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之楊”話陳王

魏明帝太和六年（232）二月，曹植被封為陳王，他帶著幾位僚屬與殘老的兵卒來到陳（今河南淮陽縣），這里傳為伏羲（一作庖羲）建都，并喪葬所在。這并非曹植首次來陳，早在建安時期，曹植就來陳拜謁過伏羲祠，在陵前暢作《伏羲贊》：“木德風(fēng)姓，八卦創(chuàng)焉。龍瑞官名，法地象天。庖廚祭祀，網(wǎng)罟魚田。瑟以象時，神德通玄。”

一

曹植封陳是在其屢遭轉(zhuǎn)徙之后。黃初二年（221），魏文帝曹丕將曹植由臨淄侯“改封甄城侯。三年，立為甄城王，邑二千五百戶。四年，徙封雍丘（今河南省杞縣）王”。魏明帝曹叡即位，“太和元年（227），徙封浚儀，二年，復(fù)還雍丘”，“三年，徙封東阿（今山東省陽谷縣）”。（《魏志#8226;陳思王植傳》）。曹植的《遷都賦序》寫于其將赴東阿之時，其中有詩“而末將適于東阿”為證，詩中描述連續(xù)遷址的生活景況，“連遇瘠土，衣食不繼”。值得一提的是，曹植前后徙封雍丘共五年，雖說“居業(yè)向定”，“然桑田無業(yè)，右右貧窮，食裁糊口，形有裸露”（《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其間亦有《雜詩#8226;轉(zhuǎn)篷離本根》稱：“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復(fù)道，沈憂令人老。”黃初與太和的十多年間，曹植的封地轉(zhuǎn)徙多處，使他備受顛沛流離之苦，他在《吁嗟篇》中以“轉(zhuǎn)篷”自況：“流轉(zhuǎn)無恒處，誰知吾苦艱？愿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表達他居無定所的憂憤，甚至產(chǎn)生自暴自棄的想法。

事實上，見于雍丘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太和三年徙封相對富庶的東阿，是曹植生活景況得以改善的一個重要契機，也是曹叡對曹植摒棄偏見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圍繞此次遷址，曹植專門寫了《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其中談及曹叡所下詔書：“太皇太后念雍丘下濕少桑，欲轉(zhuǎn)東阿，當(dāng)合王意！可遣人按行，知可居不？”可以看出，此詔雖托卞太后之意，但殷勤體貼溢于言表。如今看來，曹叡轉(zhuǎn)變對曹植的態(tài)度，似與太和二年曹植上的《求自試表》有關(guān)，文中談到“虛荷上位而忝重錄，禽息鳥視，終于白首，此徒圈牢之養(yǎng)物，非臣之所志也”，又云“而臣敢陳聞于陛下者，誠與國分形同氣，憂患共之者也”，他言之鑿鑿，表達為國分憂、建功立業(yè)的素志，終日期盼為明帝試用。同年六月，明帝詔“尊儒貴學(xué)”，九月，大司馬曹休薨。曹叡以經(jīng)學(xué)取士，并拘牽于時事，感念曹氏宗親，也可視為其對曹植轉(zhuǎn)變態(tài)度的動因。然而，尋求試用卻毫無音訊，直到次年徙封東阿，曹植才丟掉幻想，在《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中不無牢騷地說：“若陛下念臣入從五年之勤，少見佐助，此枯木生華，白骨更肉，非臣之敢望也。饑者易食，寒者易衣，臣之謂矣！”其中“五年之勤”即指曹植前后徙封雍丘的五年時間。有文獻記載，東阿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富，阿縞（東阿產(chǎn)白色絲綢）、阿膠（東阿產(chǎn)驢皮膠）早在春秋時已名冠齊魯。因此，曹植徙封東阿，稱其“田則一州之膏腴，桑則天下之甲第”，由于對曹叡心存感激之情，亦稱“圣朝愍之，故封此縣”（《社頌序》）。事實表明，他藩居?xùn)|阿，過了兩年相對平靜的日子，他鼓勵農(nóng)桑，禮賢下士，沉迷于境內(nèi)魚山的風(fēng)景，“喟然有終焉之心”（《魏志#8226;陳思王植傳》）。太和六年，曹植被徙封為陳王，此次封遷多有記載，《魏志#8226;陳思王植傳》稱“二月，以陳四縣封植為陳王，邑三千五百戶”；《魏志#8226;明帝紀(jì)》稱“春二月，詔曰：其改封諸侯王，皆以郡為國”；《改封陳王謝恩章》稱“茅土既優(yōu)，爵賞必重”。由此可見，曹植徙封至陳，由縣王晉封郡王，并受到了更多的優(yōu)待。

二

盡管如此，曹植與曹叡之間的君臣芥蒂卻始終未能消除，原因可追溯至曹丕在位的黃初時期。胡適先生認為：“大概他同曹丕俱負盛名，曹丕做了皇帝，他頗受猜忌，經(jīng)過不少的憂患，故他的詩歌往往依托樂府舊曲，借題發(fā)泄他的憂思。”其中所謂“憂患”，主要指黃初年間的兩件事，其一，“黃初二年，監(jiān)國謁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有司請治罪，帝以太后故，貶爵安鄉(xiāng)侯”（《魏志#8226;陳思王植傳》）。曹植詩《責(zé)躬》中“傲我皇使，犯我朝儀”即指此事。所謂“監(jiān)國謁者”，是指朝廷派往諸侯國用以監(jiān)視諸侯行動的官員。其二，曹植文《黃初六年令》云：“吾昔以信人之心，無忌于左右，深為東郡太守王機，防輔吏倉輯等任所誣白，獲罪圣朝。”防輔吏為侯國之官，倉輯為曹植的屬吏。以曹植詩文觀之，前者似確有其事，后者則子虛烏有，《黃初六年令》亦云：“機等吹毛求瑕，千端萬緒，然終無可言者。”令乃文體一種，指皇后、太子、諸侯發(fā)布的文告，曹植使用令表白心跡，足見其內(nèi)心的坦蕩。其實，檢視曹植黃初年間獲罪，均為在生活細部不慎所致，與曹植為人坦誠、個性率真有關(guān)，與朝政得失并無大礙。再者，漢末至魏明帝太和年間，感于時代亂離，倡導(dǎo)經(jīng)學(xué)的統(tǒng)治思想仍為朝廷慣用伎倆，具體而言，“是把所有的學(xué)問，所有的神話都歸納到‘六經(jīng)’的旗幟之下，使得孔子真成個教主，‘六經(jīng)’真成個天書，借此維持皇帝的位子”。比如曹丕在黃初二年，“以議郎孔羨為宗圣侯，邑百戶，奉孔子祀”（《魏志#8226;文帝紀(jì)》）。又如曹叡在太和二年詔曰：“尊儒貴學(xué)，五教之本也。自頃儒官或非其人，將何以宣明圣道？其高選博士，才任侍中常侍者。申赦郡國，貢士以經(jīng)學(xué)為先。”（《魏志#8226;明帝紀(jì)》）在這個意義上，朝廷由興王道進而講求“忠恕”，不會僅因生活枝節(jié)而埋沒人才，曹植備受“猜忌”，主要原因除其在文學(xué)上耀眼的才華之外，恐怕還是建安時期與曹丕的爭儲，以及后來曹丕與曹叡對他順理成章的提防。

對于徙封于陳，曹植寫了《改封陳王謝恩章》，其中稱“非臣虛淺，所宜奉受。非臣灰身，所能報答”。這大概是他的真實心情，因為事過不久，他上《自試表》，結(jié)合“淮南尚有山鼠之賊，吳會猶有潛江之虜”的國家實情，又向曹叡提及為國出力的志向，稱“使功存于竹帛，名光于后嗣”。據(jù)記載，“太和六年，明帝遣平州刺史田豫乘海渡，幽州刺史王雄陸道，并攻遼東”（《魏志#8226;蔣濟傳》裴注引司馬彪《戰(zhàn)略》）。曹植時刻關(guān)注著國家的政治動向，針對這件事，他向曹叡上《諫伐遼東表》，提出自己不同的意見，稱“得其地不足以償中國之費，虜其民不足以補三軍之失”，且“東有待釁之吳，西有伺隙之蜀”，力阻討伐遼東太守公孫淵，該篇系《曹植集校注》所收錄曹植的最后一篇文章。

三

淮陽是先秦陳國所在地，《詩經(jīng)#8226;陳風(fēng)》之《東門之楊》云：“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昏以為期，明星皙皙。”在先秦時期，詩中“明星”用來專指啟明星，詩人以陳城東門的白楊自況，與情人約好在黃昏見面，可是直等到黎明時啟明星從東方升起，詩人終夜不見情人來會的焦灼心情躍然紙上。該詩寫男女約會不諧，可用以指稱曹植君臣不遇。在后人看來，曹植是以詩文成名，恰如鐘嶸《詩品》認為：“陳思之于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但是曹植似乎并不看重自己的詩文創(chuàng)作，他認為：“吾雖德薄，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與楊德祖書》）該文寫于建安二十一年（216），時值與曹丕爭儲之時，直至生命最后一年，即太和六年，曹植還在《自試表》中堅持“使功存于竹帛，名光于后嗣”的初衷。因此，要求為國立功而名垂青史，是曹植生前夙愿，然而最終他也不被曹叡重用。

在曹植君臣芥蒂的意義上，《東門之楊》也可刺國之不祥。明代李夢陽為曹植詩作序云：“嗟乎植！其音宛，其情危，其言憤切而有余悲，殆處危疑之際者乎？予于是知魏之不兢矣！”（《曹植集校注#8226;附錄二》）因晉代魏而立，曹植生前遭提防而不被使用，是曹丕及曹叡政權(quán)的極大失誤，使人扼腕嘆息。據(jù)記載，當(dāng)時諸王“雖有王侯之號，而乃儕于匹夫。縣隔千里之外，無朝騁之儀，鄰國無會同之制。諸侯游獵不得過三十里，又為設(shè)防輔藩國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為布衣而不能得。既違宗國藩屏之義，又虧親戚骨肉之恩”（《魏志#8226;武文世王公傳》注引《袁子》）。曹植感于朝廷對待諸王的苛刻，在太和五年寫了《求通親親表》，并得到曹叡的認同，放松了對宗室諸侯的看管，這在某種程度上加強了曹氏宗親的力量，使司馬氏家族在魏后期一時投鼠忌器。太和四年，曹叡升司馬懿為大將軍，命令他與大司馬曹真一起攻打西蜀，隨著司馬懿權(quán)力的加強，已經(jīng)隱現(xiàn)著篡奪政權(quán)的跡象。曹植感于時事，憂心如焚，次年寫《陳審舉表》，不顧自身安危，坦言道：“蓋取齊者田族，非呂宗也；分晉者趙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并進一步提醒曹叡道：“今反公族疏而異族親，臣竊惑焉！”曹植形同禁錮，但仍能看出曹魏政權(quán)的潛在危機，通過這兩篇文章，曹植在政治上的遠見卓識可見一斑。

同樣在陳城之東，今淮陽縣城東南1.5公里張莊村北，有五座突兀的土丘，其中一座就是曹植的陵墓，周遭白楊簌簌，若有神思。太和六年，曹植由于“常汲汲無歡，遂發(fā)疾薨”（《魏志#8226;陳思王植傳》），薄葬于此，謚號曰“思”。次年，由其子曹志遷葬東阿魚山，但此處仍留有衣冠，人們稱之為思陵冢。如《大清一統(tǒng)志》說：“三國魏曹植墓，在淮寧縣南三里。”民國五年（1916）《淮陽縣志》記載：“曹植墓，在城南三里。”此處留有文人墨客眾多的悼念詩篇，其中南朝梁代庾肩吾詩《經(jīng)陳思王墓》，結(jié)合曹植的生平而感同身受，寫得凄婉動人，故摘錄如下，以饗讀者：

公子獨憂生，邱垅擅余名。

采樵枯樹盡，犁田荒遂平。

寧追宴平樂，詎想謁承明。

旦余來錫命，兼言事結(jié)成。

飄遙何朔遠，飐飚颶風(fēng)鳴。

雁與云俱陣，涉將蓬共驚。

枯桑落古社，寒鳥歸孤城。

隴水哀茄曲，漁陽慘鼓聲。

離家來遠客，安得不傷情。

（作者單位：河南周口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