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神共棲之地——元江縣那婼鄉(xiāng)

梯田、云海和哈尼村寨，是關(guān)于那蠟的最初想象。元陽梯田已是舉世聞名，而元江縣的那婼梯田卻罕有人知，而據(jù)說哈尼梯田當(dāng)初為世人所知卻始于那婼。始終無法想象，這個美麗名字的背后又隱藏了些什么，于是，帶著這些想象和疑問走進(jìn)了這個世外梯田上的村寨。

從元江縣城出發(fā)，一路有香蕉樹和甘蔗林夾道，一派熱帶風(fēng)光。天空云層很厚很低。同行的元江朋友說，云層海拔大約在一千米左右，等到了那婼，這些云就在我們腳下了。山林寂靜，而路旁成片的黃澄澄的金光菊卻開得熱鬧，為陰翳的山谷平添了鮮亮的色彩。車子沿山路盤旋而上，海拔升高，氣溫也驟降。車窗吹進(jìn)的山風(fēng)漸漸冷了，且夾著絲絲的雨。從駛進(jìn)茫茫云霧之中直到那婼鄉(xiāng)政府，也未曾出現(xiàn)朋友說的云霧翻騰于腳下的景觀。時有三三兩兩背著書包的孩子突然從霧中冒了出來，沖車子揮揮手或做下鬼臉便又消失在霧色之中。而村莊如水墨般若隱若現(xiàn)，樹姿婆娑朦朧，披著蓑衣的老農(nóng)趕牛而過。

沒有看到梯田，而萬畝梯田實際就在腳下。霧，遮蓋一切，卻打開了想象。哈尼梯田，素被世人稱作“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從滔滔元江畔直修到高聳入云的哀牢山頂，如此恢弘的壯舉需要怎樣的智慧和艱辛。唐《蠻書》中記載：“蠻(哈尼族)治山田，殊為精好”。明代農(nóng)學(xué)家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將哈尼梯田列入全國七大田制之一，稱為“世外梯田”。哈尼族祖先原為古羌人一支，從青藏高原南下，不斷地游牧遷徙。“那婼”，哈尼語，意即為“遠(yuǎn)方遷來的村寨”，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讓這群習(xí)慣遷徙的人們安定于山居農(nóng)耕的生活呢?遷徙到此的哈尼人定是看到了他們心中的家園，而停下了艱苦跋涉的腳步。

霧中游訪了那蠟塔朗村寨。塔朗，哈尼語，意為“上寨”，建在鄉(xiāng)政府上方的山坡上。走過一段石板路便可看到村寨了。靜靜的村寨在霧中更多了幾分神秘，古木參天，翠竹環(huán)抱，耳旁泉水淙淙，偶有鳥鳴林中，空氣中氤氳著水氣，不時有水珠從樹木枝葉上滴落在身旁啪嗒作響，片刻衣服竟也濕漉漉了。忽然，一絲很細(xì)的音樂從遠(yuǎn)處隔霧傳來，細(xì)聽是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待拾階而上，卻又消失地?zé)o影無蹤，讓人產(chǎn)生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往前走就到了磨秋場，哈尼人傳統(tǒng)的祭祀和娛樂場所。每年的農(nóng)歷5月都會在這里舉行盛大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苦扎扎節(jié)，全寨的人們都會身著盛裝聚集于此，場子上擺滿各家奉上的美味佳肴，然后由寨里男人們上山砍回一根筆直無痕的大青松木作磨桿，架于磨秋樁上，小伙們便紛紛騎上比賽技藝，姑娘們則由此選中意中人。此時，磨秋樁如倒放的鉛筆般樹立在寨口，也是一種象征父系血親家族集團(tuán)的標(biāo)志。

終于在寨口的一棵老樹下遇到兩個背背簍的哈尼婦女，熱情地打過招呼便下山去了。寨子里房舍大都是土木結(jié)

構(gòu)，黑瓦紅墻，墻上房檐下邊以黑線作裝飾，山墻上繪著各種各樣的圖案，這是修建房舍時請來祭師(寨里人稱作拜瑪)看過風(fēng)水后畫上去的，取吉祥之意。扣開一所老宅的門，見一位哈尼老漢正在打掃院落。這是一座典型的哈尼族小院，由正房、陪房和圍墻組成，房子有三層，一層圈養(yǎng)牲畜，二層住人，三層堆放糧食等物。二層左右又可分為客廳、火塘、臥室三間，其中火塘是哈尼文化傳承的一個重要部分，哈尼人認(rèn)為火是家庭的生命，對火很敬畏，必須要保證火塘常年煙火不斷。而最有意思的是那堵圍墻，在墻體離地一米左右等距留了幾個洞，每個洞里都鋪了稻草，這就是哈尼人家的雞窩。母雞自己飛進(jìn)洞里下蛋或孵小雞。小雞孵出后必須由主人用篩子篩幾下才能放地下，邊篩邊念些祖上傳下來的咒語，這樣可以讓小雞健康成長。哈尼人家里一般都養(yǎng)貓狗，并且很有感情，這個家里也有一位老成員，一只三十多歲的老貓，懶洋洋地蹲在火塘邊瞇著眼睛，漫長的歲月已讓它對外面的世界不感興趣。耳房一般是子女居住，老木門上赫然會貼著一些現(xiàn)代偶像。

遇到塔朗很有威望的段首黑，讓我對這個寨子有了深入的了解。四十歲左右的他，曾外出打工，領(lǐng)著寨里人為寨子修了條路，又將山上泉水用自來水管引到各家各戶。每個哈尼寨子在建寨時就很在意泉水的，既要灌溉梯田，又要為生活所用。哈尼俗語有“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之說。塔朗寨子上方泉水有兩處，一處名為黃龍?zhí)叮端饕?jīng)水渠灌溉水田，也可漂洗衣物等，下面水田里放入的魚苗過半年就能長到半斤七兩，山干田里從來不上化肥，所以魚肉鮮美而且生態(tài)，這里的一道名菜谷茬魚就是用這種魚做的。傳說古時候寨里女子在太陽落山后是不能到潭邊打水的，否則會大病而亡，傳說以前有從南溪嫁過來的女子就是這樣死的，臨死前還說看到了大龍。老段放下手里的竹煙筒，一本正經(jīng)地講著黃龍?zhí)兜膫髡f，另一處泉水則以水質(zhì)聞名周邊鄉(xiāng)里，清爽甘甜，還能醫(yī)治眼疾，寨里人如果患上如紅眼病之類的眼疾，可以早晨以泉水拭眼即可痊愈。所以，每年農(nóng)歷2月，塔朗哈尼人家都要在泉水邊擺上塢鴨等祭祀龍泉，感激泉水讓梯田水源豐富，稻谷豐收，祈求泉水一年四季永流不竭。而寨子的“昂瑪俄波”——守護(hù)神，一棵由最早建寨的男性長者選定的神樹，就在龍?zhí)渡线叺膮擦掷铩！澳銊偵蟻砺房诘哪强美蠘湟彩强蒙駱洌舱锩^它的人都會牙疼或耳朵疼，這是真的。”老段說罷便低著頭抱著煙筒咕嘟了好大一會兒，“除了拜瑪拜過允許砍伐的樹，我們哈尼人從來不亂砍樹木，也從來不會去弄臟泉水，這樣做都會受懲罰的。”他帶我去了山上看龍?zhí)逗蜕駱洌缴戏N了麥子，霧氣之中一片朦朧的綠。龍?zhí)度殂槊俺觯刂藓玫乃飨蛏较碌奶萏锢铮偻献弑憧吹揭黄粲羰[蔥的林子，寨子的守護(hù)神——昂瑪俄波就在其中，“昂”意為精神力量，“瑪”意為母、主人，全意為村寨精神之母、靈魂之主。走近看，樹老得盤根錯節(jié)，長滿了濕濕的青苔，哈尼民間有“人丁興旺看昂瑪，姑娘俏麗觀水井”之說。每年農(nóng)歷3月，寨子里除了女子所有人都要在拜瑪?shù)膸ьI(lǐng)下上這里來祭祀龍樹，以保佑全寨百姓安康。

從塔朗下來，我明白這個勝似仙境的村寨不僅是一個美麗的地方，而且是有著眾多神靈與人共同棲居的地方，這些神靈在自然中也在哈尼人心中，讓哈尼人懂得如何與自然和諧相處。哈尼村寨從建寨到寨子里方方面面的生活，都需要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去完成人與神和諧相處的對話，這就是負(fù)責(zé)祭祀的“拜瑪”。后來在見到那婼鄉(xiāng)的拜瑪傳人——倪立生的時候，他剛從一個準(zhǔn)備建房的哈尼人家里回來。1953年出生，十幾歲就隨父學(xué)祭祀之法，現(xiàn)為第十二代傳人的他，話不多，眼睛很亮，但看著你的時候總象看著別處。他說，哈尼族以前沒有文字，學(xué)習(xí)祭祀只能口傳心受，老一輩拜瑪學(xué)習(xí)非常吃苦，常需十年才能勝任。現(xiàn)在儀式簡化很多。遇重大儀式需頭戴清朝時祖上傳下的尖頂象皮帽，身穿長袍，攜帶祭祀法器——12種獸骨如鷹爪、熊掌、象牙等以對應(yīng)人的十二魂魄。祭祀完畢，主人會送牛腿、米、酒、布匹等物。哈尼人崇拜自然和祖先，認(rèn)為自然除了人的世界，還有神靈的世界。哈尼山寨里的山民認(rèn)為他們的活動跟諸神都有關(guān)系，人就應(yīng)該學(xué)會與神靈和諧相處，才能健康平安吉祥如意。所以，每個哈尼村寨都必須具備六個標(biāo)志：寨神、磨秋和磨秋樁、泉水井、寨門、牛皮鼓、碓房。而哈尼族的各種節(jié)日也都與這些有關(guān)。現(xiàn)代生活中的我們，一面宣稱科技改變生活一面大肆污染空氣和水源，一面大力開發(fā)經(jīng)濟(jì)項目一面胡亂砍伐森林破壞植被。也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哈尼族這種原始宗教信仰能給我們一定的啟示。

那姥哈尼族的節(jié)日較大型的有十月年、苦扎扎節(jié)、染黃粑粑節(jié)等，其中十月年就是哈尼族的新年，主祭天神和祖先，是哈尼族節(jié)日中時間最長，內(nèi)容最為豐富的盛大節(jié)日。節(jié)日一般從農(nóng)歷十月的第一個屬龍日開始至申猴日結(jié)束，歷時5—6天。在外務(wù)工的人們都趕回來過年。年節(jié)的頭天拂曉，在鑼鼓聲中，婦女們忙著在碓房里舂糯米粑粑，和團(tuán)了面，男人則殺豬宰雞，烹制美味佳肴，這天寨中廣場架起秋千，無論男女老少都要蕩一蕩。寨子里還要舉行盛大的長街宴，每天都有近百張桌子連在一起，各家各戶都爭相獻(xiàn)上自己的拿手好菜。苦扎扎節(jié)即六月節(jié)，于每年農(nóng)歷五月的第一個申猴日開始?xì)v時3—5天，主祭天神和谷神，節(jié)日期間人們轉(zhuǎn)磨秋，跳棕扇舞等，磨秋場上人山人海歡騰一片。染黃粑粑節(jié)又稱黃飯節(jié)，每年陽春三月，哈尼族在布谷鳥的叫聲里約定一個屬羊的日子過節(jié)，家家戶戶用“染飯樹”汁水浸泡糯米，蒸出噴香的黃色糯米飯，煮好紅鴨蛋，向報春的布谷鳥虔誠敬獻(xiàn)，迎新春，開秧門。小伙姑娘借此良機(jī)彈三弦唱山歌，歡聚一起。

那婼的哈尼族盡情享受著每個節(jié)日帶來的歡樂，忘記生活中的繁忙和勞累。所以那婼傳統(tǒng)哈尼文化中的歌舞都是極具特色的。現(xiàn)在那婼村的民間歌手楊者嚇已經(jīng)65歲，二十歲跟隨舅舅學(xué)習(xí)民歌，如插秧調(diào)、娶親歌、敬酒歌等，凡是能點得出來的他都能唱，甚至連抱著煙筒也能唱出抽煙的調(diào)子。年事已高的老人仍舊走村串鄉(xiāng)，蓋房娶親有邀請他都去。閑時就摸起那把曾伴隨他年輕時快樂時光的老三弦，彈一兩首哈尼山歌，閉著眼睛身體也隨著音樂動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村外那片草坪上，月兒從對面山上的藍(lán)色夜空中升起，寧靜寬闊的云海鋪滿了那婼的山谷，勞作一天偷閑出來約會的少女就坐在身旁……

很有幸在那婼的日子里趕上了一次當(dāng)?shù)氐幕槎Y，見到了傳聞中的哭嫁。婚禮當(dāng)天早晨，新郎新娘雙方家里都會擺

席宴請賓客，新娘在娘家梳妝，換上哈尼族的婚禮服，戴著斗笠的新郎則在兒時伙伴的陪同下到女方家里接親，一路上有號手吹奏哈尼族娶親樂曲，新郎的姨媽則背來一袋糯米飯，擺到新娘家的貢桌旁，新郎要到貢桌及火塘前磕頭才能見到新娘，午飯時新娘的姐妹抬一個小簸箕，裝有一碗水、一碗酒和三雙筷子，新郎方則拿出象骨做的小稱和紅包及三包碎銀稱給新娘方作為未支付完的母乳錢，叫做稱錢。而新娘的母親則從早晨起就不停地忙，面無表情，今天要出嫁的是她的小女兒，午飯過后，催嫁號聲響起，這位母親卻突然扔掉手里的活計，在火塘邊掩面而泣。新娘見此情形想到即將離別母親離開這個養(yǎng)育她的家，也不禁潸然淚下。此時便有一位以手帕遮面哭泣的老婦來為新娘戴上斗笠，并帶出門外。出了門新郎新娘就由伴郎伴娘背到大路上，然后走向新郎家。到新郎家已是午后兩點鐘，早已有拜瑪?shù)热耸睾蛟诖蹇冢园拙€攔路，插上竹枝，待新郎新娘到后互換手中雞鴨，且左手換右手，便由新娘踩斷白線就算成了新郎家的人。據(jù)拜瑪講，白線竹枝、互換雞鴨均為驅(qū)惡避邪之用。下午新郎家則大擺宴席，共七十余桌。桌上飯菜皆為那婼哈尼特色食品，如清水乳豬、梯田紅心咸鴨蛋、哈尼白旺、梯田谷茬魚等。當(dāng)一個拎桶經(jīng)過的人在飯桌一角上丟了一些米粒和韭菜葉時，客人們就可以動筷子品嘗美味啦。酒足飯飽后人們踏著暮色回家。當(dāng)婚姻的概念在現(xiàn)代都市中正慢慢地淡化時，我卻在這里看到了莊嚴(yán)、繁瑣的婚姻儀式和淳樸的人間情感。

接連數(shù)日大霧彌漫，始終沒看到云海梯田。在臨行前的早晨六點多鐘，我習(xí)慣性地撩開窗簾看了一眼，而上蒼在這一眼間賜給我了莫大的幸福和沖動。除了背上相機(jī)和角架，我什么也沒做就奔向山下的梯田。多日的濃霧終于散了，一輪紅日正噴薄欲出，天邊的云霞如燃燒一般絢爛，梯田的氣勢果真磅礴，從鄉(xiāng)政府下方直到江畔，層層疊疊確是人間奇觀，而此時梯田水面的倒影就象美麗的天空跌碎在大地，遠(yuǎn)處山間云海翻騰，仿若人間仙境，勝似世外桃源。光線迅速變換著，象一雙無形的手，靈巧地彈奏著云海梯田的光影旋律，如彈奏一曲天地間的宏大樂章，直到太陽升得老高，白色的云海仍停留在青山間氣象萬千。而此時，我卻要依依不舍地告別那婼，告別自己找尋已久的心靈家園。

從漸行漸遠(yuǎn)的車窗看山間的云海，想象著那些云海中的村寨，村寨里的哈尼人，哈尼人淳樸的梯田生活。他們沒有汽車，沒有豪華別墅，也沒有高檔名牌服裝，但他們有健康的膚色，他們能與自然如此和諧地相處，他們有棲居在這片土地上的歡樂。所以有三種人不適宜到那婼來，一種是夜里失眠的人，他將被這里的美景折磨地沒有時間休息。第二種是滴酒不沾的人，他將被哈尼人熱情的酒歌和自釀的醇香燜鍋酒灌醉。第三種是走馬觀花旅游的人，他將為草草離開這片世外的人間仙境而抱憾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