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向二蘭(1973-),女,湖北省大冶市人,武漢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文學碩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和語用學研究
摘要:隱喻,作為藝術表現手段,常常使現代文學作品的結構更豐富,意蘊更深刻。借助隱喻,《獻給艾米莉的玫瑰》巧妙地在人物悲劇中折射出社會的衰落現實,并在主人公的命運里賦予了強烈的情感和深遠的社會內涵。
關鍵詞:隱喻;人物命運;人物矛盾;主題內涵
中圖分類號:171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477(2006)03--0418--04
隱喻通常指的是借一件事物來討論另一件事物,以一事物的具象特征來映襯另一事物的抽象特征。這樣,隱喻的運用就能更形象更清楚地表現事物外在的或內在的特征。隱喻作為重要的藝術手法,在文學創作中的運用由來已久,用隱喻的方式來結構、描寫、闡釋人物和事件,可通過簡單而直白、的表層意象將寓含于其中的復雜的主題意旨生動地突現出來。
現代文學作品常常依賴隱喻將一些抽象的主題或是復雜的歷史內蘊層層剝開,讓讀者對其內涵一覽無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越是偉大的文學家,越善于隱喻。20世紀美國偉大的小說家,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威廉·福克納就可堪稱是一位隱喻大師。福克納是美國南方文學的代表作家,他—‘生創作了19部長篇小說和大量優秀的短篇小說,這些作品中隱喻技巧的使用無處不在,特別是其發表于1930年的短篇小說《獻給艾米莉的玫瑰》[1]里,其隱喻模式技巧的使用更是出神入化,爐火純青。
《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以美國南北戰爭后南北雙方新舊秩序的沖突為背景,講述了一位守舊、傲慢的美國南方女性因愛生恨,毒殺情人,終身與尸首相伴,過著隱居生活的悲劇故事。表面上看,這不過是一個沒落貴族女性令人扼腕的愛情悲劇,而實質上它隱含了作者更深層更雋永的寓意。作者以主人公艾米莉這個命運跌宕起伏的人物為載體,向讀者展示了美國南方在社會大變革中特殊的歷史和文化。探討文本中的隱喻對解讀文本的深層內涵有著重要作用。本文擬從人物命運、人物矛盾以及主題內涵三個方面來探討作者在隱喻背后所展現的耐人尋味的社會歷史現實。
一、人物命運——歷史的隱喻
美國南方有它特殊的歷史和文化,內戰前的南方人享受著蓄奴制帶給他們的富足生活,講究優雅的貴族文明,太平盛世,一片繁榮。然而,一場南北戰爭不僅摧毀了南方人賴以生存的蓄奴制經濟,而且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思想意識形態也轟然坍塌,傳統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都在歷史變化的沖擊下分崩離析,南方那優雅的貴族文化在戰敗的陰影和貧困的折磨中絕望而徒勞地掙扎著。戰后的南方經歷著由繁榮走向衰敗的巨變。
艾米莉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新舊交替時代的典型人物。在那個苦難多舛的年代里,艾米莉的悲劇固然有她的個人性,但同時也蘊涵了整個南方的悲劇。她所經歷的苦難實際上超越了個人的范疇,而上升并抽象成為一種歷史,即美國南方在資本主義道路上所經歷的極其痛苦、極其殘酷的進步歷程。因此,解讀艾米莉悲劇命運的過程,就是回憶和展現南方歷史沉浮的過程。
艾米莉是南方社會顯赫的格里森家族的最后一代人。格里森家族顯赫的地位從對艾米莉的住宅的描述中可見一斑,“那是一幢過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當年一條最考究的街上,還裝點著19世紀70年代風格的圓形屋頂,尖塔和渦形花紋的陽臺,帶著濃厚的輕盈氣息uL2)。生活在這樣一幢豪宅里的艾米莉小姐當年正值青春妙齡,她“身材苗條,身著白衣”[2]。漂亮的容顏,優雅的舉止,貴族的身份,優裕的生活在艾米莉身上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使得來求婚的青年男子絡繹不絕。此時的艾米莉受著幸運之神的眷顧,正處在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就像此時的南方社會正處在最繁榮,最昌盛的時期。此時的南方是一個欣欣向榮的地方,此時的南方有著美好的傳統和秩序。黑人奴隸為南方社會創造了無以計數的社會物質財富,南方貴族們則以騎士精神和淑女風范傲然于世,過著日日高朋滿座,夜夜輕歌曼舞的生活。優雅的田園式生活里處處洋溢著安定祥和的氣氛。
然而,錦衣玉食的生活并沒有給艾米莉帶來快樂。在實行蓄奴制經濟的南方,有著嚴格的社會等級觀念,艾米莉的父親是南方舊傳統、1日秩序的嚴格執行者,為了保持艾米莉冰清玉潔的淑女形象,他趕走了所有來向女兒求婚的年輕人。此時,年輕的艾米莉也許還沒有意識到父親對她自由的扼殺和思想的禁錮實質上是替她拉開了悲劇人生的序幕。在這里我們不得不驚嘆,社會的命運同人物的命運是如此驚人地相似和一致。此時的南方在歌舞升平背后實際上也是危機四伏。血淚斑斑的蓄奴制不僅束縛了人的自由也束縛了經濟的自由發展,落后的種植園經濟與北方的現代化工業發展背道而馳。南北戰爭的爆發揭開了南方由輝煌走向衰亡的歷史一頁。曾經為南方社會積累了大量社會物質財富的蓄奴制,一切南方白人們都認為理所當然的蓄奴制,在北方工業文明需要大量流動工人的歷史背景下,必然地走向了衰敗乃至滅亡的道路。
終于,格里森家族的統治者,南方傳統秩序的維護著——父親死了,父親的死隱喻著南方在南北戰爭中的失敗,隱喻著南方舊傳統的瓦解和衰敗。父親離去,格里森家族由繁榮走向衰敗。艾米莉的生活也由夢幻般的幸福走向現實,現實中的她不再是身著白衣,純潔優雅,不知世事艱難的淑女,為了謀取生計,她甚至得教一些平民百姓的子女畫畫。這一切無不暗示著南方貴族由繁榮走向衰敗的歷史。
父親死了,艾米莉的生活雖然不及過去富足,但同時她也獲得了自由,沒有了限制其行動自由的枷鎖,艾米莉奉可以如釋重負,然而精神的鐐銬卻不是說卸就能卸的。種族主義、貴族的優越性,南方舊傳統、舊文化早已滲入她的骨髓,剝奪了她接受新生事物的能力。她一連三天不許父親的尸體入殮,并聲稱“父親沒死”,仿佛“要牢牢抓住那個奪去了她一切的人”[2]。她蠻橫地拒絕納稅,對免費郵政服務不屑一顧,她無視法律,兩次驅趕鎮委員們,甚至到最后當她的情人違背她的意愿時,她竟然用私刑處死了他,在這個頑固古怪的老小姐身上,人們看到落后的南方如何拼命地抵制一切。縱觀人類社會前進的步伐,沒有哪一種制度會自愿退出歷史的舞臺,歷史每前進一步都會伴隨著舊制度的拼命掙扎和反抗。作品中,作者從來沒有提及舊南方在被迫由封建貴族制向資本主義道路轉型時的種種社會動蕩,可是借助著隱喻,從艾米莉身上我們不難看出舊南方曾有過的種種不甘心、掙扎和反抗。借助著隱喻,作者將抽象而瑣碎的特定社會歷史濃縮在艾米莉的生活中,使得讀者印象更直觀,更身臨其境。
艾米莉最終沒能走出昔日南方的陰影,她將自己鎖在腐朽的老宅里,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在與情人的干尸相伴40年后,她死了,格里森家族的最后一代人死了,這個無奈的舊南方的飄零子弟終于向歷史謝幕了。艾米莉的死隱喻著南方古老傳統、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的徹底滅亡和消失,就像紀念碑一樣塌落了。正如文章一開始所描述的,“艾米莉小姐過世了,全鎮的人都去送葬,因為一個紀念碑倒下了”[2]。艾米莉的死作為小說的開頭和結尾的悲劇性結構正暗示了舊南方以消亡而告終的歷史命運。
二、人物沖突——社會矛盾的隱喻
人物矛盾是推進小說情節發展的重要因素,許多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并不單純是兩個個體之間的矛盾,在許多文學創作中,人物矛盾不僅是社會矛盾的縮影,還常常隱喻著作者不愿明示的社會矛盾。
《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最重要的一對矛盾是艾米莉與北方工頭荷默·拜朗之間的矛盾,這一對矛盾從產生到激化直至消亡無不暗示著當時的北方與南方之間的社會矛盾,載托著作者在感傷之余不愿直面的社會現實。
艾米莉在父親死后結識了北方修路隊的工頭荷默·拜朗并且愛上了他,當時的艾米莉已年逾30,尚來有過婚戀經歷,愛上一個男人自然是很正常的事情。可矛盾就在于艾米莉一直是南方舊傳統的忠實維護者,她仇視北方,仇視北方入侵南方后所帶來的任何變化,她怎么會被拜朗這個典型的北方佬所吸引呢?難道偌大一個杰弗遜就沒有優秀的男士值得艾米莉青睞?我們還是先來看看小說中荷默·拜朗的形象:“他個子高大,皮膚黝黑,精明強干,聲音洪亮。一群群孩子老跟在他身后,聽他斥責那些黑人。不論什么時候,只要你聽到廣場上什么地方爆發出陣陣哄笑,荷默·拜朗準在人群中間。”“大家都知道,他和一些年輕人在埃爾克斯俱樂部豪飲。”和艾米莉出游時,“荷默·拜朗歪戴著帽子,叼著根雪茄,”[2]。從上述描寫中,我們可以發現這是一個健康開朗,熱情敏捷,豪放粗野的北方男人,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身上洋溢著北方的現代文明氣息,而這種精神特質是艾米莉的父輩們所不具備的,是杰弗遜年輕一代也無法相比的。因此,拜朗對艾米莉的吸引力可以更深地理解為北方現代文明輕而易舉地擊敗南方陳舊的傳統文化和觀念。
可是就在高貴而又頑固的艾米莉小姐不顧一切地愛上拜朗并準備屈尊嫁給這個拿“日工資”的北方工人時,拜朗卻要拋棄她了。表面上看,這好像是千百年來若干個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之一。那么假設拜朗不是一個薄情漢,而是一個癡情郎,艾米莉和他就能圓滿結合嗎?就算他們能如愿結合,他們的婚姻又能維持多久呢?正如福克納本人所指出的那樣,艾米莉的悲劇是“一個無法避免的悲劇,沒有什么能阻止它”[3],他們的矛盾并不僅僅是兩種不同性格之間的矛盾,他們分別來自兩種迥然不同的社會,這兩種社會矛盾的存在不是個人力量所能克服的。拜朗來自資本主義發達的北方,代表著擁有機器的新生的資產階級力量,他思想自由,玩世不恭,視婚姻如兒戲。“他本人說過,他是無意于成家的人。”[2]這一切都與艾米莉骨子里的自視清高,珍視聲譽,墨守成規,頑固守舊格格不入。他們戀愛的失敗實際上突出再現了南北雙方思想和文化的矛盾實質。
艾米莉用毒藥毒死了拜朗,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以拜朗的死而告終。這場愛情的糾紛,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兩種社會矛盾的斗爭看起來是以北方的失敗而告終。可悲的是,殺死拜朗并與其尸骨共枕并不意味著艾米莉的勝利,相反卻表現了她被死亡纏繞從而喪失終身幸福和生命希望的悲劇命運。
三、主題詞玫瑰——社會心態的隱喻
文學作品的標題往往是作者要表現、要描述的主題,或是內容的高度概括或是意蘊著作者的所思所想。福克納的這篇小說題名為《獻給艾米莉的玫瑰》,玫瑰在諸多文學作品中是美麗、愛情和幸福的化身,可實際上小說作品中既沒有浪漫的愛情,也沒有什么人因愛情獻玫瑰給艾米莉的情節描寫。不經過仔細品味,讀者很難體會出標題與小說內容之間的聯系。很顯然,作者通過這個標題想要向讀者傳達隱藏在故事背后的理性的語言所不能包涵的意蘊,確切地說,在這里,作者借助隱喻這種特殊媒介表達了當時的南方——一個社會轉型期特殊歷史背景下包括作者在內的普通南方人的特殊社會心態。
故事一開篇就說:“艾米莉死了,全鎮的人都去送葬:男人們是出于敬慕之情,因為一個紀念碑倒下了。”[2]人們的這種態度顯示出主人公在人們心目中的位置。盡管因循守舊,不近人情的艾米莉自視清高,與整個社會格格不入,就像生活在活死人墓里的人,在鎮民眼中,她卻是舊南方淑女的一個典范,是過去時代的紀念碑,是他們的理想、感情和精神的慰籍。艾米莉身上寄托著鎮民們為之奮斗并已失去的夢想。因此老一代的鎮民們設法同鎮長撤托利斯上校連手庇護艾米莉,他們想方設法,制造借口豁免了她的稅費,并送兒孫求學于她以示資助。這一切無不流露出他們以艾米莉為寄托,對舊南方的留戀。正如故事中所說的“艾米莉小姐在世時,始終是一個傳統的化身,是義務的象征,也是人們關注的對象。”[2]這些話不僅折射出艾米莉人物性格中的一些本質特征,同時還旁溢出在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普通南方人對舊南方的輝煌無比眷戀,卻又“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特殊社會心態[2]。
艾米莉的悲劇不是個性的悲劇,而是社會的悲劇,她對新生事物的抗拒,讓人怒其不馴,而她不幸的遭遇又讓人哀其不幸。男人們“穿著剛撣刷過的南聯盟軍制服”[2]參加她的葬禮,并懷著憐怨兼有的復雜心情為她獻上一朵玫瑰花,猶如是對昨日的南方所做的一次滿懷敬意的緬懷和充滿深情的回憶。內戰的炮火雖然徹底摧毀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傳統秩序,摧毀了舊南方的舒雅、尊嚴和榮耀,可這里畢竟是南方人的家園,誰能不留戀自己的家園。正如福克納自己曾說過的那樣:“我愛南方,也憎恨它。這里有些東西我根本不喜歡,但是我生在這里,這是我的家。由此,我愿意繼續維護它,即使是懷著憎恨”[5]。作者通過這一朵玫瑰花,泄露了多少南方人那秘而不宣的愛恨交織的懷舊之情!
四、結束語
隱喻,作為藝術表現手段,常常使現代文學作品的主題成為猜不透的話題,由于隱喻意義的隱藏性和不確定性,它的使用能夠使作品結構更豐富,意蘊更深刻。通過貌似平常實則深刻的隱喻,福克納的這篇《獻給艾米莉的玫瑰》的主題意義遠比一個貴族小姐從沒落到死亡的悲劇要深刻得多,它在艾米莉曲折的人生命運里賦予了強烈的情感和深遠的社會內涵,同時也擴張了讀者的想象空間,強化了讀者的參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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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韓文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