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鄉村的兩種懷念（二章）

對家鄉的懷念

當我站在家鄉的土地上時，突然感到一種久違了的溫暖和親切。離開家鄉數年，以為一切都物是人非，兩眼空茫，此時的時光與從前的時間已經屬于兩條河流的概念，但當我的目光再次掠過故鄉的天空和土地時，內心的血液凝固了，思維也突然變得清晰，我看見了從前所熟悉的一切，家鄉的一草一木，山川河流，田野和莊稼地，依舊是那樣的青翠入目，生機盎然，透射出寧靜而清晰的光線和氣息。它在我親切的注視下，甚至發出歲月久違的芳香，沁人心脾。我從小就是生活在這樣一種田園般的環境中，即使現在我已經離開多年，但依然十分向往。鄉村是一個富有靈氣的地方，和熱鬧的城市相比，雖地處偏僻之地，但山清水秀，人情純樸。不像城市里，人與人的交往中總是有那么一種變了味的虛假成份在里面，很多人活在陌生和隔閡里，活在名利紛爭之中，為了能夠在城市空間中找得自己的一塊生存之地，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和明爭暗斗。連城市中所謂的風景也是人為制造出來的，設計得再好也是假的。城市里每一寸土地都要靠設計和包裝，而鄉村廣闊的大地則不同，大地和景色都是天然而成的，沒有粉飾，沒有虛假，城市里有氧吧，鄉村里不需要這東西，鄉村里到處都是純凈的氧氣，你想怎么吸就怎么吸。很多人認為城市就是天堂，但我認為，鄉村就是我的天堂，是我向往的夢境和福地，并且我認為生活在鄉村的人是幸運的，從某個意義上來說，鄉村的人都帶有一份神性的品質，自由自在，天性隨意，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他們掌握著大自然的規律和時間，朝出暮歸，種蔬菜，理田地，吃的是所謂現在城市人追求崇尚的天然綠色食品，喝的是從箐林山溝里流出來的天然礦泉水，即使是一頓平常的家常飯，銅鍋燜紅米飯，青菜煮老鼠豆，蘸著辣椒水，也吃得香甜可口。一副小日子悠哉悠哉的樣子，讓許多城市人羨慕得要死，這難道不是神仙過的日子。所以鄉村的人是有些神仙的秉性和氣質的。

生活真的是一面鏡子，能夠照亮我們過去的影子，即使歲月久遠，有時會被蒙上時光的塵埃，但塵埃不能掩埋真像，不能把回憶帶走，我們只稍用布擦拭一下，就能看到從前的影子，從前的自我。當我走下班車時，那熟悉的氣息陣陣擁到我身上時，我又感到一切是如此的親切和熟悉，家鄉的一切都沒變，變的只是一個離家多年游子的心。從下車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準備，要用生活的鏡子重新找回從前的回憶和痕跡，重新照亮我曾經生活過的影子……。

依舊是這樣的時間，平靜的陽光從天空中傾瀉下來，把家鄉的一切都照得溫和明麗，四周的山巒翠綠極了，它們表面的綠意甚至把靠近山頂的天空染出了一層薄薄的綠黛色。田園里的蔬菜和作物、山坡上的草木仍舊生長在肥沃而寧靜的土壤上，養育著家鄉的一代代人，保持著秀美的風光和面貌，而那些從前我曾攀爬的樹木，采摘過的花草，是否還會重新生長發芽，重新煥發出芳香的濃郁氣息，是否每天都在為鄉村秀美的景致裝點打扮。從這一層意思來講，鄉村的花草樹木，都是家鄉忠實的化妝師，每天精心地用自己的巧手為鄉村梳妝打扮。少年時成群結隊打泥巴架時躲藏過的打仗時挖的防空洞和戰壕，現在肯定野草叢生，成了蛇鼠的棲居地，或者已經坍塌，不復存在。我走在街道上，感受著鄉村特有的不急不緩的生活節奏。它不會因為我的到來而發生什么變化，人們照舊平靜地生活和勞作，心態平和而自足，住的是自己的瓦屋小院，吃的是平常的家庭飯菜，茶余飯后，老人們穿著背心，扇著扇子，喝著粗茶，抽著水煙筒，下著棋子，嘮著家常，談論著從電視看到的時事，孩子們則在街道上打鬧，在簡陋的操場上打籃球，或者跑到田野里去找螞蚱挖蘿卜……日子過得開心愜意。離開家鄉已經有十余年的光陰，家鄉的人已經有很多不認識了，年輕的男人大都到外面打工和各奔前程去了，一些年輕的女人已遠嫁他鄉，只有一些老人還記得我這個從前曾經很頑皮，帶著一幫孩子在街道和田野里打泥巴架的男孩，他們朝我微笑打著招呼，回老家來看一看啦，是呀，這么多年，是應該回來看一看啦，我不停地朝著他們問候，問他們的身體狀況，但我真正能夠記起姓名，如何稱呼的，已經不多啦。街道仍舊是從前的布設，丁字型，但現在的街道比從前更加的繁鬧，街道兩頭的房子也在不斷地延伸，從前的一些破舊的瓦土屋已經被水泥平房所代替，街道是水泥鋪設的，很平整，這才是我所熟悉的鄉村，是那么的平靜、和諧和自然。多少的歲月，街道上有人群走過的聲音和腳印；有馬、牛、羊等家畜走過的痕跡；有農人挑水挑糞走過后浙瀝滴漏的殘跡；有兒童上學所跑過的身影；有鄰里人家下午端著飯碗在路邊蹲著邊吃邊嘮的景象，這條街道我曾經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它的面貌、氣息和味道，它的內心世界和活躍的靈魂，它是我們童年時的天堂之所，它是鄉村人寧靜而和睦的棲身之所。

我沿著街道走到供銷社的辦公樓前，那是我生長十余年的地方，我的童年，我的讀書時光，我最初對生活懷著巨大夢想的地方。這次我是帶著妻兒回來的，懷舊之心呀，是多么的重，想讓妻子和才兩歲的兒子一起在魂牽夢繞的故土上感受一下我的心情，尋找從前依稀可見的影子。從前父母單位分給住過的房子，現在已經有人住進，門窗剛剛擦過，有些新意，看得出生活在它身上留下的永久影子，一個年輕的男人剛從門里出來，臉上平靜而自然，我知道，這肯定是才分到這里工作不久的年輕人，或許剛剛找到女朋友，或者已經成家，生活對于他來說，才剛剛開始，肯定是美好和充滿憧憬的。而這里，正是我的老家，從小學到初中，我在這里度過了歡樂的童年，多少日子，我在家里，在街道上，在環繞著村子的河流邊，在教室里和操場上，在長滿野草和鮮花的坡地上，拼命揮霍著年輕的時光，是家鄉的一切讓我成熟，長大成人的。我就這樣打量著曾經住過的家，還是這樣的熟悉，閉著眼睛，都能看清楚它內部的結構，兩居室，總共才三十多平方，房子前后有一扇窗口，讓鄉村溫暖而明亮的光線照進來，感受著生活的溫暖和快意，背面有一個五、六平方的陽臺，當廚房用，現在當然這種房子是很差的，但在那時，卻是只有單位職工才能住上的。現在，時光畢竟過去了許多年月，光陰重重地在房屋的墻上打下無數陰暗的皺紋。是呀，任何事物都一樣，有生老病死、枯枯榮榮，房屋也一樣，它正在老去，我在見到它的時候，眼里是濕潤的，本想惠顧一下新的主人，但因為不熟悉，便不敢隨便麻煩人家，只在遠處打量，眼光有深情，也有淚花。現在，我已經有了一份工作，有了一個平凡而幸福的家。兒子才二歲，但已經在他身上看到我小時的影子，像我一樣的天性頑皮，每天吃完飯就想跑到外面去玩，玩性比我還大。是的，孩子的心永遠是不會被家所束縛住的，小的時候想到田野里去，大了，翅膀硬了，就想遠走他鄉，做一番事業，這是人的本性。雖然現在家已經不再屬于我們，爹媽已經搬進縣城好幾年了，但光陰還在流淌，記憶還在，身形還在，歡樂還在，還在過去的歲月空氣中傳播，它還將永久地在我的生命中傳播，直到老去、死去。生命是短暫的，但記憶是永恒的。即使將來我死了，被埋入泥土，我也要把所有的回憶一起帶去，就像農村人常講的，要把一個人生前走過的腳印全部收回，把自己生前的一切印象和記憶都帶走，自個在墳墓里陶醉，不要驚擾還活著的人。記得每次過年，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要為屋子好好地打扮一下，重新用掃帚掃下屋里每個角落的蛛網和灰塵，把墻紙上任意涂抹的字跡和畫撕下來，重新用白紙精心表過，把玻璃窗抹得一塵不染，可以照出我們快樂而頑皮的身影來。過年時，父母總是要為我們買上許多的鞭炮，讓我們放個夠，那時候的鞭炮，沒有現在的花樣繁多，更多的是幾十響的噼噼叭叭脆響的鞭炮，我們不是一串的放，而是一個個的扯下來放，在過年的快樂的氣氛中，用一根香火放，插在牛屎堆上放，目的是想看牛屎四處開花的樣子；插在田埂上的鼠洞中放，目的是想把地鼠轟出來；悶在空罐頭或瓶子里放，目的是想看罐頭或瓶子能夠蹦得多高；或者把鞭炮點燃后快速地扔進河水里，目的是想看是否能夠炸出幾條白花花的魚來。總之，一根香火和幾封鞭炮是足以讓我們這些孩子度過快樂得美好的時光的。童年的時光就是這樣的花樣翻新并且意蘊久遠的，它們都屬于家鄉這塊美麗的土地。

對大地的懷念

大地是圓的，她的輪廓宛如女人身體一樣成熟，大地的芳香就是乳汁的芳香。鄉村只是大地中一個渺小的點，但這小點對每個眷戀家鄉的人都是博大的，它就是母親溫暖而寬厚的懷抱。所以，對大地的懷念就是對母親的懷念。詩人說，跟隨一條道路就可以尋找到令人鼓舞的人與事。是的，現在，要讓記憶和我一起在家鄉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尋找著眾多歡樂的事物與源泉。就像詩人說的一樣，我的家鄉同世界上任何一個獲得了抗拒時間侵蝕所具備的鑰匙的村莊一樣，它的生命是永恒的，不可侵蝕的。盡管只是世界上的一點，但正是眾多的點，構成了世界的整體，每一個點都是不可或缺的。正如細菌和塵埃構成了物質，泥土和空氣構成了我的家鄉，對我來說，它的存在就是世界的存在，是萬物的存在。當跟隨著車子進入村莊時，我就被一種力量所誘惑所吸引，像飛翔的鳥離不開天空一樣，人的兩腳只要不離開大地，他就會有一種情感被大地所纏繞，所牽引，這就是我們內心的懷念，這種懷念的力量是博大而自信的。村莊所具有的生命力是永恒的，它不會被光陰所遺忘，遺忘的只是人類本身。我們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慮，都基于事物的本體，只有從事物的內在本質出發思考事物，才能深刻理解事物本身。村莊之所以能夠抗拒時間，是因為它掌握著大地的奧秘、大地的步伐，能夠讓時間慢下來，也可以與它保持著相同的速度和頻率，時光或許能夠讓城市發展的步伐加快，讓城市人加快生活和工作的步伐，讓生活的色彩更美，穿著更絢麗，建筑群更高，讓人的頭腦裝滿諸如知識、電腦、因特網、人造基因等等讓人眼花燎亂的東西；但在鄉村，它不能這樣做，也不想這樣做，鄉村走動的旋律是有節奏的，時間走動的鑰匙被鄉村所掌握，鄉村要它走多快，就走多快，村莊不想讓時間走得大快，那樣會破壞大地的寧靜和和諧，我們寧愿要寧靜和和諧，也不要生活表層的繁華和垃圾。一切表象的繁榮都是過眼煙云，是不真實的。我們寧愿要生活的踏實，也不要虛榮心的一時滿足，就像寧愿吃著鄉村自家種出來的干凈蔬菜，也不要吃城市里那些看似鮮艷實際是或許是吊白塊、福爾馬林等做出來的有毒食品。鄉村的生活或許是清貧的，但卻是充實而放心的。生活中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是用金錢和繁榮來權衡的，這樣的東西對村莊來說，是一付腐蝕劑，一付慢性毒藥，會讓村莊變味腐化，讓村莊慢慢中毒死去。村莊需要干凈的空氣、水和氧氣，需要綠色的植物和莊稼，需要人與人之間樸實而親情的來往，不需要塵世的紛爭與囂擾；需要小橋流水人家、竹樓吊橋、牛羊晚歸的景致，需要像云一樣飄逸在天空散發出柴火清香的炊煙縈繞在鄉村的頭頂。需要讓時間的酒窖來慢慢的浸泡，讓鄉村的味道越來越香。大地還是那個值得我們去信任的大地，生長著讓賴以生存的莊稼和空氣，以及所有大自然的各種精靈，它們是永遠的伙伴和朋友，我們一樣也不想失去，即使是一只渺小的螞蟻或牛屎克螂，它們也是我們生活的一分子，大地寬容厚道，博大精深，像我們的祖先和父輩，值得去懷念和尊敬。因為有了大地的存在，有了大地的養育和容納，人類才能夠活得自由自在，有許多人生大事要去做和完成，有許多的思想要去思考，去汲取智慧的井水。其中如何更好地耕耘和管理好每一寸土地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是我們每個人要去做要思慮的。大地使我們的生活富有意義和價值。

記得，從小學到初中，我都是在家鄉的學校里度過的。每年，學校都要組織學生到郊外去植樹，生活中總是有一些不如意的事，人類總是在做著一些無知而愚昧的事。一方面，我們愛戴自然，敬如父母；而另一方面，又在做著損害大自然的蠢事，燒山毀林，捕獸打鳥，肆意在大地的面容上舞弄刀子，大地在受傷、流淚和哭泣，而我們還在它的傷口上撒鹽，在無知地毀壞自己的家園，致使山不綠，水不清。那時候，我們去植樹時，我們是不知道這樣的危害和道理的，我們只是把這項工作當做是學習課程的安排，一場游戲，可以到野外去玩耍，可以暫時逃避一下枯燥的讀書和做作業的無奈。我們跟隨著老師滿山滿坡一起走動，手中拿著鋤頭和樹苗，按照老師的安排，每隔一米左右，隨意挖一個坑，植入一顆樹苗，再填上一些泥土，然后用腳重重地踩幾下，就算完成了一顆樹苗的栽植，而實際上，我們完成的只是一種簡單的儀式或程序，沒有真正地把一顆樹苗的成活放在心里，我們栽下了樹苗卻很少有人想到去澆水上糞除草，去關照它、養活它，讓它長成參天大樹。現在回想起來，孩子的心有時也是野蠻而無知的，我們并不關心大自然的死活，只關心自己的快樂和成長，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呀，這讓我想到了城市里一些做表面文章的植樹活動，出動大批的人，出動車輛，有電視直播，有專車接送，或者交一些錢，找人幫種，樹雖然種下了，卻不管理和呵護，牛去吃，人去拔，讓火辣的陽光毒死它，結果，每年都去植樹，每年都白白地死去許多樹苗，山卻不見綠起來。但還好，家鄉的土壤是肥沃而富有生機的，植物只要種下，就會充滿生機，生長得茂盛而蔥郁。我記得，我們每年種下的樹苗后來都長成茂密的樹林，滿山滿坡的樹林，一片連著一片，給大地披上一層厚實的綠裝，里面又住著許多的動物，有鳥有蟲子，每天都在樹林里唱著動聽的歌，此起彼伏，多么的壯觀和秀麗。大自然就是這樣的慈祥和寬厚，人們對它犯下了多大的罪過，視它的生命如草芥，但大自然卻無數次寬容人類所犯下的過錯，仍舊包容著無知的人們，但愿人們能從自己的錯誤和無知中蘇醒過來，理解大自然的苦心，呵護我們的每一片土地、樹林、草地和水源，讓山更綠，水更清，人類與自然和睦相處，相濡與沫，相互愛戴和尊敬，要知道，沒有什么更比大地更值得我們去懷念的。

我對大地和家鄉的懷念是真實的，它發自我的內心深處，像一小股溪流在心中流淌，永不枯竭，因為我是大地的兒子，父母給予我血肉之軀，給我思想的頭顱，就是要我對自己的成長和本質進行反思，我承認，人在一生中，要犯許多的錯誤，無論是有意或無意的錯誤，都是對自己的鞭撻。生命是渺小的，正如沙粒，而自然卻是無窮的，正因為生命之渺小，才感到大自然的博大，我們多么的依戀泥土和大地，大地給了生活的衣缽，給了一切。我們都是行走在大地上的人，生活的路程看似遙遠，其實都是在大地的懷抱里打圈子，不可能走出大地的屬地，走出光陰的桎梏，我們可以為了自己的理想，暫時告別家鄉，告別一些歲月的回憶和泥淖，但最終都要懷著對家鄉和大地的懷念，回歸自然，回歸故里。鄉村的泥土都是埋葬我們最終的歸屬，即使是一粒塵埃，也要回歸泥土。當我和家人坐在車里告別家鄉時，景致在我眼中逐漸消失時，我知道，我就是這其中的一粒塵埃，最終將要回歸大地，回歸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