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席多多 整理/張 梅
1
前不久,在海口北郊做小生意的表姐給我家打來電話,說是在她附近的一個垃圾場看到了一個背影極像我父親的人,她準備走近核實時,恰巧被過往車輛阻斷了十幾分鐘,再去尋找時卻不見了蹤影。
父親離家出走已整整10年,我們也在尋找和等待中煎熬了10年。而今,二哥讀研最后一年,我讀大二,家中經濟非常拮據。我怕影響二哥的最后沖刺和暑假期間的那幾份兼職,決定獨自一人踏上漫漫的尋父之路。
海口遠在2000千米之外,而家中滿打滿算才籌集了1000余元錢,尚不夠往返路費。臨行前一天,為了再湊200多元錢,母親一狠心,把我們家里喂養了11年的大花狗貝貝賣給了相熟的狗販子。
臨行前夜,大約晚上11點多鐘,我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醒。這使我猛地想起了父親。10年以前,蹬三輪車的父親常常在這個時候回家,一邊輕輕拍打院門上的鐵環,一邊默默地抽著廉價的煙卷,等我和哥哥把門打開,又爭著搶著把那輛吱嘎亂響的三輪車停放到窗前那棵老石榴樹下,每當這時,父親會輕輕碰一下站在屋門口等候的母親,遞去一卷一元兩元的小額鈔票,母親則習慣性地在圍裙上擦擦手接過來,然后從鍋里端出熱騰騰的飯菜。
我飛快跑去開門,做夢都沒想到,站在我面前的竟是滿身是血的貝貝。昏黃的燈暈下,貝貝兩眼含淚,脖子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脖子上拴著半截鐵鏈子,滴著鮮紅的血。顯然,貝貝是在被人宰殺的時候,掙斷鐵鏈子跑回家的。我緊緊抱住貝貝,對隨后趕來的大哥、二哥和母親說:“咱們把賣貝貝的錢退給狗販子吧,我就是一路沿街乞討也不賣咱們的貝貝了。”
我為貝貝而哭,更為離家出走的父親哀怨和心痛:父親啊,連貝貝都這么戀著咱們這個家,而你是咱們這個家的主人呵,為什么就能一走了之不再回來了呢,都10年了啊!
2
父親出走那年,我的兩個孿生哥哥15歲,我9歲。我是母親意外懷孕、母親又因身體方面的原因不能墮胎,才僥幸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出生當天,父親皺著眉頭,為我起名“多多”。1995年中考后,兩個哥哥分別以全市第一和第六的成績被市一中錄取。根據該校規定,倆哥哥學雜費全免,只負擔自己的伙食費。
聽到這個消息,母親從屋里走到屋外,又從屋外走到屋里,一個勁地咧嘴傻笑。看得出,父親也十分高興,但笑容還沒在臉上充分綻開,眉頭便擰成了麻花。我和哥哥都很清楚,父親的心結全纏繞到一個最現實的問題上了:錢又到哪里去弄?我幾次聽到父親喃喃自語:“考到五中、六中什么的,也好啊,可這倆孩子,哎……”父親是說,這兩所中學離家不遠,可以騎自行車回家吃飯而免去伙食費,可這兩所中學教學質量和一中相比,是天壤之別呀!
兩個哥哥每月生活費用約為400元,竟成了父親心中一道難以逾越的坎兒。
那幾天,父親本來老相的臉,愈加皺得像老榆樹皮。“錢不夠,我可以到孩子姥姥家去借。”母親這樣寬慰父親。“老去借,總有開不了口的時候……考上大學以后呢?還有……多多也一樣能考上……”父親的頭垂得很低,小小的我從身后只能看到他微駝的脊梁。孩子個個聰明,在父親心里竟像災難一樣沉重。
這之后,我發現父親更加沉默了,話也更少了,但他又分明比平時細膩了許多。他幾次望著低矮的屋頂,數那上面的裂痕。他用手量著院內碗口粗的一棵香椿樹,對我說:“多多,這樹和你一樣大,是在你出生那天栽的。別忘了,隔幾天給它澆一次水……每年春天,第一茬嫩香椿賣了,夠你上學一個月的零用……”他每天早上為我梳頭,明顯拖長了時間,我總是催他:“快點,爸,我要遲到了!”“哦,好了,好了,這就好。”
一天早上,大約6點多鐘,我被母親的哭喊聲吵醒:“真真、誠誠、多多,你們快起來,你爸,他……他扔下我們娘幾個,離家出走了……”倆哥哥先我一步來到爸媽的臥室,抱著哭得昏死過去的母親邊哭邊安慰:“不會的,媽……這不是真的,爸不會丟下我們的,他……他平時待我們是那么好……”我撲上去為母親撫胸捶背,大哭不止:“媽呀,你醒醒……我和哥哥這就去把爸找回來……爸不會扔下多多的,爸知道多多不會梳小辮兒。”
我們從母親手里接過父親留下的信:
“我對不起你們啊!我終于決定了,永遠離開這個家。原因只有一個,我沒本事養活你們,無臉面對好好的你們和所有身邊的人。孩子他媽,你有相中的人就再嫁一次吧,只希望那個男人能對孩子好,拉扯著咱們的孩子過吧……我也答應你們,我不會輕易去死,我會努力活著……”
3
父親出走三年后的一個春天的深晚,媽媽突然把我喚醒:“多兒,你聽……”我聽到貝貝狠勁地搖大門,急著要出去,叫聲是久違了的那種——以往迎接父親歸來時的那種。“是爸爸回來了!肯定!”我和母親趕忙開門,卻什么都沒有。
“爸爸,你等等我!”我心有不甘地帶著貝貝由小巷跑到大街,失望比黎明前的夜色還深。
返回家中才發現,隨我出門后就一聲不吭的貝貝,嘴里叼著一卷鈔票。小心翼翼打開,是些一元、五角和一角的小額鈔票。爸爸一定回來過!爸爸沒死!爸爸依然深愛著我們和這個家!
媽媽又是呼朋喚友,又是四處搜尋,火車站、汽車站及全市各個主要路口,都派了人。然而,卻依然沒發現父親的行蹤。
父親的出現,重新燃起我們的熱望。這年高考后,二哥被北京師范大學錄取,大哥由于分擔著太多的家務考得不是很理想,被省城一所高校錄取。由于家中根本無法籌集上學的費用,大哥堅決退學,一邊打工,一邊復習功課,同時不斷通過各種方式繼續打聽父親的消息。
一年前的9月,我在母親的淚眼中踏上求學之路。那天,大哥和媽媽相互攙扶著把我送到車站,列車啟動的那一刻,我哭了。哭在女兒遠行的時刻,看不到父親的身影;哭苦命的媽媽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依賴和傾訴的人;哭大哥……
4
我在海口呆了一個多星期,幾乎找遍海口北郊所有的垃圾場,哪里有父親的蹤影。半個月后,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的我回到了家。
一天晚上,媽媽幾次欲言又止,最后像是下了最后的決心。她神情郁郁地對我說:“多多,媽不想瞞你了,你一定要挺住……媽……可能活不到明年了,媽患的是肝癌,晚期。請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你二哥,他是讀研最后一年,不能再讓他分心。你爸爸恐怕三年五年,或許這輩子都難以找著了,媽媽死后,把你爸爸的一身舊衣服放在我身邊,一起火化,算有伴兒陪著了。我和你爸好歹夫妻一場,我時刻掛念著他、想他啊……”
母親話沒說完,我已是淚雨滂沱,喉頭哽咽得快要窒息。母親急忙把我摟在懷里,不停地撫摸著我的脊背哭喊道:“多多,你哭出來,哭出來,要不會憋出病來的,快哭出來,哭出來啊……”
我終于“哇”一聲哭了出來。母女倆的哭聲,把我們的老屋撕扯得搖搖欲墜。此刻,我真有點恨父親了。如果父親一直守著這個家……
曾經,我們一家人就如同參差而單薄的一片小樹林,雖然孱弱卑微,但泥土下的根卻網一般緊緊結在一起,面對風雨既能相互幫襯、又能彼此溫暖,同富人家的幸福相比,含金量一點不差。可自父親離家出走之后,這張“網”頓時就被割裂成了什么也不是的一張破篩……樹林再小,有根連在一起遲早會壯大。父親無羽而飛,全家人都成了永遠懸著一顆心的凄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