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洽：視民族音樂學研究為己任

近日同沈洽先生在其寓所促膝長談，沈君談笑風生，樂壇往事，娓娓道來。其人胸懷坦蕩，一句座右銘“不說假話”，至今仍在耳邊回響。

沈洽17歲高中畢業(yè)，同時考取北外、復旦和上音三所高校，但最終選擇了上音，志在要為弘揚民族音樂而奮斗。在上音，沈洽修的是“民族音樂理論”，師從沈知白、于會泳、夏野等人學習“東方音樂”和“民族音樂研究”史、論各科；同時又認真學習了和聲、復調(diào)、作品分析、配器等西洋作曲技術(shù)理論的“四大件”和鋼琴、視唱練耳等西洋音樂的“基礎(chǔ)”課程。和大多人一樣，他認為：要改變中國音樂“落后的”現(xiàn)狀，就必須借助西方“先進的”技術(shù)和理論這塊“它山之石”。這個觀點后來有了戲劇性的轉(zhuǎn)變，特別是畢業(yè)后，因工作需要，沈洽曾對大量傳統(tǒng)音樂進行記譜，從中豁然頓悟：中西音樂的最大不同正在于單個音結(jié)構(gòu)的不同，這里沒有先進、落后的問題。簡單說，西樂基本上是“不同音的組合”，而國樂則充分發(fā)展了“單個音的變化”。這一頓悟，讓沈洽感到心懷暢達，一通百通，成了后來其作《音腔論》中的核心概念，也成為他面對中西音樂世紀性沖突和困惑的理念支柱。

1978年，沈洽為重返他闊別多年的音樂學術(shù)研究隊伍，考入當時在全國率先招收音樂學研究生的南京藝術(shù)學院，開始了新的人生。那年，正值“改革開放”的春潮初涌，他得以有機會與多年未見的老友羅傳開重聚。從他那里，沈洽得到了一些有關(guān)國外Ethnomusicology（民族音樂學）發(fā)展情況的文獻資料。當讀到民族音樂學強調(diào)音樂不僅是一種藝術(shù)、而且也是一種文化；強調(diào)人類的各種音樂之所以千姿百態(tài)，其原因往往不在音樂自身，而在于它賴以生存的文化和環(huán)境；強調(diào)世界各民族音樂在價值觀方面應當一視同仁等觀點時，沈洽頓覺眼前一亮，恍若重生。這不就是自己多年在所謂“主要為創(chuàng)作和表演服務”的“民族音樂理論”研究上苦苦求索而不得解的答案么？！這對中國來說，簡直就是雪中送炭，如能同中國民族音樂理論好好整合，相信必能闖出一條中國音樂學術(shù)研究的新路。這就是為什么從那時起，沈洽放棄幾次升官、發(fā)財?shù)臋C會，無怨無悔地踏上了推動、認知和研究民族音樂學的清苦歷程的原委。

沈洽當時把這一想法告訴了高厚永先生，得到了他的認同和積極支持。終于，在高先生帶領(lǐng)下，經(jīng)一年多的籌備，頂著巨大的壓力，“全國第一次民族音樂學學術(shù)研討會”1980年8月在南京藝術(shù)學院勝利召開。民族音樂學從此在國內(nèi)迅速傳播開來。

20多年來，民族音樂學在中國有了長足的進步。其最大影響就在于“多元音樂文化教育”的理念已向全國伸展；但就音樂學界而言，民族音樂學似乎還任重而道遠。這固然有客觀和歷史的原因，然沈洽認為，關(guān)鍵還在于學科的自身建設(shè)。對此，他向我坦陳了以下看法：

一，民族音樂學固然強調(diào)音樂的文化面，但音樂本身的研究仍是音樂文化研究的基礎(chǔ)，二者相輔相成；尤其是中國的民族音樂學，1/4個世紀的發(fā)展，主要是音樂學向人類學的拓展，而不是人類學向音樂學的介入，所以不應顧彼失此，丟掉了自己固有的優(yōu)勢。

二，與此相反，一部分學者堅持原來民族音樂理論的傳統(tǒng)，這原本無可非議，但假如因了這種堅持而仍僅囿于音樂形態(tài)及其分類的研究，且在方法上抱殘守缺而不自覺，則實在令人遺憾。

三，西方民族音樂學是西方人研究非西方音樂發(fā)展起來的一門學科，它至今沒有脫離西方人認識世界的模式；因此，如果說中國的民族音樂學重點是解決自己中國音樂的問題，那就必須對之有所甄別和選擇；原著一定要讀，但不能照搬，更不能醉心于純理論的夸夸其談，而不做實地調(diào)查（field work）。沈洽堅稱，不做實地調(diào)查的民族音樂學不是真正的民族音樂學，因為它沒有根基，是沒有前途的。

1/4世紀以來，沈洽始終如一地鐘情于最初的理念：統(tǒng)合“民族音樂理論”和“民族音樂學”兩者之長，創(chuàng)建中國自己的民族音樂學特色。2001年，他擺脫世事煩擾，遠離學術(shù)中心，應邀前往臺灣南華大學民族音樂學系執(zhí)教，開始了新的試驗。迄今四年過去，已取得可喜成效。目前他正專心寫作專著《民族音樂學導論》和從事《音腔論》的后續(xù)研究。

“我在音樂學界趟了四十多年水，前二十年攻民族音樂理論，后二十多年攻民族音樂學。如今雖已‘淡出’，但‘塵緣未了’，總還想著把自己一生積累的體悟?qū)懴聛恚脤笕擞袀€交待。”長談結(jié)束時，沈洽語重心長地對我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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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洽，1940年生于上海，著名民族音樂學家、中國音樂學院教授、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會會長。現(xiàn)執(zhí)教于臺灣南華大學，主要著作有《音腔論》、《貝殼歌——基諾族血緣婚戀古歌實錄及相關(guān)人文敘事》、《民族音樂學研究方法導論》和《民族音樂學譯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