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阿Q,我沒有阿媽,我和我的阿爸住在一塊。從有記憶起,我阿爸就很少醒過,他終日醉醺醺的,身上散發著黃酒味兒——我在4歲時就知道阿爸身上那股刺鼻的味道就是酒味兒,因為我從會走路那天起就會走到村口那家小酒館找阿爸,那小酒館里永遠都睡著這么兩個三個身上散發刺鼻氣味的人。有些睡著睡著起不來了,就被掌柜一腳踢出門外,躺在大街上,這種人以前是很少的,近幾年漸漸地多了起來,所以一開始還有人看看,現在的人們則漠然地在他們身上跨過去了。
阿爸偶爾也有醒的時候,那時他就會對我說很多話。有一次,白舉人中舉了,報喜鑼鼓“嘡、嘡、嘡”地響徹村子,一直響到二里外的城里——我們村子白莊,據說和白舉人有點兒關系的,倘若去報喜,也不難得到幾枚銅子。阿爸被鑼聲吵醒了,滿臉不屑地對我說:“孩子,你看你看,才一個舉人,尾巴就翹上天了。咱們趙家先前,嘖嘖,五進院子!書香世家!什么白舉人黃舉人,見著了也只有羨慕的份!媽媽的……”
他嘮嘮叨叨的只是說,我似懂非懂地聽,心里只想著“書香”有沒有茴香豆那么香。最后我問了一句:“那么咱們怎么還要去幫人割麥呢?”
“都是女人!媽媽的,要不是我爺爺娶了第八房姨太,那小狐貍,那狐貍精……把家產敗了個精光,媽媽的,還不是那狐貍精鬧的……”于是他更多嘮叨,我也更糊涂了,聽著聽著,我就睡著了。夢中,我成了一個少爺,有許許多多茴香豆供我吃,一不高興了就罵人“媽媽的”……
等我醒來,阿爸又醉倒了,仍在咕咕噥噥:“女人……女……媽媽的……”
二
我不耐煩再對著阿爸,聽他嘮叨了。再說我也學會了一句“媽媽的”,這是阿七、張三、水生他們所不會的,正好去炫耀一下。雖然阿七今天又穿了新衣,張三又學會了一句九九歌訣,水生又幫水生娘洗菜了,但論到會說“媽媽的”,我可是第一個。他們算老幾?
然而可惜的是今天我沒有機會說一句“媽媽的”,因為有了一點意外。我們打算上七公公的田里偷點羅漢豆來吃,卻被公公的孫女阿香在路上攔住了。“阿Q,水生,和我玩吧,你們要做什么呢?”伊這樣說,似乎不知道我們要去偷豆。
“去去去,丫頭片子,做活去。玩什么呢。”阿七、水生叫了起來。
“女兒家嘛,應該貞靜為主。跟你娘做活罷。”張三較斯文,說話也好聽。豈料伊“哇”地一聲哭開了:“嗚……我沒有媽,嗚嗚……”
我們料不到伊這么容易就哭了起來,圍著伊笑一會,跳一會,見伊還是沒完沒了地“嗚嗚嗚”,便沒趣地跑走了。跑了一會,我停了下來:“我想回去看看伊。”
“小丫頭片子,有什么好看。”水生說。阿七也說:“阿Q看上那丫頭了。”然后他們“哈哈哈”地笑了起來,所以我紅著臉說的一句“我也沒有媽媽”,他們就沒聽到,我在“哈哈哈”聲中跑回去找伊。
然后我和伊玩了一天泥巴,玩泥巴也不錯,捏個小鳥小狗,挺有意思的。只是對一個丫頭,“媽媽的”就說不成了。這不能不算是一個遺憾。傍晚時,伊很高興地約我明天再來,我答應了。
三
我便像往常一樣到酒館去,終于有了一個機會。
酒館門前一個小烏龜子攔了我的路,死活要我施舍個錢。我哪有錢?便有,也去買了茴香豆。煩不過了,我一腳踢過去,同時我聽到一句響亮而尖銳的“媽媽的”從我口中蹦了出來。
“好小子!”“好!”酒館里的大人早就看著我們了,等到我把那小子踢了一個跟斗斤,酒館里響起熱烈的喝彩聲和十分真心的笑聲。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了不起,驕傲地挺了胸脯,大步進了酒館。阿爸早笑呵呵地在那兒受著大人們九分真心的贊賞了,見了我,他呵呵笑著:“好小子!我兒子將來,會闊多了啦!”這最后一句,卻是對旁人說的。
“好兒子,‘媽媽的’也會說,人也會打,好,來,喝。”他給了我一碗黃酒,于是我第一次嘗到了酒的滋味,真不壞。我飄飄然了,和阿爸他們一起聽了酒館里一個老爺子一個晚上的評彈。說的是“封神榜”,妲己害國。阿爸又開始叫了:“商就是妲己弄壞的。女人,呸,害人的東西……”
我對明天的事感到惶惑了,阿香也會害人嗎?和她玩挺高興的,她不會害人。但人人都這么說:“女人害人。”水生他們也這么說:“女人害人。”他們總不會錯,阿香以后也會成為一個女人,或者她害了我亦未可知。我決定不和她玩了。
水生他們對我的決定很喜歡。
“我媽說了,野丫頭一定不正經的,叫我們防著點兒,別叫她勾引壞了。”張三說得我們連連點頭。“是啊。她到處和男人說話,一定有勾當的。”
只是我們都是以“大人”身份來說話,沒想到阿香才十歲,和我們一樣大,沒可能勾引男人的。若她有這個心,也沒有能力。沒過多久,阿香就被人買去作媳婦了,而我們很快就忘卻了這么一個人,也再不輕易和女孩玩了:她們會勾引壞我們的。
四
阿香被買去不久,張三也進城里的學堂了。我們兩個進城看過他一回,他好像不認得我們似的——我們也不見得他有多了不起,老實說,我們肯去看他,簡直還抬舉了他。
水生,他娘一個晚上跟野男人跑了。那時他、他爸和我們爺兒倆以及一群人在酒館里聽《水滸傳》。嚇,想不到潘金蓮這樣的女人我們這兒也有:白莊可是出了名的。然而水生娘的確跑了,那天晚上整個莊子都聽到水生爸的叫罵:“你的媽媽的,女人就不是好東西。少打幾拳,骨頭就輕了,就敢跑了!你媽媽的賤貨……”如是云云,自此之后水生于男女大防、女人如虎的思想更堅定了。只是女人雖不是好東西,但他家沒了個女人后卻不成模樣了,于是沒多久便窮得要餓肚子,而最終搬走了。
對此,我和阿爸意見一致:都是女人害的。足可見評彈書里說得不錯。
阿七,他爸媽不知做什么,媽媽的越來越有錢了。所以他說話聲也越來越粗,可笑。他的談吐那么俗,有錢又怎樣?再說,我們家先前比他闊,以后也會比他闊,他算什么?漸漸的,我不高興和他玩了。
五
我和阿爸狠過了幾年舒心的日子。因為我們父子的思想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我們一起喝酒、罵娘、聽評彈;一起對在路邊走的女人說誅心話;一起看死人,看殺頭……城里人雖有錢,他們可有我們那么快活?我覺得很得意。
一個晚上,阿爸像許多人那樣,喝酒喝著喝著睡倒了。我還了他欠的酒錢,拿席子一卷,埋了阿爸。
白莊里沒有人看我一眼,他們還不配看我呢,他們算什么?我決定上城去。
可是城里也不合我心意。主要是因為他們把“長凳”叫“條凳”,在煎魚里放蔥絲,而且城里女人多在路上走,還要扭屁股,一看就知想勾引野男人……我實在恥于和這些人為伍,簡直是太“媽媽的”了。
于是我出了城,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也是天注定,茫然地進了一個莊子。
當我打聽到村子里也賣黃酒和茴香豆時,我對這本看不上眼的莊子有了點好感。
當我聽到這兒也說“媽媽的”時,好感添至三分。
當我知道這莊子很正氣,并且和另一個又瘌又胡的人——我實在看不起這樣子奇怪的人——一起對一個路旁走過的女人扔了小石子后,雖然仍看不起這里的鄉下人,但也決定留在這叫“未莊”的莊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