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副題“友好不易理解難”,是由當今日本著名中國學家竹內實先生的命題改動而來,原本的說法為“友好容易理解難”。那是他在日本《中央公論》雜志一九七八年十月號上發表的《理解與友好》一文里提出來的:
在我看來,一國(或者民族、區域)與另一國之間,與相互“友好”的難處相比,還是相互“理解”更為困難一些。
說得極端一點,可以說:友好容易理解難。
竹內實覺得這個命題的概括似乎有點“極端”,可依舊對其情有獨鐘。后來在把該文結集出版時,又特意將這一命題加以凸顯,選作了那本文集的書名,在一九八○年由共時出版會推出。此后,在日本的中國研究界,“友好容易理解難”的說法差不多人所共知,被看成是竹內實先生的一句名言。
竹內實先生敢于就國與國(或民族、區域)之間的關系說出這種概括性的話來,無疑主要是基于親歷日中兩國關系多年曲折進程的深切感受。他在提出這一命題的時候,正值中日兩國終于恢復了邦交,人們都在大談特談且紛紛憧憬著兩國友好的前景。竹內實先生致力于日中友好的意愿之熱烈自然不遜于任何人,卻在眾人興高采烈之時提醒不同國家之間理解之難,無非是想使兩國的友好關系能夠扎根于更牢固的基礎上,不愿意滿足表面的客套或者是一廂情愿。特別因為竹內實先生走過特殊的生活和學術道路,他當時逆潮流說出的這種清醒冷靜的看法,使后來的中日兩國政界和學術界都無法回避或忽視。
說起竹內實先生的生活與研究中國的學術道路“特殊”,至少有兩點值得一提:一是在當今日本的中國研究界里,像他那樣出生于中國的著名學者確實不多見;二是他關于中國和日中關系的著述至今在日本稱得上數量最多。
說到在中國出生的日本人來,當然并不怎么稀罕,但其中卻很少有像竹內實先生那樣出生于中國的日本人終生致力于中國研究。盡管類似的日本學者也并非一個都沒有遇見過,但說實話,只聽他們講中國話就覺得非常別扭。對此,他們往往會不好意思地解釋說,那一代日本人一般是不屑于學中國語的,因為無論是在“滿洲”還是在中國“內地”,說日本話都可以暢通無阻,其牛氣絕不低于眼下在中國會講英語。相比之下,當戰后日本人紛紛回國以后,竹內實講的中國話在當時的東京竟成了最地道的,難怪戰后首次護送中國在日遇害勞工遺骨的“黑潮丸”來華以及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日本訪華團體,常常要請竹內實先生擔任翻譯。可能正是因為竹內實的中國話講得那么好,甚至不止一人向我詢問過,竹內實先生的父母是否都是真正的日本人。
每當這種時候,我總特別強調:竹內實先生的父母都是到中國經商的日本平民。這一實情或許可以有助于解釋,為什么竹內實先生沒有當年某些在中國的日本人的那種優越感,并會畢生情系中國。
竹內實先生的父母原是日本愛知縣的無地農民,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挾裹在移民潮流中,到了中國山東省膠濟鐵路沿線的小鎮張店(現屬淄博市)謀生。據說,可能由于他父親曾自告奮勇與“綁票”的劫匪談判解救過一個地主,那地主為了表示謝意,便幫助他父親在當地蓋了一家旅館讓他經營。竹內實與弟弟妹妹都是在那里出生的。當時,日本侵犯山東,竹內實從小在那里對日中之間的緊張關系感同身受。他看到過日本軍隊駐扎在當地的兵營,也因抗日風潮蜂起云涌而身處尷尬的境地。后來,因為很小時父親因病去世,大約母親希望作為長子的他能夠幫著在當地料理生意與生活,便找了一位中國老師教他學習中文,使竹內實自幼就會說兩種語言,也使他能夠貼近當地普通中國人的日常生活。
這樣的家庭背景和經歷,使竹內實先生對中國大地和老百姓懷有與生俱來的依戀。上世紀末他曾重游出生之地,當有人介紹山東張店是他的“第二故鄉”時,竹內實先生認真地糾正道:“這里是我的第一故鄉。”
竹內實十多歲時,母親攜孩子們移居到了偽“滿洲國”的“新京”即長春。當時他面對中國的社會現實,已有了一定的善惡與是非感受。他發現,“即使在按照現代化設計的首都‘新京’的馬路上,眾目睽睽之下對中國人施暴的身影,并不少見。只因為人力車夫或馬車夫討要車費,就有舉起拳頭打人的”。其印象是:“對好聽的口號和好的事例,我當然也并非沒有注意到。不過,中國人被欺壓,在‘滿洲國’是真實的。雖然外表看起來,他們似乎無力反抗,但實際上畢竟能夠感覺出來,其中也并非全都是那樣軟弱。”不難想象,像這樣的日本少年后來回到祖國繼續求學,當被視為“外地人”而與“內地”日本人區別對待的時候,他怎能不時時思念自己在中國的親人以及曾經生活過的那片土地?竹內實身在日本,卻總念念不忘要回中國。日本戰敗以后,他曾想用母親寄給自己的偽“滿洲國”貨幣買去中國的船票,可日本的銀行答復說那錢已經作廢了,終未成功。無奈的現實使得他不得不在日本繼續讀書。他并非是從專業或工作上考慮,而是系于個人的魂牽夢繞,選擇了京都大學的中國文學專業,后來又去東京大學讀了研究生課程,從此走上了終生研究中國的宿命之路。
回憶剛走出校門后的那段生活,竹內實先生時常提及當時作為日本“革命青年”的“風光”歲月。他接二連三陪同日本訪華團到中國,回國后則向致力于日中友好的民間人士報告新中國的巨大進步,被人羨慕甚至受人嫉妒。他很早就結識了老舍、巴金、趙樹理、王蒙、李英儒等中國作家,還曾作為日本文學代表團成員拜會過毛澤東,至今仍珍藏著當時會面的照片。
竹內實早在新中國成立以前已聽到過毛澤東和朱德的名字。當有同學從偽“滿洲國”到東京,說起中國東北反抗的氣氛高漲并風傳“朱毛”快要到了時,他沒有覺得意外。一九四六年,他的母親和弟弟回國后,更講到“戰敗前中國人就說毛澤東好,她還模仿中國人豎起大拇指說‘好’”。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在看到他的桌子上擺著《毛澤東選集》時,母親的臉色還是有點不太自然。那一代日本人對共產黨畢竟有點惴惴的。
青年竹內實對中國共產黨和新中國的態度比母親要執著得多,他想弄明白為什么大多數中國人會做出那樣的歷史選擇。這種態度與心理追求使竹內實后來同日本著名作家武田泰淳合作,在日本出版了中國以外首部關于毛澤東詩詞的論著《毛澤東的詩與人生》,奠定了他在中國研究界的地位,一時令竹內實聲名鵲起。不過,此后令日本的中國研究界人士感到意外的是,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剛一露頭時,竹內實卻一反對毛澤東的敬仰立場,單槍匹馬地表示了對批判“三家村”等現象的不滿,直到公開反對中國那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為此,他一時在日本學術界陷于孤立無援的境地。據說在一九七○年前后,竹內實曾被列入中國有關方面邀請訪華的日本人士名單,可因為江青知道他有過嘲諷自己的文字,又把他的名字劃掉了。竹內實確實發表過對江青表示反感的文字,而且不止一次。此外,他還堅持不說當時已被定罪的劉少奇等人的壞話。竹內實先生的信條是:
所謂“理解”,是會不斷變化的,但是必須堅持追求“理解”的立場,而且(自己)一貫堅持這樣的看法。“理解”當然可以有各種各樣,比如昨天稱贊劉少奇,而到他被批判了,又立即跟著批判。那也是一種“理解”。這自然并非不可,因為中國已經大轉彎了,只好再來稱贊他。這樣改變腔調也未嘗不行。可是就常識而言,畢竟其很難被稱為“理解”。
所謂“理解”,就某種意義來說,便是要反對言不由衷的“友好”。不過,這樣一來,它也許會令有些人感到汗顏。
為了執著于對中國實事求是的“理解”而不肯隨波逐流,竹內實先生付出過不小的代價。他不得不辭去了在東京都立大學的教職,一時間只有靠自由撰稿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不過,畢竟竹內實關于中國與日中關系的諸多文字鶴立雞群,當一九七三年母校京都大學的人文科學研究所決定新辟“現代中國研究”機構并擴招研究人員時,他以無可置疑的研究成果合格入選,直到在那里成為教授兼所長,一直干了近三十年。后來從國立大學退休,竹內實又去當地著名的私立學府立命館大學參與創建了該校的國際關系學系。在這期間,竹內實先生憑著關于中國研究的出眾成就獲得過日本福岡第三次亞洲文化獎,還由日本政府頒發了文化勛章。竹內實先生至今已八十多歲,仍作為日本的中國研究權威人士在筆耕不輟。
與那些土生土長的日本人相比,竹內實先生也許不必過于感嘆理解中國文化之難。如今在日本學術界,有人稱譽竹內實先生為“戰后日本的現代中國研究第一人”,也有說他是“泰斗”式的人物。對這些說法,竹內實先生卻均不接受。他始終覺得,“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對她的研究,猶如在長長的隧道里摸索前進”。正像他在近日出版的《欲望的經濟學》一書中所說:
以前,我出版過一本名為《友好容易理解難》的拙著,不少人讀了頗有同感。
理解最好是能夠相互理解。不過,彼此之間由于歷史或社會的原因形成了溝壑與山脈,要想一步便跨過或越到對面去是很困難的。只能像一步步踟躕前行那樣,去不斷消解阻礙理解的一個個小問題。這像是有點繞遠,但什么都不懂的不理解或無知則意味著最大的誤解。
竹內實先生積終生的研究體驗,認為日中兩國同所有國與國之間一樣,首先要有“關系”,其次應該加深彼此的“理解”,進而才能使雙方的“友好”得以發展。在這一“關系—理解—友好”的模式中,最關鍵也最困難的則是對對方國家實情與文化特征的“理解”。他認為,所謂國家間的“友好”,只有立足于相互之間的真正“理解”才可以靠得住。因此,若由此加以引申,像本文的副題一樣,鑒于彼此“理解”之難而說國與國之間“友好不易”,恐怕也算不上什么太過“極端”。與其輕言“友好”,畢竟不如致力于“理解”更切實一些。
在中日兩國關系有些緊張的最近,竹內實先生又一次來到北京,看來他并不像某些人那樣憂心忡忡。按他的意思,戰后半個多世紀以來日中之間就是這樣磕磕碰碰過來的,即使有時顯得不太“友好”也不至于壞到哪里去,因為兩國的共同利益容不得二者“不友好”。“友好”是人人期盼的美好境界,而向著這一境界邁進,則要靠一步步的相互“理解”去切實推動。竹內實先生能以如此豁達的眼光看待中日關系的前景,使我有些焦灼的心態變得平和多了。我確信,只有像竹內實先生那樣為深入“理解”中國社會與中日關系的扎實努力,才有可能使兩國的“友好”前景避免虛浮與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