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單上開一朵血紅的花
《落跑新娘:愛無力還是婚姻恐懼》這是我在一本時尚雜志上看到的策劃標題。這句話印在封面上,鮮紅醒目的字體,讓我在看到它的瞬間便僵硬在那里,動彈不得。
那是2005年3月30日下午,我正坐在由廣州飛回鄭州的飛機上。
窗外有滿城飛絮一般的白云掠過,像我紛亂的思緒。我在想,我算不算一個落跑新娘?“落跑新娘”是一個舶來詞——“逃跑”的意思,仔細琢磨這個詞,還有種“落荒而逃”的狼狽與蒼涼在其中。我的婚禮定在一天后,即4月1日,新郎是林躍然。兩家的父母、親戚朋友,還有同學們都在祝福我們。然而,我沒有給任何人留一個字就消失了3天。
現在我回來了。我落荒而逃,卻又落荒而回。我不知道這3天林躍然是怎么度過的:也許他氣得發狂,然后直接取消婚禮?
下飛機后我撥通了林躍然的電話,幾乎在第一秒鐘他接通了:“蘭心,你在哪里?”他的聲音里沒有硝煙,沒有怒氣,我只聽到一絲顫抖。
林躍然和我是鄭州一所大學96級中文系的同班同學,雖不是一見鐘情卻也一見如故,我們彼此分享課堂筆記、關于教授的笑話、對未來的期待,還有青春的怦然心動。畢業后在眾人眼里我倆是水到渠成地戀愛,我自己也以為這便是一生一世了,然而一切因為穆逸的出現改變了。
躍然在我下車的地方等我,我們在金水路找了家幽靜的咖啡館,面對面坐下。
燈光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臉龐上寫著怎樣的表情。我知道林躍然深愛著我,愛了我8年,可經過這地獄般的3天之后,愛還殘存幾分?這樣一想我突然很難過,其實躍然在沒有成為我未婚夫之前,是我最好的異性朋友。我不想傷害他,也不想失去他。
我簡潔明了地說:“躍然,這3天我去廣州了。穆逸給我打來電話,說他正在那兒演出。對不起,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當面告訴他,我要結婚了。現在,我回來了,決定權在你手里……”
躍然沉默了幾秒鐘,他的聲音一如平時的溫和:“你告訴他咱倆要結婚,你的心事終于放下了,我很高興,現在你可以安心當我的新娘了。”
我下意識地搖搖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淚水模糊了雙眼。躍然的手伸過來,穿過隔開我倆的桌子、桌上的燭臺,緊緊握住了我冰涼的小手。三月鄭州的春天乍暖還寒,他的手如此溫暖;3天來的疲憊和倦意洪水一樣襲來,林躍然是我這個溺水者惟一可以握緊的浮木。
躍然送我回家。我昏睡了一天一夜,躍然一直守著我。迷迷糊糊中,我聽見他叮囑我的父母別再問我失蹤3天的事,似夢非夢里,我感覺他將臉龐埋在我手心,手心里有溫熱的水珠淌下。
4月1日,我披著白色婚紗,挽著林躍然的臂彎走進婚宴酒店。我們在燈光和目光聚集的舞臺上,雙膝跪下,一拜天地,是對命運和緣分的感恩;二拜高堂,與一個人成親的同時就成為他的家人。躍然身上散發著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讓我感覺許久沒有過的踏實,大腦一片空白,除了一個叫做“天長地久”的詞。
為了逗樂,司儀在我們“夫妻對拜”之前,要求躍然舉一朵紅玫瑰當眾跪地求婚。躍然在各色玫瑰花怒放的大花籃前愣了幾秒鐘,最后他從中抽取了一朵黃玫瑰送到我面前。黃玫瑰代表什么?分手還是嫉妒?總歸是這樣的離愁別緒吧。我木然接過那朵玫瑰,躍然是在暗示什么嗎?可我從他的眼神里看不出異樣。那么喧囂喜樂的地方,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細節,但我的心,在那一刻暗淡。
所有的人都走了,這是我和林躍然的洞房花燭夜。新房是我的父母替我們布置的,窗欞上貼著大紅喜字,桌上兩支蠟燭流著喜悅的粉紅淚水,床單中間是耀眼的純白,四周氤氳開一層比一層渲染得更深的緋紅。
我看著躍然說:“你有權利問我消失的3天里發生了什么。”
躍然搖了搖頭,他溫柔地問我:“你準備好了嗎,做我的新娘?”
他的眼睛里有小小的光芒在閃爍,暗夜里的熒火般,帶著欲望的激烈,更多是憐惜的溫情,我心一動,理解了他言辭中的深意,我低下頭由他摟緊,屏息等待那神圣時刻的到來,那交織喜悅與疼痛的一刻到來……
躍然是溫柔和小心翼翼的,春風一般,喚醒我這塊天寒地凍的土地,小草在發芽,嫩枝在吐綠。
肌膚上全是歡暢的汗滴,躍然去衛生間了,我本能地掀開被子,月光皎潔,潔白床單上除了水乳交融的褶皺外,還是一片潔白。
我心里嘆息著,這時傳來躍然的腳步聲,我趕緊掩飾地披一件睡衣起床,也去了衛生間。
第二天清早,我從夢中醒來,睜開眼就看見林躍然深情的目光。見我醒來,他俯身想吻我,我突然特別害羞,因為陽光已嫵媚地灑在我們的新床上。
我翻身起來,鋪床疊被,突然我整個人像被點了定身咒一樣定在那里,因為我清晰地看見,潔白的床單中央正綻開一朵血紅的花。
嬌艷、奪目,刺痛了我的眼睛和我的心。
紅色是世上最能代表“愛”的顏色
一連3天,我以沉默和拒絕對待躍然所有的詢問和體貼。
前塵舊事以熾烈的溫度、煎熬的形態在我內心奔涌,猶如火山爆發前巖漿的翻滾。
那是2004年春天,躍然已經被他所在的中學破格提升為副校長了,而我則在鄭州一家電臺擔任記者。我們以最舒適也最平淡的方式交往著,親密卻并不纏綿。
在策劃一檔原創音樂節目時,我認識了流浪歌手穆逸。遇見穆逸后我才知道,愛情是一場暴動,身心的暴動,哪怕極度危險哪怕傷痕累累,但你依舊人在戰場劍拔弩張。
那一期節目非常成功,穆逸在直播間邊彈邊唱《流浪歌手的情人》,他在唱到“在遠遠地離開你,離開喧囂的人群,我請你做一個,流浪歌手的情人”時,目光如修長的手指一樣從我臉上撫過,我一陣戰栗。
穆逸來自東北,他的狂野與不羈似是命運對我下的愛情蠱,我無藥可救。他為了我在鄭州停留了半年,終于他決定離開,他說對我的愛情會腐蝕他的音樂和靈感,他的靈魂不愿為誰而駐守,他的生活永遠在遠方。
我打點行裝,準備辭職陪他流浪,他堅決地拒絕了。
然后穆逸消失,杳無音訊。
救我于崩潰邊緣的當然是林躍然。他替我在電臺領導那里拿回了辭職信,并請假一個月帶我外出散心;他籌劃大學同學會,我在見到舊時同班同學的那一刻淚流滿面,仿佛重新回到最單純的學生時代;他從我的父母那兒得知我童年最喜歡的布娃娃模樣后,費盡心機去找來,放在我的枕邊;他重建了由于穆逸出現而令我動蕩不安的生活秩序,有時他的堅定和安穩讓我恍惚:莫非穆逸只是我的一個放縱的噩夢?
4月3日,新婚第三天,應該是林躍然陪我回娘家的日子。
一大早躍然就開始準備早餐。我坐在餐桌旁,躍然端一碗稀粥出來,因為盛得太滿,他被燙了一下,我瞥見他上下甩動的右手無名指上包著一塊創可貼。
醞釀了3天的怒火剎那間被點燃。我站起身指著他手指上的傷口問:“你劃破了這個手指在床單上印一朵紅花?”
林躍然幾次想張口說些什么,都被我用手勢和連珠炮樣的話語阻止了。
我已經接近憤怒了。
處女膜是個什么東西?
一塊有微血管的薄膜,中間有一直徑1到1.5厘米的小孔。林躍然,你和天下男人一樣,甚至更虛偽。你是不是以為自己這種做法像犧牲一樣,很偉大很神圣?你以為這表明你原諒了我?原諒我失去處女膜,那個比盲腸更沒有任何作用的薄膜?
我終于頹然地坐下。
躍然輕輕地說:“蘭心,你誤會我了。那不重要,而且書上說過,曾經激烈運動或很多原因都可能導致新婚之夜不落紅……”
我的聲音已經哽咽了:“我沒有誤會。在婚禮上我就已經預感到了,你拿一朵黃玫瑰送給我,當時就已經暗含譏諷,諷刺我不純潔。”
躍然急切地說:“不,我愛你,我不是故意要拿黃玫瑰……”
我打斷了他的話:“林躍然,你聽著,惟有紅色,才是世上最能代表愛的顏色。但是你似乎拿準了新婚之夜我無法落紅,你用你自己血的紅色來深刻地嘲諷我。我們——離婚吧?!?/p>
我起身開門離開,在馬路上飛奔,接連穿過三條馬路后終于精疲力竭地停下。這時我聽見身后傳來躍然喊我的聲音,我轉過身,看見林躍然朝我跑來。我在馬路紅綠燈的一端,這時十字路口一陣忙亂,綠燈變成紅燈,排成長龍的車隊開始加速啟動,我只有一個念頭:趕緊逃開,于是不管不顧地奔向還未完全加速的車流中央,耳邊傳來一陣急剎車的聲音,我側過頭只看見一輛的士鋼鐵怪獸一樣向我撲來,再過一秒,就只感覺到有股力量從身后將我拉了一把,是躍然。
我摔倒在一旁,安然無恙。而躍然躺在血泊中。
我尖叫一聲撲了過去,痛徹心扉。
躍然在我的懷里睜開眼睛,他的手臂被蹭破了一大塊皮,血跡斑斑,甚至流到我的手臂上。躍然伸手拉過我的手,這時他看見我手上的血跡,他迷惑地看著那鮮紅血痕,突然緊張起來:“這是血嗎?蘭心,你受傷了?”
林躍然手臂骨折、脾臟破裂,在醫院里住了半年。
2005年10月,他終于痊愈出院了。
我在醫院照顧他,盡心盡力,全心全意。
用通感的手法來“看見”紅色
2005年12月初的一天,躍然突然神秘地對我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
我在電臺請了假,隨躍然上了火車,火車開往武漢。
經過5小時的車程,我們于晚上8時在漢口火車站下車。然后林躍然打的直奔一個叫“驀然回首”演藝吧的地方。
躍然不告訴我答案,我便只有等待時間自己揭曉謎底。直到我們在舞臺下坐定,直到燈光暗下來,直到一個曾經魂牽夢縈的身影出現在舞臺中央時,我才恍然大悟。這兒是穆逸舉辦原創音樂會的地方。
臺上穆逸依舊長發凌亂,剛毅瘦削的臉龐上是他永遠多情的目光,他的目光似乎在我這兒停滯了一下,我不知道他能否看見我,因為我在人群中,在舞臺下的黑暗里??墒撬麚軇蛹傧以囈舻那晞x那間讓我百感交集,正是那首《流浪歌手的情人》。穆逸沒有哼唱,但那歌詞我記得:“我恨我不能交給愛人生命,我恨我不能帶來幸福的旋律,我只能給你一間小小的閣樓,一扇朝北的窗,讓你望見星斗。”
我以為我會淚流滿面的,但是我沒有。
臺下有小女生在尖叫,她們和我當年一樣,熱切地盼望做流浪歌手的情人,以為世上最浪漫的事不過如此。我竟然微笑了。
最后一曲,穆逸緩緩從臺上踱步到我面前,他沒有看著我,他的身影永遠在紅塵里,他的目光永遠在別處。他說:“最后一首自創歌曲名叫《最愛的顏色》,獻給曾經的一段愛情?!?/p>
“它一定在某處叫醒了我,像春天的花,紅色的;它一定在某處沐浴過我,是夜里的月光,紅色的;它一定是響在我身體深處的聲音,鳥的啼叫,紅色的;它是你緋紅的臉龐,是你熱烈的青春,是你紅色的愛情?!?/p>
散場時,林躍然在一旁看著我,我莞爾一笑:“咱們是趕夜班車回鄭州呢,還是在武漢住一宿?”
躍然也笑:“你不去后臺嗎?我可以在外面等你?!?/p>
我堅決地搖了搖頭,挽他的臂彎離開這個名叫“驀然回首”的演藝吧。將背影留下,那是揮手作別的姿勢和決心。
我們連夜趕去火車站,坐一趟過路車回家。
車廂里空蕩蕩的,我們在一處無人的車窗兩旁兩兩相對。良久,火車經過一個小站,從一列軌道駛入了另一列軌道,平衡被打破,突然的轉軌讓我一時沒有坐穩,身子往前一傾,躍然伸展懷抱扶穩了我。
這樣的夜,適宜袒露所有的秘密和疑惑。
我伏在躍然的耳邊對他說:“我曾經很生氣,我曾經說過我要告訴你失蹤的3天里發生了什么,你拒絕聽,但實際上你心里非常在乎對不對?你以為我急切地在婚禮前找到穆逸就是為了獻上我的童貞?”
躍然的眼睛在黑夜里變得亮晶晶了:“嗯,我做那么愚蠢的事,還以為自己是為了你好,為了我們將來好。你現在原諒我了嗎?”
我的手指在他的臉龐上劃過:“當你為了我奮不顧身撲向車流的時候,我就知道,無論你做過什么,原因都只是因為愛。如果說用生命都不能證明愛,用血都不能證明愛,這世上哪還有什么愛的顏色?”
躍然將臉伏在我的掌心里:“我是在網上查到穆逸的消息的,他創作的這首《最愛的顏色》現在在網上還有一定的知名度呢,我想帶你看看,讓你自己做決定。只要你愿意做的,我都心甘情愿?!?/p>
我用唇堵住了躍然的話。這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回答。
躍然和我一樣深深沉醉了。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掙脫了我的熱吻,他說:“我沒有向你坦白,雖然我們已經相處近10年了,但我一直瞞著你?!蔽毅蹲×耍恢f什么。
躍然輕聲說:“其實我看不見紅色,我是色盲。我一直為自己不能替你送上紅玫瑰而內疚,覺得是種愛的缺陷,正如我是個溫和的人,不能帶給你像穆逸一樣激烈的愛情一樣。我因此很自卑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我用小刀劃開手指,其實本意不是說我在乎有沒有那抹紅色,我是想在第二天早上告訴你,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和鮮血表達愛情,哪怕我看不見,但我愿意付出。哪怕你最愛的不是我,但我依舊會用一生來愛你。”
一陣暈眩,我無語鉆進躍然的懷里。
其實失蹤的那3天里,我一直在廣州街頭徘徊,在穆逸演出的歌廳外晃蕩,卻終于沒有走進去和他相見。我只是想檢測自己到底愛誰,雖然這種方式很愚蠢,雖然回來的飛機上,我已經明確自己對穆逸的愛早已在他拋棄我的那一刻化為灰燼,但我卻沒有及時地將我的愛告訴躍然。
不過,我幸福地笑了,沒有必要告訴他這段真相了。對于躍然來說,對于我倆的愛情來說,說不說出真相都沒有必要。
回到鄭州以后,我開始著手一件事——治療林躍然的“紅色憂郁癥”。
躍然有時會沒頭沒腦地問我:“你今天的內衣是紅色的嗎?如果不是桃紅,那又是什么紅?”沒完沒了地吻我:“你的嘴唇是不是更紅了,有個詞叫嬌艷欲滴,也可以形容紅色吧。”
我有時有些無奈:“看不見紅色有這么重要嗎?”他的眼神無辜:“不是你說,紅色是世上最能代表愛的顏色嗎?”
我啞口無言。
我告訴躍然:“只要有愛,愛就不會殘缺。即使缺少某些形式,在你是看不見紅色,在別人也許是聞到花香過敏、登上露臺就恐高、沾一點紅酒就醉,這些都不重要,愛的內容從來都是超越形式以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的方式存在的,只要心里有,任何形式都是愛?!?/p>
天晴的時候,我們去郊外草地里坐坐,陽光灑在身上懶洋洋的溫暖,躍然俯身親親我的兩腮,那兒泛起胭脂紅,他看不見,可是他的皮膚可以感知我兩頰的溫度,和陽光的溫度一樣,和煦純凈。這是紅色,愛染的紅色。
夜深的時候,將躍然的手放在所有紅色的物件上,閉上眼睛,一遍一遍地撫摸,手心里升騰起怎樣的熱?這兒有紅色的紙張、紅色的布娃娃、紅色的水晶、紅色的內衣,質感如此不同,可是觸摸的感受沉淀到心底是不是同樣的美?
說些熱辣情話吧,聽些紅色旋風一樣的拉丁舞曲吧,聆聽,如果心底回蕩的是迫不及待的想念,我們聽到的就是紅色。
躍然的唇吻遍我的全身,最終輕輕咬住我的手指,他看不見指尖上是鳳仙花一樣的絢爛,可是他吸吮著那樣的紅,如同我們睡前同飲的一杯干紅酒。
2006年新年,我和林躍然重新布置了我們的新房,上了眉梢下了心頭的歡喜全羞紅著臉撲面而來,映在眼里處處都是紅色,這世上最熱烈最嬌艷的色彩。
我們,終于燭影搖紅。
(責任編輯/阿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