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齡對于人猶如一筆賬單:清晰的支出,糊涂的收入。支出的是分秒不差的時間,收入的是甘苦難分的瑣屑。一支一收,演化出多彩的人生與多歧的哲學。
由此我們可以了悟:凡講頤養生命的就是支出派哲學,凡講勤于王事的就是收入派哲學,凡將支出與收入一并摒棄的就是虛無派哲學,凡用心計算著支出與收入的就是精明派哲學,大凡蕓蕓眾生只可歸入“難得糊涂派”了。
蒙田先生在他的隨筆(論年齡)中說:“我以為,考慮到生命的脆弱,考慮到人的一生會遇上多少常有的天然暗礁,我們就不應該讓出生、閑玩和學習占去那么大的一部分生命。”可見蒙田先生是收入派。他主張工作,像古圣賢那樣建功立業、著述立說。不僅如此,蒙田先生還是大器早收派,例如他說:“據我所知,人類全部的豐功偉業,不管是何種類,也不管古代現代,可以認為多半是三十歲之前而非三十歲之后創立的。”
其實,年齡猶如天平的支點,一邊是造物主不斷加大的時間砝碼,一邊是神的后裔不斷加重的負債責任,于是就有“收支平衡的常態人生”、“收大于支的輝煌人生”和“紈绔痞劣的欠債人生”的三大分別。所謂“責任”云云,就是為你的出生和生存,總之是為你在地球上占據了一席的位置,而必須償還的債務。在這日趨擁擠和貧瘠的地球上,出生必須負債,生存必須負重債。這些是上帝給予人類的新的神諭,有時不免又是新的懲罰。
蒙田先生發現“壽終正寢”是反常,夭折殤逝是常態,這是思想家的睿智。正如愛因斯坦所言:“一個擁有自覺力的人,他一定會經常敏銳地意識到,生命是一種冒險的歷程,生命必須永遠與死亡搏斗。”在今天,若從統計數字上看,長壽是社會趨勢,占了大比例,但從生存教育學的立場來說,“冒險論”是“睿智”教育。各種天災人禍如密布的“無常”,伺候著人們萬分小心中的一次不慎,加害著無辜、無助、無力的人們。
古今的法律都對“成人”作了某種年齡的界定,這是人界理智,是對人生負荷的寬容。當然總有逸出的人物,但從概率來看,其合理性是無疑的。至于青年人和老年人哪一方更適合執政,這要由制度決定,制度是人界游戲,就看誰是人界的大王了。獸界是全憑力量確定,人界卻復雜得很,總之是,在中國有時當官是沒有憑據的: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這就是中國的現狀,容不得我再去說什么主義學說之類的話了。
年齡的大小原本只是從造物主(假定有造物主的話)那里支出時間多寡的分別,但卻由此而造就出人的優勢或劣勢的說教。例如培根以為:青年長于創造而短于思考,長于猛干而短于討論,長于革新而短于守成,長于直覺而短于深思。其實這些都是未必的。
老年人無一例外都開始了人生衰敗期,盡管有人在衰敗時仍然會有輝煌的建樹,但那仍然是一種衰敗,不可挽回的衰敗。英國羅素先生體味到了這一點,因此才在《論老之將至》的文章中對老年人提出了三點忠告:一要仔細選擇好你的祖先,即選擇好一個可敬的楷模;二要防止過分地沉湎于往事;三要避免依戀年輕人,不要希圖從他們的勃勃生機中獲得力量。
但羅素給我的莫大啟發卻是他的“兩代空間”論:子女們長大成人之后,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如果你還像他們年幼時那樣關心他們,你就會成為他們的包袱,除非你是異常遲鈍的人。我不是說不應該關心子女,而是說這種關心應該是含蓄的,假如可能的話,還應是寬厚的,而不應該過分地感情用事。動物的幼子一旦自立,大動物就不再關心它們了。人類則因其幼年時期較長而難于做到這一點。
我認為,對于那些具有強烈的愛好、其活動又都恰當適宜,并且不受個人情感影響的人們,成功地度過老年絕非難事。只有在這個范圍里,長壽才真正有益;只有在這個范圍里,源于經驗的智慧才能不受壓制地得到運用。告誡已經成人的孩子別犯錯誤是沒有用處的,因為一來他們不會相信你,二來錯誤原來就是教育所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
給青年以空間,給自己以空間;給青年以自我意愿的空間,給自己以自我愛好的空間;給青年以犯錯誤的空間,給自己以理智獨立的空間。但對于眾多世俗中的老人,總想把兒女的房屋建設在自己的領地上的欲念,卻是難以移易的,因此世界才生出這樣多的煩惱。
中國有一句俗諺:兒不嫌娘丑。還應加上一句:娘不嫌子丑。無論是形體容貌上的丑,還是智力能力上的丑,都在“不嫌”之列才對。而且這“不嫌”的概念,必須還要擴大到整個社會關系,凡居長者都應不嫌棄幼者的“稚嫩”“低能”“粗鄙”“丑陋”或“浮躁”,因為這些幾乎都是人們成長所必需的代價,是人群中的大多數。
近日,漸趨老年的我,打開塵封了幾十年的箱篋,面對那些保留的“拙作”,我只有“汗顏”而已,但在35年前卻是“驕人”的資本,感覺是十分“良好”的。以數十年后的“老到”,蔑視青少年的“稚嫩”,是表現出自己的“厚顏”,這也是那些如我一樣的身生五十,卻仍不知“天命”的人的流行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