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的四重魅力

兩院院士王選逝世，引發大規模的持久的哀悼之潮，場景極為感人，社會各界一致給予高度評價。尤其是科學青年，認識的不認識的，自發地到靈堂作最后的告別，上網表達自己的哀思和崇敬。我與王選素昧平生，對他了解不深，但還是受到深深的感染和觸動。近日重讀一些材料，我以為這與王選院士集知識、產業、思想和人格四重魅力于一身，可能不無關系。

知識魅力。王選從小表現出很高的數學天賦，在北京大學數學系這個群英薈萃之地，也被公認為才子。數學基礎好、悟性高，是他能在漢字激光照排系統研制中脫穎而出的重要前提。同時兼備軟硬件知識，是王選的一大優勢。他自己也說，“1961年我24歲時，決定從硬件轉向軟件，從事兩者結合的研究”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擇”。除俄語外，王選同時兼修英語，而且練就了極好的聽力和快速閱讀能力，這在同時代人中并不多見。另外，從他的文章和講演中不難看出，他知識淵博，對科學史和科學家的成長特別有興趣。他還喜歡愛京劇，對京劇鉆研頗深，有獨到的見解。

王選在《試論科研成功的因素》一文中明確指出，“具備同時代大多數人所沒有的多方面知識和經驗”，是不可或缺的因素。這一點，在多學科交融的趨勢越來越明顯、創新的難度越來越大的當今尤為重要和可貴。

產業魅力。王選不是生意人，然而，他不僅創辦了方正公司，而且做得很成功，是科技型企業家的典范。這在兩院院士中并不多見。

王選創業的一個鮮明特點，在于始終緊緊抓住產品的先進性。王選很清楚，在激光照排市場上，產品是否先進是決定性的因素。上世紀80年代，英、美等國都盯著廣闊的中國印刷市場，千方百計想擠進來。靠什么打敗他們呢？只有拿出比他們先進的產品。王選及其團隊正是這樣做的。曾有一段時間，王選的技術不被看好，有的專家主張引進國外產品。但王選堅持創新和改進，并終于證明了方正產品的先進性，使歐美廠商“自動”退出競爭。現在，方正的漢字激光照排系統已占領國內報業99％和書刊（黑白）出版業90％的市場，以及80％的海外華文報業市場，還開拓了日文市場。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跡！

更可貴的是，王選不斷告誡自己和同仁，要不斷求變，不斷創新，不斷更新換代，要有危機感，永不滿足和停步。他們很快又推出了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第二代核心技術。

王選創業的另一個鮮明特點，是弘揚正氣。公司取名“方正”，寓意深刻。方正一詞出自《漢書·晁錯傳》：“察身而不敢誣，奉法令不容私，盡心力不敢矜，遭患難不避死，見賢不居其上，受祿不過其量，不以無能居尊顯之位。自行若此，可謂方正之士矣。”王選總是不時提醒自己和員工，要記住方正的來歷、方正的含義，爭做方正之士。這也就是他常說的首先要學會做人，做好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在激烈的競爭中，名利的誘惑無所不在，但王選始終堅持方正的宗旨和目標，這太難了，然而他做到了。

思想魅力。王選有好些廣為傳揚的名言，雋永而深刻。他說：“院士者，就是他一生辛勤奮斗，做出了貢獻，晚年給他一個肯定，這就是院士。所以千萬不要把院士看成當前的學術權威。”他還說：“一個科研工作者如果在電視上出現多了，說明他的學術生涯快結束了。”說出如此震人心扉有穿透力的話，沒有深隧的洞察力和敏銳的思考，是不可能的。不同的人可以從中得到不同的教益。

失敗乃成功之母，祈求不經過挫折、失敗而一步登天，是不現實的。然而，王選卻指出：成功是失敗之母。確實，許多事例也告訴我們，如果不能正確對待成功，躺在成功的安樂椅上不思進取，那必定會走向失敗。

2005年10月，王選逝世前幾個月說過一段著名的話：給足錢、配備人、少評估、不干預。他通過眾多的科學史事例以及我們的經驗教訓，強調人才的重要性和緊迫性，認為對于已有充分證據確認是真正杰出的人才，應該采取上述十二字政策。此言一出，立即引來滿堂彩。許多科學家都表示贊同。王選始終在探索和思考科學發展的問題，尤其是我國科學應如何發展。他是一個真正的思想者。

人格魅力。愛因斯坦在悼念居里夫人時說：“第一流人物對于時代和歷史進程的意義，在其道德品質方面，也許比單純的才智成就還要大。即使是后者，它們取決于品格的程度，也遠超過通常所認為的那樣。”我相信，對于王選逝世那么多人那么感人的哀悼，在很大程度上也取決于他的人格魅力。

王選不愧是一個高尚的人、大寫的人。1993年春節，他像往常一樣閉門設計，兩周后設計完成。不料他的學生看后說，“您設計的這些都沒有用，IBM的PC機總線上有一條線，您可以檢測這個信號。”這引起了王選的深思。他省悟到自己的創造高峰已過，“看的技術資料和文獻已不如年輕人多，一線的實踐經驗也不如年輕人豐富”。為此他決定退居二線，“老驥伏櫪，甘為人梯”，重點發現和扶持年輕人。他果真這樣做了，培養了一批優秀人才，讓他們挑重擔，并且為后學“超過王選”而真心喜悅。一位大名鼎鼎的院士，對于自己學生的批評非但不反感、不拒絕，反而把它公諸于眾，坦言自己的高峰期已過，應該為年輕人脫穎而出扶一把、讓讓路——這需要何等坦蕩寬闊的胸襟！這樣的高風亮節，誰不欽敬？

王選一生獲獎無數，但他頗為看重的是小學五年級時得的品德優秀獎，他說：“由此懂得了團隊精神在人生中的重要性。”2001年，王選榮獲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總結獲獎原因時，第一條就說：“青少年時代注意培養良好的品德，懂得要為別人考慮，要以身作則。先要做個好人，才能成就事業。”王選身體欠佳，1975年病休期間聽說國家要上漢字激光照排系統項目，立即躍然而起，并為此奮斗了整整18年，沒有一個節假日。在此期間，他刻苦鉆研、迎難而上、關心他人、淡泊名利、為國爭光的高尚品格得到了充分的展示，贏得了人們普遍的尊敬。

王選辭世后，《科學時報》披露了一件小事。2005年6月，王選從該報看到一條短消息，稱××獲得“第六屆國家科技成果進步一等獎”、“第六屆國家專利技術發明二等獎”。他認為國家并未設這樣的獎，于是立即請報社重核。當《科學時報》向他報告確系假獎時，他又提出要立案偵查，挖出造假元兇。但有人以經濟詐騙案必須提供超過3000元的證據為由，拒不立案。王選進一步咨詢有關人士，了解到美國凡偽造帶有國旗、國徽等國家標志的證書騙錢的均屬大案，堅持要求立案查處。當騙子終于落網時，王選已病重住院。可見，王選的眼里心中已容不得半點虛假。

知識、產業、思想、人格四重魅力疊加在一起，其產生的影響是難以估量的。當然，不可能也不應該要求每個科學家都有這四重魅力。但我認為，知識和人格魅力總該是有的。我還想著重強調，我們太需要像王選這樣具有四重魅力的科學大家了。多一些這樣的大家，建設創新型國家就多了一份希望，多了一層基礎。

引人注目和深思的是，王選完全是本土培養和成長的出類拔萃的科技領軍人物。這給了我們一個信心，中國人是聰明的，中華文化是充滿生機和活力的。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倘能承繼和發展優秀的傳統，一定會涌現更多王選式的人物。讓我們為此而祈禱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