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路不明的兔子（短篇小說）

１

張大為家的陽臺上血紅血紅的，可能要出事情了，人們都說。

這天傍晚，小城西邊的某個院子里跑來了一只陌生的兔子，它悄無聲息地在院子里的草地上吃草，夕陽的光線從建筑物上的玻璃窗上反照回來，把這只金黃色的兔子照得格外的可愛，張大為的母親錢明鳳站在陽臺上定定地看著這只兔子，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天空，她開始擔心起這只兔子來。令人覺得奇怪的是，這天下午，除了張大為的母親，這個院子里一個人也看不見。遠處的高速公路上飛快地奔跑著南來北往的卡車，卡車上的亮光一直貼在車上和卡車一起消失在高速公路的盡頭。張大為的母親攢緊脖子上套著的一串佛珠，望望墻壁上越聚越重的陰影，又把目光移向那只金黃色的兔子。它在草地上走走停停，但它始終活動在錢明鳳的可視范圍之內。就在這只兔子出現的時間之內，張大為家的電話一共響了五次，由于陽臺離電話機的距離較遠，加之錢明鳳聽力已不太好，這五次電話鈴的響聲，她都沒有聽見。憑著不太清晰的陽光，錢明鳳發現那只金黃色的兔子在昏暗的光線中抬起頭來看了她好幾次。這只金黃色的兔子，讓張大為的母親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場水災。那時候，張大為一家還住在小城東面的一條小河邊，午夜的一場大雨將張大為一家的家產洗劫一盡。昏昏沉睡的張大為被冷冰冰的雨水浸醒，這時候屋外的大雨還在不停地下，幾米寬的小河變成了十幾米寬。剛剛醒來的張大為沿著母親的呼叫聲從齊腰深的水中越過去，抓住了母親的手。而張大為的四歲的女兒張露卻從此失蹤。就在張露失蹤的前幾天，張露的母親凌雪為張露買的一只小白兔突然死在張露的小床上。就為這件事，張露的奶奶急不可待地跑到下排街的佛堂里去為全家念過保佑平安的經，光頭的和尚智明法師一手敲著木魚，一手翻著經書，圓睜著雙眼不停地念經。這時候佛堂外的天空出現了一條寡白寡白的云彩。錢明鳳從“大雄寶殿”里走出來，高高的石臺階在強烈陽光的照耀下，讓她感到頭暈目眩。從石臺階上下來，錢明鳳在香爐里點了香，在靠近山門的一條長凳上休息了片刻，然后，她跨過佛堂高高的門坎，在佛堂門前買了一棵新新鮮鮮的白菜，徑直回家去了。就是在水災的頭天，張大為和凌雪辦了離婚手續，凌雪用一個大大的旅行箱，匆匆裝了些衣物，回過頭來望了一眼淚流滿面的張露，轉過身朝小巷的深處走了。

水災過后，張大為立即買了新房，匆忙裝修之后就遷入了新居，錢明鳳在那次水災過后，左腿患了嚴重的風濕關節炎，貼了很多驅風膏藥，喝了很多副中藥，就連下排街的吳老中醫、半邊街的李老中醫對她的風濕病都拿不出再好的方子來。只有佛堂里的智明法師，對錢明鳳的風濕病卻饒有興味。他不但施展無邊的法術為錢明鳳驅邪，還親自動手為錢明鳳進行氣功理療。

也就是在草地上出現金黃色兔子的那天下午，錢明鳳曾經看見智明法師身穿袈裟站在她家的陽臺上雙手合十地望著她。當時錢明鳳以為自己眼睛花了，她揉揉眼睛，仔細看時，智明法師還是雙手合十站在她的眼前，直到她慢慢地走過去，智明法師才慢慢地往后退，最后從陽臺上一飄而下，那樣子很像一張在風中緩緩墜落的紙片。這之后，錢明鳳弓著身子，低下頭，一只柔軟而白里透紅的手掌直直豎起來，另一只手捏住掛在脖子上的佛珠慢慢捻著，當捻到某一顆時，她突然停下來，眼前那只兔子不見了。有一天，智明法師告訴錢明鳳：“張露還活著。”這使得心里還流著淚的錢明鳳喜出望外，但又覺得這是否是智明法師產生了錯覺。為此，錢明鳳好些個夜晚難以入眠，她總是聽張露在她床頭走動的腳步聲。前幾天，錢明鳳收到了一個沒有寫上地址的包裹。錢明鳳小心翼翼地將包裹打開，里面是一些色彩鮮艷的衣服和一些玩具，還有一封勉勵露露好好學習的信，很容易看出那封信是凌雪流著眼淚寫的，有一些字跡還有被淚水浸過的痕跡。

張大為上班回來，他看到一個光頭和尚正在他的家中閉著雙眼敲著木魚念著經文，錢明鳳站在和尚的旁邊，捻著脖子上的那串佛珠，嘴里振振有詞地跟著念。突然之間，和尚停住了敲擊木魚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搭在了錢明鳳的肩上。錢明鳳突然睜開眼睛，但對張大為的存在卻視而不見。這時候和尚還是閉著雙眼，他的手直往下滑，直至錢明鳳那只患風濕病的左腿膝關節。和尚面如死灰，睜開雙眼，望了一下錢明鳳，迅速氣沉丹田，用力推拿。張大為看到母親錢明鳳緩緩地坐在了沙發上，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張大為進了自己的臥室，輕輕地關了門，昏沉沉地睡下了。

張大為醒來的時候，太陽正從他的窗子里斜斜地照進來，他感到全身乏力，胃里好像裝進了無數枚縫衣針，他的額頭上直冒汗。他的胃從來沒有這樣疼過。他慢慢地走出臥室，他看見陽臺上的一個籮筐里有一只金黃色的小兔子，它正專心地吃著青草，那樣子十分可愛。小兔子聽見他的腳步聲，從籮筐里跳了出來，毫不畏懼地朝他跑來。這時候他的胃不疼了。天空的太陽把整個院子照得明晃晃的，他把小兔子抱起來，放進了籮筐里；小兔子又跳出來，在他的腳旁轉來轉去，跑跑又蹲蹲。他又把小兔子抱進籮筐，小兔子又跳出來。最后，他笑著關上了陽臺的門，小兔子曾經好幾次想鉆進來，它跳起來，碰在玻璃上又掉下去，它如此反復了好些次。張大為推開母親的臥室門，母親的床上凌亂不堪，地上還有一些半濕不干的紙片。“那個和尚難道是花和尚？”他的心里輕輕地說了這句話。他再看看客廳，和尚和母親燒香點蠟的地方已沒有絲毫痕跡。

２

張大為還睡在床上，他聽見母親開門回來了，母親哼著那首他兒時愛聽的歌，他仿佛看見錢明鳳的手中，拉著露露。他順手拉開虛掩著的書房門，看見母親提著滿滿一籮筐菜，滿面春風地進屋來了。“大為，你可知道，我們家的露露很快就會有人給我們送回來。還有……”錢明鳳喋喋不休的話讓張大為聽得耳朵發麻，但面對母親的熱情，他不得不好好地聽著。錢明鳳說完，將菜籃里的白菜邊葉剔了幾匹捏在手里，開了陽臺門丟在了小兔子的籮筐里。“大為，快點打個電話幫我叫罐煤氣來。”錢明鳳在廚房里喊。“哎呀，我又忘記買蔥了，要是露露早點回來，我就叫她幫我去買。”錢明鳳在自言自語。她一彎腰，一盒光碟掉在了地上。“哎呀，我的《大悲咒》掉在地上了。她丟下手中的菜，洗凈手才把光碟揀起來，但塑料殼子已經裂開，錢明鳳說：“完了，完了，這個家完了。”

“小為呀，我說凌雪是個好媳婦，你還是去把她找回來，沒有工作不怕，只要她心好就行了。”在吃飯的時候錢明鳳對張大為說。

“難道我爹不好，你早該把他接回來住了，他住在那個破炭房里，老鼠都快把他吃了。”張大為說話間夾了一筷子菜放在了錢明鳳的碗里。這時候小兔子從陽臺上跑進來，抖動著金黃色的細毛，趴在了張大為的腳旁。

“這是哪里來的兔子？”張大為問。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那天我下去倒垃圾的時候它就跟著我跑進來了。”錢明鳳說著夾了一片肉放在張大為的碗里。

“昨天那個和尚是哪里來的？”

“和尚？什么和尚？”錢明鳳莫名其妙地望著張大為。

３

張大為站在父親張名憲的門前，看見父親正用細鐵線拴了一只老鼠，讓老鼠以一顆釘子為圓心不停地轉。張名憲則坐在一旁，咬著一支紙煙望著老鼠笑。“兒子，你來啦，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你要來，特地為你準備了這只老鼠，你好好看著。”張大為進了屋，坐在了一條板凳上，炭房里的氣味極端難聞，難聞得令張大為感到惡心。“你怎么玩這個玩意兒？”張大為不解地問。“別人就是這樣玩我的，我又咋個不能這樣玩？”張名憲說著理了一下下巴上花白的胡須。“聽說你們又漲工資了？”張大為問張名憲。“漲啦，不過再漲多少也不夠我花。”“你一個人用些什么呀？！”張大為問。“我一個人，你就知道才我一個人？”“還有誰能用你的工資呢？”張大為站了起來，順手抬起張名憲的茶杯來喝了一口水。“噗！”張大為將喝進口里的水吐了出來。“唉，你這是喝什么水呀？”張大為一口含住了水龍頭，扭開了自來水直往嘴里沖。“哈哈，你喝不成這種水？”張名憲問。“這是熱啤酒泡苦丁茶。”張名憲又補充了一句。“他有什么功用啊？”“這是防衰老治心慌的。”張名憲笑著說。張大為坐在了張名憲的床上，看著正在轉圈圈的那只老鼠笑笑，倒在床上睡著了。張名憲抬起茶杯來，喝了一大口，然后靠在門枋上看著對面舊樓上一個正在撒尿的小女孩不停地笑。最后他把木門輕輕地拉上，鎖了。

天黑的時候，張名憲帶了一個年輕的女人輕飄飄地溜進院子，打開了門，把女人塞進了小屋，又鎖上門走了。第二天早上，張名憲來了，他打開門，只見那個女人蓬頭垢面，正翹著手撓被蚊子叮起來的包。“你有病，讓我一個人關在這豬圈里喂蚊子。”女人罵。“這個小雜種，老子說他好久沒有吃葷了，讓他打打牙祭，他還變鳥飛了。”那女人惡狠狠地瞅了一眼張名憲，扭著屁股走了。

４

錢明鳳抱著那只兔子從樓上下來，已是黃昏時分。錢明鳳在門崗老陳的門前的一條板凳上坐了下來，這時候老陳正在吃晚飯。“這么晚了，你才吃飯？”錢明鳳和老陳打了個招呼。“晚飯，晚飯，不晚不吃飯。”老陳操著濃濃的炎山口音答了錢明鳳一句。這時候錢明鳳把小兔子放了下來，小兔子瞇著雙眼，乖乖地蹲在錢明鳳的跟前。“你家喂兔子做啥子，還不如喂個哈巴狗。”老陳邊吃飯邊對錢明鳳說。“你認不得，這只兔子神得很。”錢明鳳說著望了一眼老陳。“神得很，它好說比我還神，我就算神的了，還有比我更神的東西。我在炎山的時候，活活地脫了一只兔子的皮，把皮晾干了裝上棉花做枕頭，好靠得很。”老陳笑著說。“太殘忍了。”錢明鳳冷笑了一聲。“殘忍，比這個殘忍的你還沒有聽過。”老陳說。“不過，現在我不干了。”老陳又說了一句。老陳的眼前飄過一陣血的陰影，監獄的黑籠又浮現在了他的眼前。“我坐過牢。”老陳說著點了點頭。錢明鳳從地上把兔子抱起來，摟在懷里。這時候一只飛鳥血淋淋地掉在了錢明鳳的前面，錢明鳳嚇了一大跳。“哎呀！我的媽！哪里來的血腥亡魂？”錢明鳳腳桿一軟，叫了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時候錢明鳳想起了那盒打破的碟子，這只鳥肯定是從那個裂口掉出來的。老陳走過來，彎下腰揀起了那只鳥，一撕就把鳥的皮扯了下來。“你看，這是什么血腥亡魂，明明是一只受傷的鳥，你看，這兒還有一個槍眼，晚上我就把它煮吃了。”老陳說。“槍都沒有響，哪里來的槍眼。”錢明鳳不解地問。“是神槍手打的，你咯知道。”老陳對錢明鳳說。“錢大姐，你相信不相信，你那只兔子，一點也不神。”老陳很自信地笑了笑。錢明鳳一松手，那只小兔子一下子掙脫她的手，朝外面的公路上跑去了。黃昏的街燈下，它穿過馬路，像飛一樣越過人行道的綠化帶，看不見了。老陳跟著那只兔子，追了很遠都沒追上，還掉在了稻田里，全身濕透了的他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在穿越馬路時，一輛大車將他輕輕地撞倒了。

過了幾天，新來的值班人員看見錢明鳳的懷里，仍舊抱著那只兔子，她沒有和值班人員打招呼，抱著那只兔子徑直地去了下排街佛堂。

“我等你多時，你終于來了。”智明法師似笑非笑地望著錢明鳳，錢明鳳把抱在懷里的兔子交給了智明法師，智明法師接過小兔子，使勁一下把兔子拋向空中，然后又穩穩地接住。

“哈哈，這只兔子多年以前我就見過了，它來過我這里。”智明法師說。

“今天晚上你住哪里？”錢明鳳問。

“齋房。”智明法師沒有抬頭，順手將兔子遞給了錢明鳳，他黃色的佛衣輕輕地飄著，好像是空的，里面根本沒有人。錢明鳳從佛堂里出來的時候，張大為正站在佛堂的門前，他那張臉沒有一絲血色，深陷的眼眶里好像沒有眼珠，那皺巴巴的衣服像剛從泡菜缸里撈出來一樣。

“你來這里干什么？”錢明鳳問。

“我也是來燒香，像你一樣……”張大為的表情冷冰冰的。

“兒子，你媽我……”

張大為車過臉，不再看錢明鳳。強烈的陽光把他娘兒倆的影子貼在地上，那影子被火熱的地表燙得縮成一團，躲在他們身下，不敢鉆出來。

５

張大為伏在辦公桌上睡著了，他夢見那只兔子的胸腔被打開了，奇怪的是，她聽見凌雪的聲音從兔子的胸腔里傳出來。他醒來的時候，發現桌子上有一灘血，他嚇了一大跳。

晚上，張大為回到家中，傍晚的陽光正從他家的陽臺上斜斜地照進來，那只兔子，正在陽臺上吃著菜葉，它晃動著的影子，映在了錢明鳳的臉上。

“大為，你能不能為我辦一件事？”錢明鳳問。

“說，我很快就要出去了。”張大為很干脆。

“你能不能找輛吊車幫幫我？”

“要吊車干什么？”

“就是那只兔子，它鉆進菩薩肚子里去了！”這時候錢明鳳的額頭上冒出了幾粒汗珠，在陽光的照射下，她額上的汗珠亮閃閃的。

“菩薩在半天云里，比吊車還高。”張大為說完，站起來走了。

張大為還沒下完樓梯，張名憲急匆匆地來了，他左手提著一只野兔，右手提著一把亮堂堂的大刀。

“我來幫你們收魂！”他說。

他話還沒有說完，大刀就向張大為的頭部揮了過來。張大為一彎腰，躲過了張名憲的大刀，一趟跑了。

６

張大為在辦公桌的抽屜里，找出了一張他和凌雪的合影。這是在一個野外的公園里照的，當時天空正飄著雪花，枯黃的野草上覆蓋著一層積雪，他們身后有一棵高大的松樹，這棵松樹的身子微微向東傾斜。遠方的天空正飄來一團巨大的烏云。張大為仔細看時，照片的右上角有一只金黃色的兔子，它正騰在空中，像一束火焰。

張大為把這張照片帶回了家中，交給錢明鳳。錢明鳳戴上遠視眼鏡，仔細地觀察照片上那只兔子。

“大為，你看，它在飛。”錢明鳳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眼鏡。

“不是在飛，是在跑。”張大為鎮定地說。

“你是什么時候照的？”

“好像是結婚的頭一年。”

“當時你們沒有發覺？”

“沒有啊，當時我們只注意我們自己的表情。”張大為說著抓了抓頭頂。

“你看，這就怪了，我們的那只兔子鉆進了菩薩肚子里，這里又鉆出了一只兔子來，哎，怪了，怪了！”錢明鳳說。

錢明鳳神秘兮兮地把照片揣進了懷里，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張大為來到錢明鳳的臥室，他看到錢明鳳的床上鋪滿了黑色的剪影，這些剪影全成小兔形，每一個小兔脖子上都系著一根紅線。張大為打開衣柜，衣柜里也全是剪影，也是兔形，是紅色的，脖子上系著黑線。

沒過幾天，張大為的家里，全部掛滿了黑色和紅色的兔子剪影，連走路都要低著頭，側著身子，如履薄冰，稍不注意，碰著那些飄浮不定的兔子，它們就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錢明鳳已不再出門，門窗全都關得嚴嚴實實。她每天都要張大為給她送飯，張大為不在的時候，她就喊盒飯，而且只從門縫里伸出一只手來，把錢遞給送飯人，把盒飯接進去。有一次，張大為有意從門縫里瞟了一眼，他看見錢明鳳的全身上下，都掛滿了兔子的剪影。她門縫里飄出來的空氣，已經污濁不堪、臭不可聞。她不準任何人進去，就連小區管理員要抄水表，她也不準進去，她隔著門問小區管理員要交多少錢，她遞出來就行了。

７

突然有一天，張大為的大學同學老村帶著凌雪來到了張大為的辦公室里。

“張大為，你的人，現在我交給你了，免得以后你說我不夠朋友。”老村說著把一個旅行箱豎在了墻邊，車身就走。

“唉，老村，你他媽真不是東西，你玩了我的女人，還寫小說臊我的皮，你寫在《南江文學》上的那篇狗屎小說，我早就看到了。”張大為看著凌雪，像不認識一樣。

老村轉過身來，惡狠狠地望著張大為。“你的女人，上次——開會——呢時候，你的女人從我的房間里出來的時候，你為什么不敢承認？當時，你正想著王曉芳，是不是？”

張大為沖過來，一把抓住了老村的領口，狠狠地朝老村胸窩上就是一拳。他手一松，老村后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這個狗日呢——老子玩你不要的女人，你還鬼火啥子？”老村坐在地上半天沒有爬起來。

凌雪眼淚汪汪地站在一旁，她的上齒緊緊地咬著下唇。

“請你告訴我，我的女兒在哪里，露——露。”凌雪哭了起來。

“現在我可以走人了，以前我玩了，但我是出過錢的，現在你打了，我自認倒霉，我他媽背鼓上門——找錘打。現在我和她成了朋友，你不要，我就帶走。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老村說著摸著胸干咳了一聲。

張大為哭笑不得，他沒有再理會老村，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恁多年了，你才想起露露來，你去下排街找和尚問去。”張大為雙手叉著腰說。

“我找和尚問，難道她是和尚的娃娃？”凌雪聳了聳脖子說。

凌雪拉住老村的手，“起來，我們走，和這禽獸不如的東西說話，傷精費神，不合算。”老村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車過頭來看了一眼張大為。

“朋友，我已經夠盡仁義了。”老村說完，跟著凌雪走了。

老村和凌雪站在天橋旁的一路車站臺前，天下著蒙蒙細雨，老村把雨傘架在凌雪的頭頂上，凌雪斜依在老村的胸前，一路車緩緩地駛過來了。

“老村，我們可不可以暫時不走，我想找找張露。”凌雪用期待的眼神望了老村一眼。

“可以啊，反正腳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老村笑著說。

８

凌雪和老村從旅館里出來，正好遇上一個年輕人在賣兔子。

“我要一只白的。”一個老人走過去說。

“白的只有一只了，是一個女老人給我定了的，我馬上就要給她送去，我改天給你帶來。”年輕人很為難地說。

“不行，我一定要買，我孫女兒要玩，不給她拿去，她要鬧翻天了，我怎么辦呢？”老人說。

凌雪終于看出來了，這個老人就是張大為的父親張名憲。他正和那個賣兔子的年輕人爭執不休。

“不用爭了，那個要買兔子的女人就是我，我不要了，你就賣給他好了。這個女孩，好像我家張露露。”凌雪對年輕人說。

“她不叫張露露，她叫唐露露。”年輕人笑著說。

“張露露。”張名憲輕聲說了一句抬起頭來望了一眼凌雪，又說：“謝謝你了，姐姐。”張名憲接過小女孩手中的小白兔，轉身走了。小女孩圓睜著雙眼，望著張明憲。

正在這時，年輕人的手機響了，“我的兔子，你怎么還不送來？”

“唉，這個姐姐……”

年輕人抬起頭來，那個老人和那個姐姐已經走遠了。

凌雪和老村跟在張名憲的身后，走過南北順城，張名憲拐進了半邊街然后折進一條通向三角地的小巷，黑暗的小巷，只容得下一個人通過，張名憲走在前面，三晃兩晃，就看不見了。等凌雪和老村鉆出小巷，張名憲已經不見了。那只小白兔，卻跑到了凌雪的面前，圍著她轉了幾個圈圈，跑了。

“老人家，請問，你知道張名憲住在哪里？”凌雪問一個老人。

“張名憲，好久以前就死了。”老人說著搖了搖頭。

“請問，張名憲老人住哪里？”

“沒這個人。”

“麻煩問問你，張名憲住在哪一間屋？”

“張名憲，有這個人，他天天在清官亭玩鳥，他搬家了。”一個十多歲的小男孩告訴凌雪。

老村和凌雪同時看見，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小女孩跑進了一間墻壁和門窗都是黑漆漆的屋子，小女孩開門進去的一瞬間，屋里射出了一束光線，那光線很搶眼。老村和凌雪手挽手走過去敲門，半天沒有人來開。

９

智明法師在大雄寶殿盤腳坐定，面前頓了一碗水，他清楚地看到：一只潔白的兔子，在碗里的水中游動，錢明鳳站在淺水中，背對著張大為，張名憲坐在離張大為稍遠的一個石頭上，石頭飄在水中，石頭是透明的。智明法師聽見，錢明鳳對張大為說：“你是屬兔的，就注定了與兔子的瓜葛，罪是我造下的，冤孽啊！”張大為和張名憲無語，水中微微起了波浪。智明法師雙手合十，輕聲說：“苦海無邊，善哉！善哉！”

智明法師慢慢地展開盤腳，步出大雄寶殿，佛堂里的香客漸漸多起來，智明法師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錢明鳳。但他發現了一個新的香客——張大為，他每天都來燒一炷香，點兩炷蠟，然后靜靜地離去。

每天燒香完畢，他都要先去看看張名憲，然后再去辦公室。一路上，張大為獨獨地來，獨獨地去。張大為發現，張名憲在那間小屋里，像自己一樣，越來越安靜。

直到公路擴建，房子要拆除，張大為才準備回去看看錢明鳳。張大為回去的時候，門鎖已經銹了，門無法打開。張大為請人強行把門撬開，滿屋子里掛著的紅兔和黑兔的剪影，已經沾滿了灰塵和蛛網，那些剪影，全都被蛛網連成了一片。張名憲被一根繩子拴著脖子，吊在一根生了銹的鋼筋上，智明和尚正在往張名憲的身上灑水。錢明鳳的房間里，什么也沒有，就連床都不見了，一間空空的屋子。張大為發現，靠近東邊的一個墻角，有一個洞，這個洞足夠兩個人同時出進。片刻之后，張大為看見，錢明鳳抱著一只血淋淋的兔子從墻洞里鉆了進來。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