少年來久無音訊的夏小滿從遙遠的四川寄來的。信上龍飛鳳舞潑墨似的幾行大字,好容易才辨認清楚:“西南大局已定,愚兄將轉戰抗美援朝前線,兵馬倥傯,恐不及與吾弟面敘離情。過去承蒙關照家母,自然永銘于心。吾弟愛國一貫表現,兄已盡悉!感佩之余,尚望繼續改造,永做革命人。戲曲固我國傳統瑰寶,然精華與糟粕并存,必須大力改革,盼吾弟努力學習,萬勿有負黨的期望也。”讀了八遍,開始時的興奮過去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惆悵心情,接著竟出現了悵然若失的感覺。他模模糊糊覺察出一種大干部的教訓口吻,而其中淡漠的語氣,使李長林又感受到自己同人家還是有著那么深的隔膜,跟從前一樣!他們不是發小嗎?這封信本來可以寫得更親切、更熱烈一些啊。它似乎傷害了李長林的自尊心。他現在已經有了那么強烈的自尊心。“是啊,我應該謝謝祖師爺,咱們該分手啦。”想起自己男扮女裝,在舞臺上塑造的那些他過去自以為很美實際上十分丑惡的形象,現在又忍不住羞愧難當了。
二十一
果然不久,京劇前輩筱翠花帶頭響應黨的號召,取消了在舞臺上綁蹺的措施,因為現在進步人士都認為纏足是對婦女的殘酷的摧殘和侮辱,是封建社會男女不平等的表現。接著,在改革舊戲曲過程中,一些被認為是色情下流或者宣揚迷信的劇目,都給藝人們自動封存起來。舞臺上已經不再出現鬼魂。在改革熱潮中還有些劇目本來界線很難劃清,一時之間誰也分辨不出什么是精華與糟粕。
現在,舞臺上廢掉了守舊,換了大幕與二道幕,檢場的不再上場,觀眾憑票對號入座。再沒有空中扔著手巾賣瓜子落花生的在戲院里亂串的怪現象。新的觀眾大部分是干部、解放軍、學生,他們認真而嚴肅地望著臺上的演出。這使李長林記起夏小滿過去曾引用外國記者對中國舊戲園子所形容的話:“他們吃著,喝著,彼此熱烈地交談著,只是偶爾看一眼臺上。”這種不尊重藝術的風氣如今可改過來啦。再沒有怪聲叫好,年輕演員偶然失了手,也沒有人喝倒彩,戲一演完,觀眾全站起來一再鼓掌,表示感謝。這些情景叫李長林感動得流淚。他衷心擁護戲曲改革的各種措施。但是,他已經沒有什么戲可演了。
他真的沒什么戲可演啦,即使他還想登上舞臺。他只能在戲曲學校的小禮堂里,在小小的舞臺上偶爾露一出《拾玉鐲》,作為給戲校學員示范演出,但他不踩蹺覺得比踩著蹺更吃力。轟完雞群在門口坐下來,照例孫玉姣要蹺起小腳,他覺得不應該把大腳板子對著觀眾,他覺得那么別扭,他失去了過去在臺上那份揮灑自如的自由感,控制不住自己的渾身不自在。我現在真的不能上臺啦。我真的沒什么戲可演啦。我只能安下心來,教那些學生練練基本功吧。于是他耐著煩兒給學生一遍又一遍做著花旦的基本動作。他沒法兒講明白這些動作為什么有時這樣做,有時又那樣做;而那些學生都是些女孩子,偏愛刨根問底,一心想看他說不出所以然的那副窘態。上課時,他坐在前面,教學生練習搓線,理線,把線放在嘴里抿濕,用牙齒彈線;線當然是無形的,他得把這些動作演得逼真而一絲兒不亂。他越認真,越覺得沒意思,因為他似乎覺察出那些學生——一幫嬌生慣養的丫頭片子一正望著他那漸漸發了福的體態,彼此使眼色,吃吃地竊笑。他受不了這個。他穿著肥大的中山裝,踮著腳尖兒領著學生跑圓場時,越認真越覺得自己是個笑話。
我還不過四十來歲呀。許多老伶工不是又在舞臺上恢復了青春?人家梅蘭芳大師六十好幾了,到過朝鮮給志愿軍慰問演出,回來還在青年團代表大會的文藝晚會上照樣演《貴妃醉酒》。另—位大師程硯秋,側著一座山似的身體出場,但一聲嗚咽幽深帶著鬼音的定場詩,立刻壓住臺下驚奇的哄笑,把觀眾帶入悲劇境界。茍慧生也胖得叫人認不出,可是一上臺,他的紅娘還是那么光彩照人,滿臺大步流星的步法,學小姑娘從牙縫中擠出嬌憨的調兒念道白,跟我小水仙雖不是一個路數,演的也是花旦行當,照樣贏得熱烈的掌聲。尚小云的嗓子更剛健了,《失子驚瘋》中水袖甩得奪人心魄。而我小水仙已經過時了。踩著寸子滿臺撲跌翻滾,腳不點地的魂步兒,“蒜瓣就涼水”的又脆又辣的京白,我的那些個公認的絕招兒,全都過時啦。
“是啊,我怎么就再不能演戲了呢?”李長林忍不住自己的一腔怨氣。
二十二
李長林認為自己恰當的位置,應該是在舞臺上。在古老傳統的戲曲中那套固定的程式里,他不但不會覺得受到拘束,反而從自己的一招一式里,從肢體到精神,都享受到說不出來的自由。在舞臺上,他可以不受空間和時間的制約,進入角色又跳出角色,和臺下并不認識的觀眾達成某種默契,彼此喜怒哀樂息息相通。他可以同各種曲牌和鑼鼓經的樂調和音響配合無間,喝、念、做、打,欣賞著另一個不同的自我。他意識到他追求的正是這樣一個境界,并且他已經能夠得心應手地進入這個境界。他想,為了演戲我受了一輩子罪;現在,我演戲已經不是為了混飯吃,不是為了只圖掙錢,不是為了僅僅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可別人不明白這個,不理解這個。他過去老是擔心在臺上栽跟頭,現在,他相信自己的功夫已經能夠使自己逢兇化吉,遇難呈祥。他現在已經克服了對祖師爺的恐懼啦,他再用不著害怕那匹大白臉兒狼啦。
但是,他也同時覺悟到過去那些拿手戲確實已經“不合時代潮流”。通過認真的學習,他仔細地想了又想,按照把傳統劇目分成“有益、無害、有害”三類,他那么成功地主演過的戲,豈不絕大部分得歸人第三類?自己苦學苦練出來的絕招兒,實在都用不上啦。他應該做個革命人。他得下決心改戲,不能老唱《小放牛》、《拾玉鐲》啊。替他打過戲的那批文人,倒也試著改了些老腳本,可滿腦袋還是舊思想,改出的本子盡管添了不少新詞兒,真要上臺演出,只能鬧笑話。別人新編的《烏龍院》,宋江是農民起義領袖,從頭到尾的正面人物,閆惜姣的戲簡直沒啦。真正花旦這個行當中的潑辣旦、玩笑旦的戲愈來愈少,流行的是以青衣花衫為主、廢了蹺功的閨門旦,而李長林卻以蹺功擅長,縱使他就是愛“戴著腳鐐跳舞”,可這條路子行不通了。
他應該死了重返舞臺這條心。他已經死了這條心。李長林是個老實人,一點兒不糊涂。從理智上他承認腳底下綁著兩根木頭是畸形的、丑惡的,況且童年所深受的痛楚和侮辱他永遠忘不了。現在是新社會,縱使讓他演的那些瘸三兒、自鞋、大麻殼之類蕩婦、潑婦的形象重現舞臺,他自己也覺得羞恥。他應該安下心來,老老實實當個戲曲表演藝術的教師。有一陣子,他克服了思想上的矛盾。
但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宣布了。黨號召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文藝戰線上沸騰起來。戲曲界也有人鼓動開放一切劇目。中央說本來就沒有下過什么禁令,取締過任何劇目。
來找李長林的人踏破了他家門檻。過去一起搭班子的師兄弟們,還有那些專給他包頭梳妝的、場面上操琴的、敲鑼打鼓的、檢場的,這些仍然為生計所苦的窮哥兒們,都不斷來慫恿他:“小老板,您怎么還不露一出呀,老戲迷都惦念著您哪。你再不拉扯我們一把,這叫什么翻身?”替他整理過腳本的老文人,也都找上門來,給他出主意,斟酌可以演而且準能叫座的劇目。有的說:“連《黃氏女游陰》都有人敢上,那叫什么戲?如今誰還趕得上你那些絕活兒?”
盡管田喜旺囑咐過李長林,別跟著人家起哄,但老頭兒自己卻附和有位學者在一次座談會上提的意見。這位學者建議:為了保存歷代帝都古老文物,不妨留下一處老北京的舊戲園子,例如尚未改建的廣德樓,恢復歷史上傳統的舞臺模式,不拆掉四根柱子,照舊掛出將入箱的守舊;也不妨演出作為保留劇老戲,讓檢場的仍然上場,等等,供后人懷古,供專家研究老北京的民俗,還可供外國^觀摩或游覽。在外國,也都有這樣活的古跡保留下來。這位學者很認真,還一再誠懇地表示,他絕不是反對戲曲改革。他可沒想到,就因為他出了這么個餿主意,后來多少人給打成右派,連他自己也未能幸免。當時小喜旺聽說后,立刻手舞足蹈地專門跑來告訴了李長林。
鳴放會上,戲校黨委們一再鼓勵李長林提意見。李長林從來不會在什么會上發言,半天才訥訥地說:“我本來也想上臺演戲,可是我的戲過時了……”他并沒有說完自己的話,不料第二天報上來了段花邊新聞,標題竟是:小水仙說:“我也要演戲!”有位黨委立刻鼓勵他組班子演出,而且告訴他,有位中央首長點名要看他的拿手好戲《活捉三郎》,還一定得恢復老戲臺的守舊裝置,踩蹺上場!“沒有鬼魂,就沒有莎士比亞!”據說那位首長還發表了這樣的論斷。
消息馬上傳開了。小喜旺第一個跑來,愿意代替他爺爺扮演張文遠。李長林問他,師叔是不是已經表示同意,小喜旺說:“我爺爺就怕我不敢上,說你也配!”又告訴他,領導已經安排好,在九城各戲院半個月內輪流演出,可以用自己的老班底,戲碼除了大軸兒只演一折《活捉》,還可以請趙宗培來出《清風亭》。收入除了包戲園子租金,完全歸戲班子自己分配,政府免收上演稅。“大鳴大放呀,百花齊放也有你這一朵兒!”很多熟人都跑來了,都說可別錯過這次重返舞臺的機會。
二十三
李長林經不起眾人攛掇,何況早就技癢難耐。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久已收藏起來的那對木蹺,挑選出白綢裙襖和月藍綢帶,讓老伴鋪在八仙桌上,烘熨斗,噴水,燙平。李長林的媳婦不知怎么有些兒犯疑,她反倒勸李長林沉住點兒:“這事兒來得太急。而且班底究竟怎么湊起來,咱們也得從長計議。”看見李長林又給自己綁上了蹺,正試著走臺步,她皺起了眉毛:“肚子都鼓出來啦!幾年不練功,可別栽在臺上!”他師娘聽見,破口大罵自己的侄女兒:“有你這么說話的,不圖吉利!現在沒人記得當年的水仙花啦,早就該再給他師父露露臉,叫他們見識見識真正的玩意兒!”
李長林試著走了幾步兒,覺得已經不能適應了。但他咬著牙,在堂屋里走碎步跑圓場,重新溫習蹉步、捻步、蹋步、倒步,直到深更半夜,他漸漸又撿起了腳下的功夫。他笑了,想起了《打刀》里鐵匠吳衍能的話:“還怕你腳底下不利落,給你綁上兩根木頭!”忽然他想到了夏小滿,心里一陣不快。人家現在是在四川當大首長啦。幾年來一封信都沒來過。
小喜旺第二天一早就跑來,還邀來了琴師、打鼓佬和敲小銅鑼的,跟李長林過了一遍戲,居然頗得乃祖門路,只是有點兒過火。“我昨晚在家走了一晚上矮子步兒,把老爺子鼻子都氣歪了,罵我憑這點本事敢上臺逞能!還說,瞧你那副德性,我真納悶當初怎么把你揍(造)出來的。我心里說,干嗎納悶兒啊,還不是當初我爹他們老公母倆一時的高興!”把個李長林的師娘笑得抿不下癟癟嘴:“這小子,有你這么說話的?”李長林的老伴親自到附近飯館叫了兩桌炒菜。多年來李長林家里沒這么熱鬧過了。
報上登出小水仙重返舞臺的新聞和上演《活捉三郎》一折的大字廣告。壓軸戲是特邀趙宗培演出,戲碼是由他自己安排的,每晚輪流上演《清風亭》、《打棍出箱》或《借東風》,這都是他的久未上演的拿手戲。李長林很過意不去,因為自己只演一折,未免過于輕松。但這是領導決定的。據說這位須生泰斗,在大鳴大放的座談會上,很大放特放了一通,對戲曲改革提了不少意見。
四家戲院七天的票頭幾天就搶光了,場場客滿,每晚戲院門口擠滿了等退票的。居然有外國記者和藝術專家趕到后臺拍照、祝賀,上臺獻花籃。
戲臺果然恢復了守舊,全按過去老例演出。趙宗培得意洋洋,在臺上大擺名角譜兒,不時招呼跟包的捧著朱紅小茶壺上來,故意用水袖遮著臉潤嗓子,再接著唱,表示不在乎戲臺上原已廢止了的飲場舊習。有些老戲迷居然為此給他喝采。
李長林已經一連演了六場。他覺得自己如醉如癡,來不及想什么。但有時忽然一陣心慌,恍惚感到戲院的氣氛仿佛不大正常。但他又給自己找理由解釋,我這里興奮過度啦。他被外國記者在后臺的訪問,藝術專家在臺上的獻花,簡直弄糊涂了,幾天來忘了累、乏、困、餓,像在做夢。我得打起精神來,別在臺上“鬧鬼”。這幾天他還是真賣了力氣,演到凡該得叫好聲的地方,果然都照樣贏得熱烈的掌聲。腳下的功夫還真的恢復了。但他已經不能進入那自我陶醉的自由境界。不知怎么猛孤丁會突然冒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也許因為他得時時照應那個小喜旺吧,他唯恐這小子在臺上有什么閃失。如果在臺上的是師叔那老頭兒,我也許就用不著這么分神了。但小喜旺配合得還真不錯,這個機靈鬼!師叔后繼有人啦。他們的確合作得十分默契。在“活捉”那間不容發的緊張時刻,他們彼此都照顧得嚴絲合縫。為了滿足臺下的觀眾,兩個人都有意把節奏放慢,把戲演得足足實實的,讓戲迷們過足了癮。然而,李長林老是下意識地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對勁。
在最后一場演出前,他這才忽然明白過來,可是已經晚啦!
在第七天晚上,李長林在后臺正準備上妝時,趙宗培拿著髯口,忽然搶到李長林化妝臺前,壓著嗓門叫了一聲:
“傻羊肉,咱們爺兒倆叫人家給涮啦!”
當時李長林正擔心小喜旺怎么遲遲不到,怕他誤了場,只見小喜旺風風火火跑進來,也立刻趕到他身邊,湊近了他的耳朵:“我的兄弟,咱們捅下了大婁子嘍!你還蒙在鼓里哪,戲校大院,一夜之間貼滿了大字報!從五樓頂上掛下一幅舊報紙糊的大標語:‘小水仙是文藝界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急先鋒!’咱們背上黑鍋啦!”
與此同時,趙宗培哈哈怪笑起來,重復著:“哥兒們,咱們真的叫人家給涮啦!有人已經警告我了,讓咱們上臺是什么‘引蛇出洞’,今天報上已經登出來:打退右派的猖狂進攻!”
主持這次演出的舞臺監督,原是戲校政工人員,此刻慢慢踱過來,微笑著對趙宗培說:“我看哪,給尊駕戴上一頂右派帽子也許正合適。不過呢,領導上說了,還是放,不會收!諸位趕緊上裝,今兒晚上有外省首長來看演出,大家可別亂了套!”又告訴趙宗培,“該您上場啦。”
臺上已響起了鑼鼓。
李長林愣在那兒,胳臂軟了,手哆嗦著,幾乎舉不起拿梳妝的用具。趙宗培還在那兒冷笑,但已經戴上髯口,準備出臺。小喜旺慌慌張張用白粉勾臉,一面還湊過來不住口地小聲說下去:“大字報是一夜貼出來的,學生們圍得密不透風。我爺爺料事如神,也慌了神兒了。聽說有個外國記者趕著向國外打電報,說雖然‘百花齊放’,小水仙的《活捉》可是第一百零一朵花!”
梳頭的請瞪著大眼睛犯傻的李長林坐正了,好給他在頭后用大發墊起發墊,梳上大頭,讓他自己貼水片。見他老不動手,就只好推了推他,勸他動手扮戲:“我看沒什么了不起的,誰不知道您歷史清白,是出了名的愛國藝人!這次上臺又是領導決定的。您可別走神兒啊,這是最后一場啦。”
是啊,這是最后一場啦。你是活該。黨把你解放了,可你自個兒愿意戴著腳鐐跳舞。黨把你當人看,你偏要變成鬼。人家反對婦女纏足,你倒踩著寸子給新社會出丑。人家主張改革,你偏守舊。你給戲曲界抹了黑。李長林啊,你完啦。可今兒晚上還得上臺,演完這最后一場啊。原來我老伴比我明白,她一開頭就對這次演出有點兒犯疑。不錯,小喜旺和大伙兒都攛掇我,可這本來就是我自個兒要重返舞臺。我連累了大伙兒,連累了師叔,讓老人家臉上也無光。樹怕扒皮。人怕丟臉,我算完啦。
李長林對著鏡子,卻不敢看自己的臉。舞臺監督又來催他趕緊上妝了。趙宗培的《借東風》已經臨近尾聲。倒是小喜旺此刻來鼓動他了:“打起精神來!咱們非把這臺戲演得叫人心服口服不可,這叫為藝術獻身!”
李長林臉上已貼好了片子,用勒頭帶勒緊了頭,包起了黑網子,梳頭的給他系好背上長達五尺的線尾子,在兩鬢耳邊掛上了兩縷的紙條穗子,穿上了裙襖,依然一身縞素。他慢慢接過月藍色長綢帶,在腰間系著蝴蝶結,依然站在大鏡子前發愣。梳頭的給他理順了長綢帶垂下的一端。他現在又變成閆惜姣的鬼魂啦,等會兒上了臺,他最后就得解下這條長綢帶子,套住小喜旺的脖子,把張文遠活活捉拿住,逼著這小子跟自己一起下黃泉:冤有頭,債有主,你既欠下風流債,今日捉你赴陽臺……
前臺響起謝幕掌聲。趙宗培散著頭發,手持長劍,身披八卦衣下了臺,老遠就招呼李長林:“嘿,我趙四這個‘反面教員’還當得真不賴,今天嗓子特別痛快!諸葛亮完成了裝神弄鬼的任務,該你真鬼上臺啦。”
二十四
臺上響起了更鼓聲。檢場的把鬼臉、面具遞給李長林。李長林依然站著不動。
正踱來踱去的舞臺監督走過來,給了他同情的一瞥,又低下頭去。他原是從老區來的一位干部,平常對李長林很尊重。他不敢再看李長林,只是小聲叮囑道:“李長林同志,準備上場。多留點兒神。告訴你,今兒晚上有外省的首長在座,剛才還派了個警衛員找我打聽你呢。”
檢場的已在上場門等著撒煙火。李長林慢慢向臺上走去,忽然又站住,恐懼地回過頭來對整個后臺掃了一眼。“祖師爺保佑!庇護我這傻小子!”他大聲禱告,但后臺犄角已經沒有了黃圍子鋪著的紅柚木供桌和牌位。他只看見自己的老伴靜靜守在戲箱邊坐著。望著李長林張皇失措的樣子,她似乎長嘆了口氣。正想站起來。場面上[急急風]的鑼鼓點已經催他上場。他踩著蹺,一縱身跳上了臺。檢場的趕緊搶出去撒出那第一把煙火。
他忙戴上面具,踩著[急急風]的鑼鼓點小碎步上場上。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用綢帶遮著面具,習慣地走著碎步奔到九龍口蹲下去,然后等第二把煙火一亮,趕快放下綢帶,用牙緊緊叼住鬼臉亮相。然后照例奔回上場門,在臺簾后把面具交給檢場的,等胡琴拉過門。他唱完那句[西皮倒板],覺得神經不那么緊張了。再出場時,隨著[慢紐絲]做著身段,三步后又緊跟著[快紐絲]向左轉身來那個“鷂子翻身”。他感覺出臺下觀眾依然是那么屏息凝神望著他。他又交替走著蹉步、趕步、倒步、仰身臥魚,然后走蹋步,在臺上四角亮相。“我能對付下去。我的唱念做打,我的手眼身法步,現在又隨心所欲了。從前師父教給我的四功五法,再捆不住我啦。”但這念頭只是一閃,剛才小喜旺告訴他的噩耗,忽然又使他猛醒過來,仿佛頭上挨了一錘。他趕快定下神來,勉強進入角色。他現在回想起剛才亮相時應該響起的掌聲,都來自后排的觀眾。前幾排始終鴉雀無聲。他忍不住覷空瞥了一眼腳燈下的前排。他立刻發現有個矮壯的軍人,低頭腦袋,手托著腮,眼睛并沒有盯著臺上。這是誰?有點兒面熟,可記不起來。現在他應該向下場門走去了。“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腿在哆嗦,他眼前金星亂進。他知道他的蹺尖又戳進了臺毯上什么窟窿里。他來不及搶救這個失誤了。他一個跟頭栽了下去。
李長林栽在舞臺上,從此再也沒有爬起來。
舞臺監督跑出來,喊著:“拉大幕!拉大幕!”
紅絲絨大幕迅速落下。驚呼著的觀眾紛紛擁向舞臺。
就在此刻,那個矮壯的老軍人匆匆趕進了后臺,身后緊跟著個年輕的警衛員,腰上掛著拴著紅綢子的盒子槍。
“我本來應該早點兒來啊,李長林!我來遲了一步!”老軍人憤怒地揮著手。原來他果然是夏小滿。他知道李長林剛才在臺上已經發現了他,認出了他。“抬到我的汽車上去,趕緊送醫院!”
李長林的老伴早已搶步上臺,摟起了大睜著眼珠子,呼呼喘氣的李長林。
舞臺監督在大幕前急急向觀眾解釋著:
“請觀眾原諒!演員急病發作,演出只好到此結束。”
小水仙被認為身懷絕技的一代名伶,沒有演完最后一場《活捉》,就在一九五七年秋天一個晚上,這樣結束了他一生充滿辛酸,卻交織著苦與樂的藝人生涯。
作者附記:
人物和故事當然都出自杜撰。從小兒愛聽戲,并不懂戲。寫時參閱了一些前輩戲曲表演藝術家的回憶錄,有些情節,是根據《京劇花旦表演藝術》(小翠花口述,柳以真整理,北京出版社1962年版)一書中的文字改編的。
責任編輯 陳東捷
題 字 李純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