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書（三題）

寂寞的彈珠

近來總是睡不好，每夜總在十二點(diǎn)半時被樓上的彈珠聲吵醒。那寂寥的彈珠落地聲在冬夜里驚人的刺耳，好像是一把彈珠，丟下，又撿起，再丟下，再撿起。

如此往往復(fù)復(fù)，沒有止境，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我就在這聲音中被吵醒，睡意頓時全無。書又看不進(jìn)去，索性一翻身起床，赤腳穿拖鞋，腳后跟冰涼，想起該穿我那雙鮮紅的毛毛狗狗暖鞋了。客廳里有他下午釣的一大塑料袋鯽魚，大條大條的，大概十多斤吧。突然想喝魚湯，廚房里佐料齊備，就動手去剖魚。一邊剖魚，一邊看一個長長的大帆布包，那是一整套魚具，很有點(diǎn)河風(fēng)帆影的味道，很突兀地放在客廳里，家的氣息于是溫情脈脈地鋪陳開來。

于我，不是不感恩的。

尤其還有人如此寂寞，只能靠玩彈珠的方法度過夜晚，直到自己疲倦，直到漫漫長夜終于過去。

樓上的女人，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高挑、美麗、時尚，有一個已高中畢業(yè)的兒子。是那種氣質(zhì)如蘭，略帶憂郁與冷漠的女子，相互見了，不多言語，只笑著打個招呼。我們在這兒住了八年了，八年中都是她一個人住。兒子好像跟了父親，那男人曾發(fā)了一筆小小的財(cái)，就有了異心。走時，給她留下了一筆可以讓她不工作也能生活下去的財(cái)產(chǎn)。

常常看到她獨(dú)自一人買花、伺弄樓頂花園，買菜。不然就是在不適當(dāng)?shù)臅r候用石頭碓窩舂海椒，那驚天動地的聲音傳出的也是讓人難受的寂寥。一個女人的寂寞與她是否美麗、賢惠、優(yōu)秀、溫柔無關(guān)。

有這么一個故事。一個寡婦，辛辛苦苦守節(jié)，將幾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她當(dāng)然也老了。在她晚年的時候，說起往事來，這個寡婦向孩子們展示了一百枚銅錢。說，這些銅板，每天深夜里被她散撒在房間的床下和地上，而她，趴著，一枚一枚的再把它們從每一個角落里撿回來。就這樣，一個一個長夜啊，消磨在這份忍耐的磨練里，直到老去。

樓上的彈珠照例響起，不忍卒聽。在那樣恒久的忍耐里深埋著一個女人多少的心事啊。一份愛情，哪怕已經(jīng)有恨有淚有痛，卻不愿放棄地堅(jiān)持著。那樣的寂寞里，有多少外人不可猜不可解的心事。人之所以不幸，是因?yàn)槿擞袦I腺，有感情。生活再難，可以迎難而上，唯感情一事讓人無能為力的。

窗外更深夜靜，萬家樓房里，一個窗一個窗慢慢滅去橘黃色溫暖的燈火。這可哀的人世啊，有多少難忍的寂寞和寒冷在夜里發(fā)生，一夜一夜忍耐著，一個一個長夜慢慢過去。年輕美麗的女人也慢慢老去。

鍋里的魚湯已熬出了濃香，突然餓了。在書房喝湯，聽到咕咕的喝湯聲在四處回蕩，我?guī)缀蹩吹綍r光如水，穿透我的身體汩汩地流過。玻璃小茶幾上那面綴了蕾絲花邊的橢圓雙面鏡子里，總有一雙黑洞般的眼睛向我張望。有點(diǎn)怕，把它翻過去，背面仍是一張落寞的未曾老去的臉，一雙又大又亮鬼氣森森的眼睛——它竟是我在深夜里的表情。它一直在那兒，深不可測，如X光透析著我心底的一切，令我坐立不安，賭氣將它放倒，那雙眼睛終于消失……

玉粒金莼噎滿喉

少女青青如蓮，生機(jī)勃勃，是不必用金銀珠寶這些多余的東西裝飾的。但卻擁有了一些，好像已是一具腐朽之軀，要靠它們來掩飾自己的空洞和暮氣。于是就不喜歡珠寶，可是他卻給我買。

一次他到越南出差，途經(jīng)北海，在海邊獵獵的風(fēng)中給我打電話，說：“你聽到海風(fēng)和海浪聲沒有？好大的海風(fēng)，我撿到好多小貝殼小海螺，還給你買了一串珍珠項(xiàng)鏈，是這兒的特產(chǎn)。”在過海到越南時他又在巨輪上給我打電話，更烈的風(fēng)，更遙遠(yuǎn)的落寞，夾著海風(fēng)的咸腥味迎面撲來。就是那一次，他帶的錢不夠，給同行的伙伴借了一些，給我買了一串白珍珠項(xiàng)鏈，外加一套淺黃色的越南女子的民族服裝。繡了俗艷的花，黃得扎眼，有著極濃郁的民族特色，適合皮膚曬成板栗色的越南女子穿，如開了很高的衩的旗袍，只有我們四川耍花燈的幺妹才穿的戲服。我在看杜拉斯照片時，曾對這位金發(fā)碧眼的大才女不倫不類的打扮感到特別不舒服，對她的《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中與那個蒼白的中國富家少爺糾纏不清的床上戲，還有她最初的血跡，也是感覺異常的別扭。她的這部小說給了我最初的越南印象，我沒去過卻也感覺到了那里的氣氛，海風(fēng)、陽光、鬧哄哄的街道、破敗混亂的新式建筑、帶著濃濃魚腥味的風(fēng)、白色的殖民地時期的法式別墅、烈士陵園多過公園。越南的氣息與杜拉斯這個謎一般的女人糾纏不清，如同罌粟花那艷麗迷人的風(fēng)姿，讓人欲罷不能。

他就是在那樣地方給我買的珍珠項(xiàng)鏈，光澤細(xì)膩，渾圓瑩白，煞是可愛。可我不喜歡那種老祖母的樣式，短短的一串，每一粒幾乎一樣大小。順手把它給了我媽媽，她倒是很喜歡。三年了，有時從睡夢中突然會想起那串瑩白的珠子。我不是戀物的女人，卻莫名其妙地越來越對那樣一串其實(shí)很普通的珠子懷念起來。

某年我生日，他從成都回來時，上衣口袋里多了一串粉紅色的芙蓉石項(xiàng)鏈。晶瑩欲滴的粉色小蝴蝶吊在一串小小的珠子上。這串珠子，我只戴過一次，每次出門前試試，總覺頸項(xiàng)戴了不如不戴好看。

某年生日，我穿淑女屋天鵝湖粉紅色連衣長裙。他給我的是一枚小小的粉紅色藍(lán)寶石的戒指。我們曾為了選祖母綠還是藍(lán)寶石爭論不休。為了配衣服，還是選了這一枚。

某年生日，他給的是紫水晶手鏈。

某年生日，他給的是白金鉆戒，謝瑞麟，21分。

某年生日，他給的是奇瑞QQ。

我有時很無聊，就逗他，我想買塊翡翠手鐲。他立即應(yīng)下來，預(yù)算好錢和訂好時間。后來我又失去了興趣。

自己也給自己買過一些金銀的小玩意，手鐲手鏈?zhǔn)裁吹模惶靛X，有一年我家被盜，被洗劫一空，報了案，也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結(jié)果。

所謂珠寶金銀，我媽在我小時候給算過命，不能戴，戴了會折福。再說我的手指頭短短的，戒指戴上根本不好看。取取戴戴，那些戒指，如同破銅爛鐵。我想我是被寵壞了。

那些小小的物件以一種頑固的姿態(tài)存在著，它們不再是普普通通的飾品，被賦予了某種不可磨滅的意義和氣息在上面。我不去看它們，它們也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多少無言的清晨，半夢半醒中，飛著跳著到我眼前，在泱泱物海一件一件凸現(xiàn)出來，讓我脆弱無助時感覺自己曾是某個人的至愛，為我他竭盡了他的所有。

有時候得到并不是一件好事，那樣沉重得讓你難以回報的感情可以摧毀一個女人所有的精神意志和自由，成了愛的囚徒。

突然想自己給自己買一塊玉含蟬，雖然這好像不太吉利。玉含蟬是古人死時含口中的陪葬，象征人死入土如蟬，不久就會重生。這樣的好東西，可否給自己一塊，葬掉我的過往，再轟轟烈烈地重生。

藥罐

病中，大把大把地吃藥。我喜歡把一大堆藥像剪窗花紙那樣，精細(xì)地剪去包裝上多余的邊角。一天天吃下去，一大堆藥越剪越小，病也慢慢好了。得的是再平常不過的感冒，可是在病中卻如此難受和脆弱，入夜，必得央求他陪著，暖手暖腳。

他捏著我的手，他的手很溫暖，可眼睛盯著電視呵呵傻笑。“人與人看似很近，其實(shí)隔著萬水千山。”這是八年前我的小說《無故尋愁覓恨》中的句子，現(xiàn)在看來，人與人之近與遠(yuǎn)卻不是“是”或“否”可以說清。人性是如此復(fù)雜，不能相知的人未必就不是疼你暖你可以依靠可以信賴的人。

無數(shù)次在病中，大大小小的病，親如父母也不聞不問，唯有他在身邊噓寒問暖。

病中，總會想起那個藥罐。母親沿襲了鄉(xiāng)下很多老土的生活方式，包括用砂鍋熬藥。

母親在不太老的時候是個老病號，得了一些不能根治的病。吃一種奇怪的偏方：把鮮豬腰剖成兩半，中間包上杜仲，上籠猛火蒸熟。她每天吃，吃成了一身的壞脾氣，家庭的空氣中全是她的暴戾的尖聲的咒罵，還有無緣無故的哭泣，一家人所有的快樂都?xì)г谒墓朱謇铩Ｎ液徒憬銖男【秃茏员埃L大離開家后才慢慢恢復(fù)我們的自信。我從小就發(fā)誓，長大后，要做一個溫柔可親的妻子和母親。

除了豬腰，她同時還要吃很多的草藥。屋子里長年就是那個藥罐里飄出來的濃郁的草藥味，甘、苦、辛辣、馥郁、芳醇……滿滿灌進(jìn)你的嗅覺里，浸進(jìn)你的每一個毛孔，藥罐里飄出來的氣味深深洇進(jìn)童年的印象里。如果說童年是一幅畫，占據(jù)這幅畫的主要位置竟然就是一只藥罐，背景是昏暗的灶臺，暗暗紅的火苗永無止境地熬著那一罐藥。藥罐是粗砂做成，黑，厚，沉，拙，樸，其實(shí)是很耐看的民間舊物。被母親擦洗得干干凈凈，放在灶臺一角，在昏暗的燈下發(fā)著沉靜的啞光，溫柔敦厚，安靜而無辜。

母親的藥罐是如此富有哲學(xué)意味。它烙在我們的記憶里，成了子女某些不幸的性格、命運(yùn)的根源。我用了很長久的歲月一心尋找溫暖，一旦有了一點(diǎn)暖意就會死死抓住，感激零涕，為此不惜付出沉重的代價。但有一種溫暖，如同猛火烤芋頭，外面已烤焦，里面還是生的。冬天的生芋頭，冰涼麻木。

病中，總要回望過往，就會發(fā)現(xiàn)“緣”字真是不可信，上帝的安排好似忙中錯得離譜。他老人家如此慈悲，卻給了最想吃酸杏的人綿軟香甜的桃子，想吃桃子的人得到了滿滿一懷的蘋果。

終于有一天，那只藥罐被在母親對生活忍無可忍的怒火中被摔碎，而她的病也莫明其妙地好了。痼疾，卻轉(zhuǎn)嫁到我的心里，成了影響我一生的陰影，無藥可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