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迷失，傷痛的身心為何還在奔走

來自四川瀘州的真實故事——

殘忍的“手術殺戮”豈能奪走你活著的權利

采訪：宿淇 梅子

2006年1月4日，四川省瀘州天然氣化學工業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瀘天化)的普通女焊工明霞，將瀘州納溪區人民醫院告上了法庭。對于這個普通的，與世無爭的一家人來說，走到今天這一步無疑是痛苦又無奈的。

三月屬于春天，正如媽媽永遠屬于孩子。陽光灑在笑靨上，幸福停在肩膀上，那就是明霞一家平凡而淡定的生活。這是一張照片，它深切地感染了我們。而這一切都被無情的手術刀給奪走了。短短11天，并不短暫的3次手術過程，而患者在一次又一次的醫療漠視里歷經生死輪回。三月還是屬于春天，而孩子的媽媽，卻要在孩子的鼓勵下堅強卻又艱辛地活著，但她不再微笑。

一年以前，明霞體檢發現，自己患有膽囊結石，膽囊部位有6顆豌豆劃的石頭。考慮到冬天太冷，明霞和家人商量決定到了春天去醫院做腹腔鏡摘除膽囊手術。

2005年3月，明霞及其丈夫汪強都被分派到新廠車間，工作非常緊張，而且每個星期都要考試。而汪強總是惦記著妻子的病，便以自己加通宵班為代價，給明霞請了一周的假。夫妻倆選擇去區醫院，醫院也說她這病沒什么大問題，手術過后休息幾日就可以上班了。確實，對于今天的醫療技術水平來說，膽囊手術也就和闌尾手術差不多了。

3月10日早晨，明霞起得很早，給丈夫準備好了早餐，把兒子毛毛昨夜散落一地的書本呀小玩具呀收拾在書包里。站在9樓的窗前，望著遠方，心里充滿了希望，她才32歲。她回想著跟丈夫訂好的計劃：2006年夏天按揭一套新房，秋天的時候帶著毛毛去昆明旅游……即將到來的手術在她Jb中也變成了十分美好的事情。

大約10點左右，明霞和父母一起來到納溪區人民醫院。醫院決定次日為其手術，當天的身體檢查，各項指標全部合格，身體各部位功能完全健康。

次日上午8點，納溪區人民醫院外科主治醫生李佑林給明霞做了腹腔鏡摘除膽囊手術。做完手術下來，明霞覺得大腦昏昏沉沉，由于疼痛難忍便使用了鎮痛藥。兩天后，整個身體呈橘黃色。稍吃點食物就要嘔吐。這時，明霞的管床醫生趙洪武走過來，半開玩笑地說：“明霞，看你還很嬌氣的呀，等疼過了身體就好了!”但疼痛一直持續，明霞只有請父親告訴值班醫生，值班醫生則派護土拿來了一片止痛藥。

晚上，明霞的意識在持續的疼痛中顯得恍惚起來，她看見自己向往的所有美好在眼前飄動，吃力地伸出手，卻怎么也抓不到。她看到了深愛的丈夫，1992年秋天，19歲的她在瀘天化子弟校讀書，他已經是瀘天化的一名工人。她實習的時候認識他的，他總是不說話，卻又總是默默地出現在她身邊，幫她遞焊條，及時糾正焊接的要領。20歲的小伙，卻從來不知道煩累，為她忙著累著付出著快樂著，直到她的心經過漫長的跋涉，一步步走到他的心里。兩年后的春天，玫瑰花把納溪北面的山坡全部染紅了，他們的愛情就定格在了這塊溫暖的土地上。

下起了玫瑰花雨，臉清涼清涼的，好愜意，明霞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到一張小小的可愛的臉，眼睛里透亮的淚正往下掉。4歲的毛毛看到媽媽醒了，一下子抱住她的胳膊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就笑了。“媽媽，今天老師教了我們神筆馬良的故事，馬良是世界上最好也最有能耐的人了，我把他找來給媽媽看病。”

明霞吃力而快樂地笑了，她抓住兒子的小手說：“媽媽的病很快就會好的，毛毛不要傷心了。”毛毛懂事地點著頭，但調皮的他從那天起，再也不大聲地吵嚷了，也不再瘋狂地吃零食了。孩子變得心事重重，低斂著睫毛，一有時間就守在媽媽的身邊，定定地看著媽媽的臉。

2005年3月14日，明霞的主刀醫生李佑林進病房看了看說：“你打個B超就可以出院了。”在一旁的毛毛高興地歡呼起來：“媽媽可以回家了!媽媽病好了！”晚上，毛毛隨爸爸回家后，就跑去把地下掃得干干凈凈，又把媽媽的床鋪收拾得平平整整。

15日一早，負責B超檢查的朱小春醫生發現明霞腹腔內有個液性暗區，建議醫生復查。9點20分采送血樣，兩個小時后，明霞的母親去拿，化驗結果沒有出來，當天下午和第二天早晨也沒有拿到化驗結果。明霞的母親十分著急，最后就跑到院長辦公室，院長親自打電話到檢驗科，才在第二天中午12時拿到化驗結果。

醫生一看化驗結果，馬上判定病情為甲肝。明霞及家人立即怔在那里了。她在手術前的一切檢查都很正常，她的家人也從沒有感染過肝炎病毒啊，怎么一個手術下來就成了甲肝?此時，明霞的肚子明顯增大，里面感覺像有小孩在蠕動，疼痛難忍。而醫生說，甲肝就要疼，肚子增大是脹氣和沒有解大便造成的。病人沒有反駁的余地，家人們更不敢大聲說一句反駁的話，害怕醫生不滿意。醫生已經給她指定了甲肝治療方案，明霞感到欲哭無淚。

2005年3月17日，明霞的治療費已經超出3000元，醫保不能再予報銷。院方建議明霞辦理出院手續，并開了些藥回家治療。隨后，明霞的父親辦理了出院手續，并取了一大包治療甲肝的藥品，領著女兒回家了。

當夜，在重機器下勞作了一天的汪強沉沉睡去。極不正常的疼痛像山洪一樣再次撞擊著明霞的身體，此時，她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被狂風撕扯。她不敢大聲叫出來，怕吵醒丈夫和兒子。枕巾是她惟一的救命稻草，她攥得緊緊的，手心的汗水汩汩滾出，牙齒狠狠咬著嘴唇，下唇鮮血滲出。

明霞終于忍受不住，痛苦得呻吟起來。抬起頭的瞬間，她觸到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寧靜的午夜里，毛毛的目光里充滿著關切、害怕郝和擔心。“媽媽，你怎么了?我叫醒爸爸，咱們去醫院。”淚水終于從明霞的眼中滑落下來，她緊緊地把兒子抱在懷里。

18日下午他們來到醫院拆線，她再次跟趙醫生講難以忍受的肚子脹痛。她的話還沒說完，就感覺氣都出不來，臉色蠟黃，跌倒在醫院過道里的椅子上。迷糊地看著匆匆來往的醫生和護士，看著急得團團轉的家人，縱有千言萬語，明霞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感覺自己的生命已經跟時間在賽跑了。

正在這時，一個從川北醫學院剛剛畢業的年輕醫生見此情形，趕緊蹲下來摸了摸明霞的肚子，突然臉色大變，他急忙對旁邊的工作人員說，“快帶她去做個B超，肯定是那種。”聽他的口氣，明霞的心里不禁打了個寒戰。

意識恍惚的明霞再次被推進了B超室，檢查出來后，一看化驗單，“腹水”兩個字把她震得清醒了。原來在她的腹腔里和盆腔里都已盛了大量積水。膽結石、肝炎、腹水，究竟是什么?怎么會是這樣?明霞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

回到病房后，醫生馬上給明霞做腹部抽水檢查，接著，一筒又一筒的黃色液體經520CC的大針筒抽取來。全是滲漏的膽汁和不明液體，守在媽媽身邊的毛毛看到這一幕，歇斯底里地哭叫起來：媽媽，不要!“媽媽，不要這樣！！”汪強強制性把孩子拉出了病房，毛毛凄厲的哭叫聲在走廊上久久回蕩。

經過漫長的七八個小時的等待，晚上11點40分，納溪醫院特地從瀘州醫學院附屬醫院請來了王元正副教授。王教授詳細檢查后，診斷為膽汁性腹膜炎，告之還要進行腹部探查手術。想不到等來的還是手術，明霞哭著說：“我寧愿中500萬不要，也不要做手術。”父母親勸她說堅強點、勇敢點。懂事的毛毛也在勸解媽媽，要堅強不要害怕。

手術一直持續到凌晨2點20分，王元正教授從手術室出來后嘆了一口氣：“患者很頑強，居然能忍受這么大的疼痛，膽汁在腹腔里浸泡了8天，換了別人早都休克了，甚至不行了。”手術中抽出了2000CC黃色膽汁，從抽出的膽汁中化驗發現膿細胞三個加號，王教授說：“根據病情分析，早在三天前就能判斷出病人的病情。及時對手術中出現的失誤進行補救，怎么可能診斷為甲肝?”

蘇醒過來的明霞發現自己的身上到處插滿了管子，她長長地出了口氣，一切噩夢總該結束了吧。隔音玻璃的外面，她突然看到毛毛的小腦袋向上一聳一聳的，還正向她揮著手哩!明霞艱難地露出了笑容。但很快，明霞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臉上。本來第二次術前B超顯示，肝內外膽管未見明顯擴張，當天深夜的手術按常規應給病人的膽管處安置T型管引流膽汁，但主刀醫生只是安了腹腔引流管，最關鍵的是結扎了致命的膽總管，導致了膽總管完全梗阻，膽汁返流全身，使肝臟和身體嚴重損傷。

3月22日上午8時，明霞又做了B超檢查，下午 5點多鐘，納溪醫院又從瀘州醫學院請來了夏先明教授。又是檢查，又是一個不同的病名：梗阻性黃疸。夏教授說，如果不馬上進行手術會危及生命。明霞的公公、一個76歲高齡的老軍人實在忍受不住心中的憤怒：“手術刀一遍又一遍地在我兒媳的身上劃來劃去，怎么能不出差錯!”接著，這個堅強的老人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失聲痛哭起來。

為了親人活命，家人只得同意簽字。但他們一致有個要求，堅決不再在納溪醫院做手術，必須轉院至瀘州醫學院。

晚上8點30分，明霞在瀘醫進行了剖腹探查和膽道外引流手術，還沒有愈合的傷口再次打開，發現肝門部有粘結，肝總管擴張至1．5CM左右(正常人的肝總管僅為0．7CM。)肝總管遠端完全堵塞。因炎癥水腫未發現膽總管。明霞的身體似乎不是她自己的了，全身插滿了胃管、氧氣管、三根引流管、尿管、心電監護管。由于連續手術連續導尿，又引起膀胱發炎和尿路感染。尿管拔除后引起排尿困難，又重新上了尿管。

萬念俱灰的時候，毛毛的小臉輕輕地在媽媽的頭上擦，小手兒小心拭去她眼里的淚水。他還一遍遍地對媽媽說：“我長大后，不會讓媽媽成這樣子，我只要一個小手術就能治好媽媽的病!”

2005年4月23日，明霞又一次出院。她聽從醫生的囑咐，每天要把引流的膽汁喝下去，醫生說沒有比這更好的藥了。前腳還沒跨出醫生的辦公室，她就聽見夏教授說，你三個月之后還要來做一次手術。

這句話猶如一把利刃，直刺到明霞的心靈。每天過著“臥薪嘗膽”的日子，她真的想不明白一個小小的膽結石竟弄成了這個樣子。2005年6月23日早8點，體重只有70斤的明霞在親人的護送下，來到瀘州醫學院準備做第四次手術：肝門膽管空腸ROUX Y型吻合術。夏教授說由于做了手術后膽道就沒有括約肌，腸子里的食物可能反流進膽道引起發炎、梗阻等后遺癥，但如果放棄手術膽道也只有枯萎死掉。手術過后的7月22日，明霞又一次腹疼難忍住進了納溪醫院。經檢查為機械性腸梗阻。

總共四次手術，明霞的身體并沒有恢復健康，多種后遺癥的折磨讓她生不如死。手術后的她一進食就要腹痛，她也從以前的焊工崗位退了下來，公司暫時性地讓她做一下庫管，而在殘酷的競爭壓力下，明霞說，遲早有一天自己會被淘汰掉。

2005年12月初，明霞向瀘州醫學會提出醫療事故鑒定的申請。12月28日，她拿到了由該學會下發的醫療事故鑒定書，書中鑒定本病理屬于三級乙等醫療事故，醫方承擔主要責任。而明霞認為書中避重就輕故意隱瞞了醫方的重大過失——肝功能嚴重損害和第二次手術的重大失誤。對她已經出現和將來會出現的后遺癥沒有客觀認定和處理，未有法醫參加就判定了傷殘等級，程序上不合法。

2006年1月4日，明霞將納溪區人民醫院告上了法庭。

本刊記者特別采訪了相關人員——

四川理光律師事物所孫林律師代理了此案。他認為：1．醫方手術誤傷膽管造成膽漏，病人除疼痛而外，嚴重損害了肝功能。2．醫方在診療過程中，違反醫療常規，嚴重不負責任，導致誤診和誤治。例如，血液檢查報告未按衛生部規定當日提供，而是兩天后才出來，患者腹疼，醫生不來診視，而是叫護土拿止痛片。在患者及家庭無肝炎病史、術前一切正常的情況下，堅持認定是甲肝引起的病癥，并按甲肝給予治療……上述說明，本病例患者多次手術和身體受到的損害后果，完全系醫方手術多次失誤和違反診療常規，誤診、誤治、搶救不及時造成的，應當由醫方對損害后果承擔完全責任，而非主要責任。

關于醫療事故等級，根據衛生部2002年7月19日通過的《醫療事故分析標準(試行)》，僅一個膽腸吻合手術就是三級乙等。因此至少綜合評定為二級乙等醫療事故。

同時，律師依據《醫療事故處理條例》第50條等有關規定，被告應當賠償原告醫療費等252192．20元。而首次醫療事故鑒定認定事實不清，不客觀，不全面，鑒定內容不合法。因此，原告申請重新鑒定。

2006年1月11日，記者來到納溪區人民醫院，整個門診大樓冷冷清清。記者在5樓院長辦公室采訪到了一位分管醫療事務的副院長。他稱該案已經進入法律程序，不便表態，也不便安排采訪當時明霞的主治醫生和手術醫生。同時，他表示，這次事件當中，該是醫院的責任，該院一定會承擔相應的責任。至于醫生的服務和執業素質不佳，據稱主要原因之一是該院是本地惟一一家專業正規醫院，形成行業上的壟斷地位；其二是院方在運營當中承擔著巨額負債，醫生的工資很微薄。

在艱辛的維權路上，明霞的身體和意志每況愈下，當一陣陣的病痛襲來和維權受阻時，她心哀如死。而當看到毛毛可愛的身影飛一樣朝她跑來時，她一遍遍地對自己說：必須好好活著，好好活著，活下去……

把一份關愛獻給我們的讀者——

采編這樣的文章對于我們來說無疑是沉重的，雖然生命和健康無論對什么人都至高尊貴，但是，當我們作為弱勢群體遭到侵害時，當我們作為普通人對自己的身心健康缺乏安全感時，我們則是悲哀的。那么，如何尋求法律上的支持并盡自己所能來保護自己呢?就此我們也采訪了律師和醫生。

趙宏偉律師說：

1、公民的人身權利是受法律保護的。病人在就醫過程中由于醫方的過錯，如技術或工作態度等方面，使患者身體遭到侵害，而患者面對的又是專家、機構，則不可避免地處于弱勢地位。那么，相關的法律法規就是保護自己的盾牌。就此國務院2002年9月1日開始實施的《醫療事故處理條例》，明確了在處理糾紛中雙方的舉證責任，關于事故的認定等等。

2、司法機關對直接侵害公民人身導致損害的情況也提供了司法救濟。最高人民法院也出臺了《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于人身傷害有明確的規定，同時也頒發了《關于精神損害的賠償辦法》。

3、患者享有知情同意權，這也是醫學倫理學的一條基本原則。《醫療糾紛處理條例》明確規定：醫療機構及其醫務人員應當將患者的病情、醫療措施、醫療風險等如實告知患者，即“知情同意”。所以，在患者就醫時，有權查閱病歷，有權知道自己用藥及治療的細節。為防止意外發生，患者也要保管好自己相應的病歷、材料及票據。一旦事故發生，即可以投訴，要求事故鑒定，甚至訴諸法律。

此外，醫務人員的義務意識增強，尊重他人，不僅是道德的要求，也是一種法律義務，更是病人應享有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