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萬里先生稱贊鄭振鐸先生“是提倡搜集和研究俗曲的第一人”(趙萬里《西諦書目序》)。20世紀,在明清俗曲這塊領域,鄭先生確是重要的拓荒者之一。之前,大概只有任中敏先生在《散曲概論》中對明代小曲作了一點點評價。鄭先生對明清俗曲研究的貢獻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搜集、整理、出版或再版了明清的一些俗曲選集;(二)對明清俗曲的發展作了粗線條的歷史勾勒;(三)從思想內容、藝術特色、作品價值等多個角度對明清俗曲作了精辟的論析,奠定了其在俗文學史上的地位。
鄭先生搜羅了不少明清俗曲集。據《西諦書目》卷五集部下曲類,他至少藏有下列幾種彌足珍貴的本子:
明末刊本《山歌》十卷,明馮夢龍輯,四冊;
清刊本《霓裳續譜》八卷,清王廷紹輯,四冊;
清刊本《霓裳續譜》八卷附一卷,清王廷紹輯,九冊;
清道光八年刊本《白雪遺音》四卷,清華廣生輯,八冊;
清道光刊本《粵謳》一卷,清招子庸撰,一冊;
清抄本《粵謳》一卷,一冊;
刊本《新粵謳解心》三卷,題珠海夢余生撰,一冊;
清光緒三年涂定中刊本《訓俗外編》一卷,清黃云鵠撰,一冊;
聯理枝館刊本《駢枝生踏歌》二卷,卜曙輯,二冊;
清抄本《劇本》,不分卷,二十二冊。
這些俗曲集現藏北京國家圖書館,為我們今日的進一步研究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陳??迪壬凇多嵳耔I論》第五章《文學遺產的整理研究》中,用了近千字的篇幅,介紹鄭先生對《白雪遺音》、《掛枝兒》、《山歌》等的整理,贊賞他對明代民歌的發掘、整理與出版“傾注了大量的心血”,“是出了大力的”。
《白雪遺音》是清代的民間俗曲集,嘉慶甲子(1804)華廣生編輯,凡700余篇,乃多方搜羅,費盡心力而后成者。初以抄本流傳,華廣生、高文德、常瑞泉等都對其中俗曲評價甚高。但到民國初年,“也許因為原書中有些猥褻的情歌,被什么官府禁止發賣或劈版之故”(鄭振鐸《白雪遺音選序》),此書頗為罕見。約1925年初,鄭先生從周氏言言齋發現了道光八年(1828)原刻本《白雪遺音》,極為欣喜,先在《鑒賞周刊》上將本書的一部分介紹給讀者。后來,為了滿足大量索閱全書者的要求,他從中抄出了134首內容比較清新健康的作品,編成《白雪遺音選》一書,翌年12月由開明書店出版。這是鄭先生編選的第一個俗曲選集,亦是第一個俗文學的選集。
當時,鄭先生為何未將《白雪遺音》全書付印?原因在于:一是書中有猥褻的情歌,沒有勇氣去印;二是書中的故事詩、滑稽詩、小劇本,在考證上盡管有許多用處,然卻沒有什么文藝上的價值。
1918年,北京大學成立歌謠征集處(1922年改為“歌謠研究會”),采集研究民間口頭流傳的歌謠,很快招致了“笑罵派”的反對與攻擊。“笑罵派”人多勢眾。衛景周先生曾耳聞一位前清的進士嘲笑道:“可惜蔡孑民也是翰院出身,如今真領著一般年輕人胡鬧起來了!放著先王的大經大法不講,竟把孩子們胡噴出來的什么‘風來啦!雨來啦!王八背著鼓來啦’一類的東西,在國立大學中,專門研究起來了!”(衛景周《歌謠在詩中的地位》)風氣若是,鄭先生雖然沒有勇氣重印《白雪遺音》全書,但能將選本付印,亦是難能可貴的了!
后來,汪靜之先生編選《白雪遺音續選》,受到了鄭先生《白雪遺音選》的直接影響。汪先生看見鄭先生在《白雪遺音選序》里說的“原書中猥褻的情歌,我們沒有勇氣去印”,便想找全部《白雪遺音》來讀。1927年,汪先生向鄭先生借得《白雪遺音》全本四冊,用兩天工夫從頭到尾朗誦了兩遍,覺得除了鄭先生所選的一部分外,絕妙的作品還是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尤其是鄭先生沒有勇氣去印的一些描寫性欲的猥褻的情歌更精彩,于是,他編選了《白雪遺音續選》。
唐弢先生在《西諦先生二三事》中指出,正是在《白雪遺音選》等書之后,印行民間情歌才成為一時的風氣。1959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排印了全部的《白雪遺音》(《明清民歌時調叢書》之一種),毛邊紙線裝本,內部發行。198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新一版的《白雪遺音》與《掛枝兒》、《山歌》、《夾竹桃》、《霓裳續譜》合訂發行,名為《明清民歌時調集》。
馮夢龍編選的《掛枝兒》在明代民間流行甚廣,有“馮生《掛枝兒》樂府盛傳海內”之說。《山歌》為《掛枝兒》的姊妹刊。馮氏《敘山歌》有“故錄《掛枝詞》而次及《山歌》”之語。鄭振鐸先生早就發現在《浮白山人雜著》和《萬錦清音》里,選有《掛枝兒》和《山歌》數十首。但馮氏原本俱湮沒甚久。
1926年,鄭先生在小書攤上偶然購得從馮氏原本中選出的《掛枝兒》一書,收詩41首,起初,他以為這不是什么難得的書,所以絕無將它付印的意思,后來意識到這不是一部易得的書,即將它收入《鑒賞叢書》印出。
1934年,上海傳經堂書店老板朱瑞軒先生在安徽徽州訪得萬歷刻本《山歌》十卷,堪稱中國俗曲寶藏中驚人的發現。鄭先生不但慫恿書主排版重印,后來還把原書作價收歸己有。翌年,顧頡剛先生和朱瑞軒先生校點了此書,鄭先生為《山歌》的重印寫了跋語。《跋山歌》中,處處流露出失而復得后的驚喜:“《童癡二弄》今既已在無意中發現。我們很盼望那部向往已久的《掛枝兒》全書的《童癡一弄》也能夠早日發現!”
終于,到20世紀50年代,在上海又發現了明寫刻本《掛枝兒》九卷殘本(現藏上海圖書館),已見近400首作品。鄭先生的愿望總算實現了!
據明末陳宏緒《寒夜錄》所記,明代卓珂月說:“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又讓元,庶幾[吳歌]、[掛枝兒]、[羅江怨]、[打棗竿]、[銀鉸絲]之類,為我明一絕耳!”(《寒夜錄》卷上)任中敏先生在《散曲概論》中贊賞此言大有識見,認為明人獨創之藝為前人所無者,只有小曲耳,肯定了明代小曲的獨特性。鄭振鐸先生也對明代以來的俗曲評價甚高。在《明代的時曲》中,他以為在時曲的名稱之下,“往往有最珍異的珠寶蘊藏在那里”?!吨袊孜膶W史》第十章介紹“明代的民歌”,第十四章介紹“清代的民歌”,各占一章的篇幅,可見他認為明清俗曲在俗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
閱讀《中國俗文學史》,可以看出鄭先生對明清俗曲的研究具有一種歷史的、發展的眼光。正如他所聲明的,書中第十章“明代的民歌”所述及的只是流行于民間的時曲或俗曲,以及若干擬作俗曲的作家的東西。作者援引大量實例,勾勒了明代俗曲從成化到天啟、崇禎間的發展軌跡。
他指出,迄今所見最早的明代俗曲,有成化間金臺魯氏所刊的《四季五更駐云飛》、《題西廂記詠十二月賽駐云飛》、《太平時賽賽駐云飛》、《新編寡婦烈女詩曲》。這四本書中,重要的作品不多,但可以窺見當時民間俗曲的面目。在正德刊本《盛世新聲》、嘉靖刊本《詞林摘艷》和《雍熙樂府》里,也有一部分民間歌曲,但內容經過了文人學士們的改造,不敢收錄許多重要的、真實的、漂亮的情歌。而陳所聞的《南宮詞記》里有些好文章。在萬歷刊本《玉谷調簧》里,有多首[時尚古人劈破玉歌],其間以歌詠“傳奇”的為多,又有以曲牌名、藥名等等來歌詠“戀情”。在萬歷本的《詞林一枝》里,可喜愛的時曲尤多,如[羅江怨]、[劈破玉歌]、[時尚急催玉]等。在天啟、崇禎間,馮夢龍所輯的《掛枝兒》和《山歌》中,絕妙好辭,幾乎俯拾皆是。里面有馮氏自作或改作的東西。應該說,鄭先生對明代俗曲的這些描繪都是頗為確切的。
《中國俗文學史》第十四章“清代的民歌”以時間為序,依次介紹了幾種重要的俗曲集:乾隆九年(1744)京都永魁齋梓行的《時尚南北雅調萬花小曲》、刊于乾隆六十年(1795)的《霓裳續譜》、刊于道光八年的《白雪遺音》。之后,還分析了嘉慶以來文人如戴全德、招子庸、李調元等擬作的俗曲。
明清俗曲的內容并不單調,題材也不拘一格。鄭先生讀了萬歷刻本《山歌》十卷后,慨嘆《山歌》實在是博大精深、無施不宜的一種詩體,雖以詠唱男女“私情”為主,而于“私情”之外,也還有可以抒寫任何方面的題材。鄭先生對《山歌》中長篇的俗曲,如《門神》、《破骔帽歌》、《山人歌》等,贊譽有加。當然,他也強調《山歌》以“私情”的歌詠為主題,且以歌詠“私情”的篇什寫得最好,又以《詩經》中最好的篇什、《子夜歌》、《讀曲歌》等都是情歌的現象來類比。
《白雪遺音》的編纂年代正值[馬頭調]風靡的時代,華廣生又似乎是在其最流行的地方(山東濟南一帶)搜集的,故書中輯有近400首的[馬頭調]。鄭振鐸先生指出,[馬頭調]所歌詠的內容簡直包羅萬象,無所不有。除了思婦情懷這一重要題材外,鄭先生還將[馬頭調]中其他題材分為六類:小說戲曲里的故事和人物;應景的歌詞;游戲文章,像《古人名》、《美人名》、《戲名》等;格言式的教訓文字,像《鴉片煙》等;歷史上或地方上的故事和案件;引經據典的東西。鄭先生指出的這幾類題材,在清末民初的時調唱詞中,都還廣泛地存在著。
對于俗曲的藝術特色,鄭先生評價頗高。他認為在萬歷本《詞林一枝》里,可喜愛的時曲尤多:有[羅江怨]的,幾乎沒有一首不好;有[劈破玉歌]許多首,都比《玉谷調簧》中所見的高明得多;又有[時尚急催玉]的,首首珠玉,篇篇可愛,有若荷葉上的露水,滴滴滾圓;又有[時尚鬧五更哭皇天],每夾以“唔唔唔”,讀之如聞幽怨之聲。他又認為選本《掛枝兒》中的41首“掛枝兒”,幾乎沒有一首不是很好的戀歌,“一方面具有民間戀歌中所特有的明白如話,質樸可愛,而又美秀動人的風趣,一方面又蘊著似淺近而實懇摯,似直接而實曲折,似粗野而實細膩,似素質而實綺麗的情調”。
凌濛初在《南音三籟》所附的《論曲雜札》里,極口贊賞流行于民間的時調小曲,以為有勝于陳陳相因、毫無生氣的文人散曲。鄭振鐸先生也肯定了明清俗曲的價值。他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六十三章(七)中也贊揚明代小曲反要比梁伯龍、沈伯英、張伯起、王百榖他們的令套“更為美好自然”。在《中國俗文學史》中,他稱贊《山歌》十卷以吳地的方言,寫兒女的私情,成就極為偉大,說它是“吳語文學的最大的發見,也是我們文學史里很難得的好文章”,肯定了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鄭先生認為《白雪遺音》中的大部分是從真性情中流出,無虛飾、無做作的真詩好詩,具有重大的價值。在《白雪遺音選序》中他就大膽亮出了自己的觀點,以為《白雪遺音》的價值比所有無病呻吟的古典派無生命的詩集、詞集高貴得多,雖然也許有一部分不大好的東西,然而大部分可與《讀曲歌》、《子夜歌》、《國風》里的好詩媲美。他甚至還說:“我們如提倡無虛偽的真詩,這個歌謠集便應當為我們所贊許!”
鄭先生還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縱向比較研究明清俗曲的思路。他舉例說明《掛枝兒》中有些篇什與《白雪遺音》中的頗為相似,造意遣辭都很相同。至于民間歌曲中出現極多相似點的原因,他的看法是:“或者是因了歌辭的‘轉變’與‘輸入’、‘采用’之故,或者是在同樣的心理里所創出的同樣的情緒與想象。這都是不可知的?!币环N俗曲產生后,往往流傳到不同地方,也往往具有一段較長的歷史,因而會產生一些面目上的變異。像[馬頭調]、《霓裳續譜》里的許多曲調,乃至像盛行于萬歷時代的[羅江怨]等曲,到20世紀還有人在歌唱著。因而,對明清俗曲的歷史流變進行研究是必要的。
鄭振鐸先生對明清俗曲等的評價,基本奠定了20世紀對明清俗曲的研究。后人多是祖述他的觀點或稍加發揮或從其尚未涉及的角度論述而已,迄今為止幾乎沒人敢于與他唱反調。
時調唱本在清末民初下層民眾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當時民間所刊的時調唱本浩如煙海。鄭先生曾搜集各地單刊歌曲近1.2萬余種,可惜“一#8226;二八”事變中全付劫毀。后來,他又在北平搜集到了不少時調唱本,保存至今的至少有641冊。不過,稍稍遺憾的是,就目前所見的資料看來,鄭先生可能并未對當時流行的這些時調唱本進行過整理與研究,似乎流露出厚古薄今的味道。
(作者單位: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