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的那日,大概是在暮春吧。
無情的戰火焚燒著我的記憶,那些勝敗榮辱,那些刀光劍影,那些戎馬生活只似氤氳的水氣,模糊而不真實地在頭腦里散開,繼而又消失不見。唯記得離家的那日是在暮春。
那天,她送我到村口,風很大,撩亂了她額前的長發。她低著頭,原本安靜少言的她,更加的沉默,只是緊緊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心冰涼,我的心也冰涼。我說,薇,等我回來。她點了點頭,開始低聲唏噓。就在我抽手轉身的那一刻,她猛地上前拽住了我衣角。她看著我。那是怎樣一種眼神呵!明亮的雙眸里似蕩漾著無限深情的春水,漾開一圈圈哀怨又彷徨的漣漪。但,我還是咬咬牙,大步地離開,身后是薇凄涼的哭泣聲。風大了。村頭的楊柳樹飄出了片片柳絮。那柳絮迎風飛舞起來,被夕陽染成血色,迷亂了我的視線。我的薇,我步履蹣跚的爹娘,我的村落,都漸漸不見了。別了,別了。我不再回頭,大步朝前。就在薇從視線里消失的那一刻,一心想要咽下的淚水,終于還是落下了。
金戈鐵馬的日子里,能讓我靜靜地想著薇、想著家的,也只有采巢菜的時候了吧。每當饑渴難耐,那路邊不起眼的巢菜便是充饑的上品。記得家鄉的林子里、阡陌下都可以見著這種野菜。小小的、綠綠的一叢叢,從不惹眼,卻又遍地都是。家鄉的人們稱呼它為野薇。于是每每采著采著,那些熟悉的一山一水、一屋一舍、一磚一瓦、一花一草在眼前愈發清晰。想著想著,就會忘情地拾一株野薇輕輕地嗅著。在那清香中,想起薇做的涼拌野薇那酸甜清涼的口感,想起娘佝僂的背影,想起爹倚在門口的聲聲嘆息。不知不覺,淚光盈然,便會失聲喚道:“薇呵,爹啊娘……”憂傷在頃刻間充斥了內心,強烈的思念便如火焰般熊熊而燃。
初春將至,又是一年。正是野薇發芽的時節,黃沙滿天的塞外也有了點點生機。想我那千里之外的故土,一定是滿地的嫩綠。被顛沛流離的軍旅生活折磨得形銷骨立的我,唯有看到這小小的野薇才能重樹起希望。在一個又一個枕戈待旦的夜里,我對著野薇傾吐:我的薇呵,你可知道思念正嚙噬我的心。我想你在我耳畔的輕聲細語,想你的秀發拂過我的面龐,想你的冰冷的指尖輕點我的眉宇。多少夜晚,是這樣進入夢鄉,只有在那兒,家鄉月才會照在我的窗欞,家鄉水才會浸潤我的肺腑,家鄉柳才會撫過我的腰間。
轉眼夏日炎炎,野薇日益茂盛起來。該是回去的時候了。是呵,就要回去了。可獫狁大捷,我方慘敗。我不得不又拿起我的長槍。在登上戰車的一瞬,淚,迷朦了我的眼。望著車轍碾過那叢叢野薇,我的心瀝血哭泣:野薇,野薇,你懂我嗎?你明白我血液中澎湃洶涌的深深思念嗎?你明白我那痛不欲生、身不由己的心情嗎?你知道你和我的薇有著相同的名嗎?你可知你是我的寄托呵!那就請你用你在地下蔓延的根系,把我的心聲傳給千里之外的故土吧,傳給我心上的人兒吶。
當這場艱難的戰役結束時,已是秋風乍起。野薇開始干枯了,嚼在嘴里,有了干澀的味道,就似我當時的心情。紛亂的馬蹄音一次又一次的在我的兩鬢平添了幾絲秋霜。韶華易逝,韶光黯淡。青春倒地,轟然作響。可我的思念與希冀不減,歸去的渴望反而愈加強烈迫切。此刻,刻骨銘心的思念已是我維持生命的支柱,它又似一條紐帶維系著情感與記憶,亦指引我堅持走向茫茫的歸途。我甘之如飴地承受這思念的沉沉重量,以扶持我垂垂老去的生命。黃沙彌漫,狂風肆虐,可我卻能清晰的望見我的思念,它越過道道墻圍,透過滾滾狼煙,穿過熊熊烽火,它飛去了,飛去了我朝思夜想的家……
風將一切都吹走了。戰場上的日子早已飛逝而過。往事的片斷在眼前消失。
我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了那扇心心念念而又沉重的門。大雪紛飛,寒風凜冽,周遭是一片我熟悉卻不乏陌生的靜謐純潔的世界。我的內心不禁多了幾絲的不安和猶豫。或是近鄉情怯,或是對物是人非的恐懼吧。我的心潮無法平靜了。伸出推門的手微微顫抖著,遲遲地不愿再向前一寸。
屋內的機杼聲戛然而止,繼而一張滄桑卻從未見過的面容出現在眼前,那句已要出口的“我回來了,薇。”硬生生地被咽了下去。
淚,便潸潸而下了。
薇呵,我回來了,而你,在哪兒呢?
作者系江蘇省通州高級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