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三家

康有為

提起康有為，我會自然地想起冰心先生居室里的一副對聯：知足知不足，有為有弗為。

對聯很短，富含哲理，有積極進取之志，含清靜自然之心。自古以儒家精神入世，以道家精神出世者不易，就說我們這位康圣人，一生也未能達到如此境界。

想當年鴉片戰爭一打，國門洞開，外盜列強紛紛覬覦我土，清廷軟弱，一味割地賠款，以求茍安。康氏一介書生，恨不能披戰甲以御洋夷，輔明君以振華夏。萬木草堂的方寸之地已容不下他的沖天之志，他決心要登上歷史舞臺，演一出人生的大劇！

1895年，中國甲午海戰再敗，被迫簽訂《馬關條約》，割讓臺灣澎湖列島。消息傳到北京，國人一片憤慨。是年35歲的康有為，熱血翻滾，聯合在京參加會試的各地單子1300余人，向光緒帝上萬言書，備陳其“拒和、遷都、練兵、變法”之主張。洋洋萬言啊!同樣血氣方剛的光緒帝讀著那激昂的文字，怎不會緊攥拳頭，熱淚盈眶!好一個康有為，北京的天空，就這樣被他一個廣東南海的讀書人攪得風起云涌了!

沃野千里，讀書者迂腐，為官者庸碌，為民者麻木，獨有他康有為敢振臂一呼，在歷史上大書一筆“公車上書”!這便是康有為的作為，激揚文字，壯懷天下，挺立潮頭，以國為家。好男兒當如是!他先后七次上書請求變法，執拗得如同一頭老牛，誓將犁開祖宗留下的這片凍土。然而，他又熱血過旺，自比圣人，心比天高。李鴻章出銀兩千欲入他的“強學會”，他拒之不理．最終還是被穿了小鞋；孫中山想見他，他要求必須執拜師禮俯見，令中山先生拂袖。

上不應天(慈禧等當權頑固派)，下不聯眾，康有為寄希望于光緒一帝，推行變法維新，僅僅百日，便大夢成空。當譚嗣同在獄中寫下“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戊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時，康圣人卻如喪家之犬，流亡海外。“撫劍長號歸去也，千山風雨嘯青鋒”，一幕悲壯的歷史劇落幕了，政治意義上的康有為從此退出了這個舞臺，盡管他很不甘心，以至晚年時還要保皇、鬧復辟，徒為后人笑柄。什么是“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比之于孫中山，他差之遠矣!

康有為不能算是一個政治家，他的特立獨行，他的激情澎湃，倒合了一個藝術家的氣質。所幸，他走了這條路，并因此而使他在青史上的留名更響亮，更深刻。

長期以來，中國書法以帖學為正脈，“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而至明代，漸入館閣之體，到了清代，已成強弩之末。“康雍之世，專仿香光，乾隆之代，競講子昂”，所謂“濃墨宰相，淡墨探花”者，不過是“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康有為目光如炬，洞析其理。1888年，他第一次上書清帝被阻隔未成，遂轉入借振書法雄風以強國人精神之路，兩年后，一本《廣藝舟雙揖》橫空問世，振聾發聵。

于是，窮鄉造像，摩崖石刻，冷遇千栽后，終得知音!其謂南北朝碑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強，二曰氣象渾穆，三曰筆法跳躍，四曰點畫峻厚，五曰意態奇逸，六曰精神飛動，七曰興趣酣足，八曰骨法洞達，九曰結構天咸，十曰血肉豐美。掘此“十美”，則天下書法可以興矣!

書法的中和之美恰似政治的中庸之道，在康有為看來，于時于事無補，故他敢以改革家的氣魄大張“抑帖尊碑”的旗幟，大倡雄渾壯美書風，并傾力而為。他醉心于《石門銘》，融六朝石碑于一爐，溶鑄成獨樹一幟的“康體”。他的弟子蕭嫻評其書法在風格上能當三字：重、拙、大，“所謂重，指的是渾厚、凝練，有金石感；所謂拙，指的是古樸、率真，有生澀感；所謂大，指的是險峻、舒朗，有高遠之感。”不可想像，清代書法如果沒有康有為，會是怎樣的一片萬馬齊喑?

創此“千年未有之新體”的康有為，是頗為自負的。他在一幅對聯的長款中這樣寫道：“自宋以來，千年皆帖學，至近百年始講碑。然張廉卿集北碑之大成，鄧完白寫南碑漢隸而無帖，包慎伯全南帖而無碑。千年以來，未有集北碑南帖之成者，況兼漢分、秦篆、周籀而陶冶之哉!鄙人不敏，謬欲兼之。”口氣之大，正是他康圣人的風格，惹得后來另一位同樣任傲的帖學書家白蕉頗為不服，他笑道：“康長素本是狂士，好作大言欺俗，其書頗似一條爛草繩。”這真是有趣的事，若使兩位先生當面來一番“華山論劍”，會是如何的天昏地暗?

強其一處，必失其一端。觀康有為的書法，我們有震撼，有激動，但也有遺憾，有失落。因其一向的自視甚高，一些作品中任筆草草處也很顯見，甚至成為一種習氣。他的《廣藝舟雙揖》同樣有觀點偏頗處，但放觀整個書法史，他是篳路藍縷的功臣，他是創新有為的先鋒!

康老夫子的晚年，過著遺老的優裕生活。筑別墅，續小妾，年輕時的先覺與激進蕩然無存。1927年3月19日那天，他做客回來，喝了杯檸檬紅茶，隨后腹痛如絞，21日清晨，七竅流血而亡，享年70歲。關于他的死，至今還是個謎……

李叔同

馬褂長袍，背手而立，如玉樹臨風，似林云出岫。他面目清秀，雙眉舒展，印堂勃發著一股英氣。時維公元1999年，這位天才的少年公子，已是“二十文章驚海內”，他于上海的城南草堂，與許幻園等人結為金蘭兄弟，號稱“天涯五友”，閑居自適，閉戶著書，每每“酒酣詩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五年后，少年的生母病故，他懷一腔哀思，登上東渡的輪船，行前低吟著一首(金縷曲)：“零亂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瘦。行矣臨流重嘆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在日本，他學美術，習音樂，演話劇。一身西裝革履，無不風度翩翩。他與友人共同發起成立近代中國最早的話劇團體“春柳社”，又親自男扮女裝飾演茶花女，一時東京為之轟動!

越六載，因家業中頹，他回到祖國。與之同行的還有一位漂亮的日本妻子，她是他學畫時的模特。一年后，辛亥革命爆發，帝制推翻，民國即立，歡慶之余，他作《滿江紅》一闋以暢懷：

皎皎昆侖山頂月，有人長嘯。看囊底，寶刀如雪，恩仇多少?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了權腦。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荊軻墓，咸陽道；聶政死，尸骸暴。盡大江東去，余情還繞。魂魄化成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山河，英雄造!

然而，少年終究沒有做改造山河的英雄，而是選擇了二條別樣的人生之路，致使林語堂說起他，也不免流露出一絲惋惜，林先生說：“他是我們時代里最有才華的幾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個人，最遺世而獨立的一個人。他曾經屬于我們的時代，卻終于拋棄了這個時代，跳到紅塵之外去了……”

這個人，就是李叔同。

叔同出家了，39歲，在西子湖畔的虎跑寺q他的浪漫才情使得杭州這個風花雪月、俠骨柔情之地又平添了一分驕傲，卻讓一個女人傷斷肝腸。那個隨他漂洋過海來的日本女子，帶著年幼的兒子到寺門外長跪不起，只為見他最后一面，他卻只拋下冷冷的一句：“當以我為患虎疫死，勿復念!”妻子繞宅痛哭，無奈而返，只得漂回故國，后不知所終。

李叔同死了，從此活在世上的叫弘一法師。他把衣物散了，把印石封山了，然后在一曲《送別》的歌聲中，向山里走去，那一刻，風花雪月在他的身后凋零……

中學時學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讓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后來看到他的書法，那是真正的無法之法，妙造天成!頎長的字體，圓融的筆法，散發著如檀香般空靈的意境，那種平和靜簡，那種恬淡沖逸，掃盡一絲一毫的人間煙火之氣!怎么可以想像，這個弘一就是那個吟《金縷曲》的叔同么?就是那個作《滿江紅》的叔同么?就是那個演茶花女的叔同么?就是那個富家公子的叔同么?就是那個教書先生的叔同么?!人生的紅紅紫紫、悲悲喜喜、嗔嗔愛愛于他怎么就能歸為虎跑寺邊的一泓幽泉，那么無聲、無味、無上清涼呢?

他的一生，在詩詞、書畫、篆刻、戲劇、音樂、佛學中自在地漫巡，并留下深深的腳印，這樣的人生是何其的偉麗!對于他在39歲拋妻棄子剃度出家，我寧信他的前世便是佛前的一朵蓮花，在塵世中優雅地開過一回后，又回到佛的身前。他的出家，不因潦倒困苦，不緣身罹幻滅，不是看破紅塵的消極逃避，而是自覺的、主動的，甚至是欣悅的。李叔同的年譜上有這樣的記載：叔同降生之日，有喜鵲噙松枝至叔同房內，此松枝被視作佛賜善根，叔同終生攜帶身邊——這是否為他的命運做了暗示?

如果說出家前的李叔同對書法尚有進取之志的話，出家后的弘一法師對寫字則全無鉆營之心。他說：“出家人不懂得佛法，只會寫字，那是可恥的。”他只是把寫字作為弘法的一種工具，不像智永、懷素那樣為藝術而書法，也不像八大山人那樣以書畫寄托國仇家恨，他淡淡地書寫，思想純凈而懷善心。出家前他寫得一手好魏碑，出家后逐漸脫盡臨摹之跡，洗盡俗體鉛華，他集《華嚴經》書成的中堂或對聯如“以冰霜之操自勵，則品自清高；以穹窿之量客人，則德日廣大；以切磋之誼取長，則學問日精；以慎重之行利生，則道風日遠”，可謂書文相生，讀來心靈為之凈化。

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師圓寂。11日下午留下四字絕筆：悲欣交集。其悲為何?欣又為何?只能留與后人猜了。臨終前，他還曾賦一偈，云：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執象而求，咫尺千里。

問余何適，廓爾無言。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63歲的人生稍嫌短暫，但既然已“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又有何遺憾與留戀?大師早已走了，但每每撫讀他的遺墨，那清癯的臉龐，慈祥的目光，總時隱時現，他還在藝術的園地里，沖著人們和善地微笑。

魯 迅

說到魯迅，十有八九的人馬上會想到一句話：他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中學時，語文考試常有這道填空題。老師每次講題時都要強調：記住“三家”的順序不能亂了，亂了就錯!我就納悶，為什么亂了就錯呢?

魯迅就像一座高山，讓人仰視。讀師范時我懷著極恭敬的心情讀他的傳記，在最后讀到了毛澤東的一段評價：

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寶貴的性格。魯迅是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

領袖定論，原來如此!在一系列的宣傳教育中，我們知道了魯迅是斗士，是導師，是旗手，是民族魂。所見的有關他的畫像和雕塑，一律的冷峻、崇高，橫眉冷對，心憂天下。毛澤東的話直接影響了一個人對魯迅的態度。在魯迅死后，這個人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以他浪漫主義詩人慣有的語氣謳歌魯迅，贊美魯迅。要知道，在1927年，此公以“杜荃”為筆名，罵魯迅是“一個封建余孽”，是“二重性的反革命人物”，是“一位不得志的法西斯主義”!辱也魯迅，榮也魯迅，歷史有時總會開一些這樣的玩笑。

魯迅的好斗是最有名的，也是最無情的。他用那支“金不換”毛筆，如投槍匕首般地刺向黑暗的社會和國民的劣根。他的論敵說“他常常的無故罵人，要是那人生氣，他就說人家沒有‘幽默’。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的一言半語，他就跳到半天空，罵得你體無完膚——還不肯罷休”。多少明槍暗箭密集如雨，他悉數招架，這位孤獨的勇士啊，這位倔傲的英雄啊，在他的遺囑中說：“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都不寬恕!”

年輕時的魯迅，曾為自己刻過一方圖章：戛劍生。意為以前讀古書，作古文，耽誤了青春，現在要“戛”的一聲拔出劍來參加戰斗了。他的劍就是一支筆，這支筆，沾染了徐渭的才氣；這柄劍，焠煉過秋瑾的碧血。真正是筆力如戟，劍氣如虹!他一路戰斗、沖殺，在險惡的戰場上所向披靡，將生命的最后一滴血薦在了軒轅旗上。

一直以為，這就是魯迅了，被毛澤東稱為“圣人”的魯迅了。但當我放下他那些犀利的文章，而反復欣賞他的書法時，我發現我錯了，我觸摸到了他冷劍如霜的外表下一顆錦繡的琴心。

最早引起我對他書法的注意是有一年去上海，在一家文物商店的舊書堆里，我無意翻到一本魯迅文稿手跡的影印本，豎排方格，整齊的蠅頭行楷，非常雋永雅致。我驚呆了，魯迅不僅是一位文學家，亦無愧為一位書法家!

從他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知道，他小時候就喜歡描繡像，這種對美術的興趣伴隨他終生。他收集和摹寫過大量的漢畫像、碑刻和墓志，還特別喜歡抄錄古籍。1915年至1918年抄錄的古碑就有790種，共計一二千張。這種長期而大量的磨練，使他的字有了深厚的傳統底蘊，尤其在格調上融入了至美的古意(用同時代文人如蔡元培、陳獨秀、郁達夫的字相比照，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一點)。

魯迅的書法如今能見到的一類為贈給友人的條幅，內容多為自作詩，是比較正規形式的書法作品，另一類為書信和文稿的小字，寫得嫻熟流暢，圓轉自如，最能代表一家之風格。郭沫若說魯迅的書法“融冶篆隸于一爐，聽任心腕之交應，質樸而不拘攣，灑脫而有法度，遠逐唐宋，直攀魏晉”。這位郭沫若，就是曾罵魯迅的“杜荃”，“質樸而不拘攣，灑脫而有法度”說得頗在理，至于“遠逐唐宋，直攀魏晉”的話就還需讀者諸君細思量了。

幸虧魯迅本人是無心做書家的。字能寫到這個程度，完全是學養所致(除了文學，他也深諳美術，留學日本時還從章大炎學過《說文解字》)。看魯迅的書法，平和，靜氣，嚴謹，秀逸，散發著脈脈的溫情，讓人覺得這應該是個細膩之人，溫和之人。

于是我又一次納悶：這是那個斗士魯迅嗎?是那個被罵為“陰賊、刻薄、氣量褊狹、多疑善妒、復仇心堅韌強烈”的魯迅嗎?任何一個勇莽的匹夫、奸邪的小人都不可能寫出這樣蘊藉高雅的字來!所以，不管是被譽為“民族魂”的魯迅，還是被罵為“流氓”“土匪”的魯迅，都不是真正的魯迅，至少不是完全的魯迅!

后來，看了魯迅之子周海嬰寫的《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終于讓我從中讀到了魯迅書法所呈露的氣息。魯迅不是圣人，他是一位溫厚的長輩，一位慈祥的父親。他的形象不應是高大的，而是如其本來的瘦小；他的表情不應是冷峻的，而是如其一貫的溫和。因為他的心中充滿愛——對親友之愛，對青年之愛，對人民之愛，對國家之愛，對光明之愛，他的書法才透著清氣，正氣，和氣。真正的藝術，都是真、善、美的統一，魯迅做到了。

記住，魯迅的墓碑是七歲的海嬰題的，沒有任何名銜和修飾，只是簡簡單單的六個稚字：魯迅先生之墓。我在魯迅所有的詩中，最喜歡的也不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而是先生書贈曾為海嬰治病的日本醫生坪井芳治的一首《答客誚》：

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

用他的那手字來寫這首詩，我以為是最合適、最耐讀的，讀著讀著你就會發現魯迅會從圣壇上走下來，和我們親愛的父親沒有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