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茲華斯與孟浩然的詩歌境界比較

作者簡介：余艷娟(1966－)，女，湖北省武漢市人，廣東行政學院外語教研部講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摘要：華茲華斯與孟浩然生活在兩個相隔久遠的時代和兩種迥然相異的文化傳統中，居住地域亦相去甚遠，他們之間的可比性在于二人有著同樣的自然情懷，他們均主張以詩歌人自然，以情感人自然，把自然作為生命家園，在自然中尋求靈魂69凈化和生命意義的升華。二人在自然旨趣上的區別在于：華茲華斯在自然中尋求神性，并在神的懷抱中獲得升華了的主體性，得到了“人的自然”，而孟浩然所尋求的是天人合一的境界，其中人的主體性并不高揚，在他的詩中，自然是“人化自然”。

關鍵詞：華茲華斯；盂浩然；自然，詩性

中圖分類號：]561．072；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477(2006)03--0422--03

華茲華斯與孟浩然雖然生活在兩種迥然相異的文化傳統中，但他們卻是各自文化中“自然詩派”的代表性人物。他們熱愛自然、謳歌自然，全身心地擁抱自然，對自然懷有真摯的情感和深厚的情懷。他們的生命是在與自然的相互交融、相互激蕩中得到升華的，他們的詩情是在與自然的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中得到激發的，他們都是在人生失意或是對社會失望之后走人自然。在他們的詩中，自然儼然就是主體，是生命力的凝聚之所，是理想的所在。他們都強調復歸自然，認為自然是人類永遠的家園，現實生活中的種種不適都可以在自然中得到完全的消解，他們對人在文明困境中“存在”的關注使他們的思想具有了文化意義上的某種承續性。而華茲華斯的復歸意識相對于孟氏而言，更具有近代危機感與自覺拯救色彩。他們的復歸意識在現代西方文化思潮中都得到回應，成為存在主義與現象學的重要特征。實際上，兩種不同的文化在自然中超越時空而相遇，并且通過二位詩人在對自然的回歸中展現了各自的特征，同時也在他們對自然的擁抱中見證了差異。

一

華茲華斯是英國浪漫主義詩人中成就最高的位，是英國文學史上成功表現人和自然和諧相處的詩人。華茲華斯的詩以描寫自然風光、田園景色、鄉民村姑、少男少女聞名于世，文筆樸素清新，自然流暢，一反新古典主義平板、典雅的風格，開創了新鮮活潑的浪漫主義詩風。1798年華茲華斯與柯爾律治共同發表的《抒情歌謠集》宣告了浪漫主義新詩的誕生。華茲華斯在1800年《抒情歌謠集》第二版的序言中詳細闡述了浪漫主義新詩的理論，主張以平民的語言抒寫平民的事物、思想與感情，認為“所有的好詩都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主張詩人“選用人們真正用的語言”來寫“普通生活里的事件和情境”，反對以18世紀格雷為代表的“詩歌詞藻”^[1]。他進而論述詩和詩人的崇高地位，認為“詩是一切知識的開始和終結，它同人心一樣不朽”，而詩人則是“人性最堅強的保護者、支持者和維護者，他所到之處都播下人的情誼和愛”^[1]。此后，華茲華斯的詩歌在深度與廣度方面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在描寫自然風光、平民事物之中寓有深意，寄托著自我反思和人生探索的哲理。完成于1805年、發表于1850年的長詩《序曲》則是他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華茲華斯對自然懷有真摯而深厚的情感，他以自己的整個身心去擁抱大自然，他把大自然視為人類萬物之本。在他眼里，大自然不僅是人類生命的源泉，而且也是人類賴以存在和發展的基礎，人與自然之間是相互適應的。所以，他在詩中極力地推崇一種人與人、物與物、人與物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融洽共存與和諧之美，詠贊自然界的光景聲色對人類的影響，倡導從自然界中獲得情感，以自然來啟迪人生并拯救靈魂，使人與自然之間達到完美的和諧，極力主張人類應向自然回歸。在《自然景物的影響》一詩中，詩人將大自然的神性與整個宇宙大靈魂合為一體，將它稱為“宇宙精神”：

無所不在的宇宙精神和智慧

你是博大的靈魂、永生的思想!

是你讓千形萬象有了生命

是你讓他們生生不息地運轉!^[2]

然而，華茲華斯并不主張對這種宇宙精神給予一種寂滅自我的頂禮膜拜，他更強調作為主體的人自覺地順應它，融入到它的廣袤、綿延與無限之中去。這便決定了華茲華斯的泛神論立場與基督教教義有所不同。后者認為人須寂滅自我情感，棄絕現世生命，現世毫無價值，來世才是人的皈依。而華茲華斯的泛神信念則是將上帝引入到所有存在物，將超出經驗世界之外的絕對價值引入世俗世界中來，使世俗世界充滿神性的輝映，獲得神性的終極依靠與終極關懷，因而改變了生存的有限性與世界的無目的性。自然或卑微之物就在神光的普照中而擁有神性。華茲華斯的很多詩歌在描繪自然景象之后，總是將對象提升到神靈境界。

二

在古老的東方，自謝靈運以降，田園山水詩亦將自然作為自己生命的源起與最終家園。到了唐代，以王維、孟浩然為主的詩派更將自然詩推向了新的高峰，尤其以孟浩然更具特色。

孟浩然的詩以描寫山水田園風光見長，寄托情感于自然。其詩不事雕飾，清淡簡樸，感受親切真實，生活氣息濃厚，富有超妙自得之趣。如《夏日南亭懷辛大》、《秋登萬山寄張五》、《過故人莊》、《春曉》等篇，自然渾成，韻致飄逸，意境清迥，空靈蘊藉。如他的《夏日南亭懷辛大》這首詩：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

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3]

詩到自然，舉重若輕。不著絲毫痕跡是詩的至境，盂氏此詩即達此境界，近似禪道。此詩情景交融，情由景生，景因情轉，景愈清而思愈深，于清澄中極盡悠遠之思，將一個夏夜的清爽寧靜、芬芳怡人描敘得入木三分，藝術地營造了一個幽美空靈的境界。

孟浩然的詩風，可以一“清”字概括之。清，與濁對，水澄澈貌。水之澄澈，給人以清晰透明之感；清，給人的感覺是爽適幽美的，因此有著很高的審美價值。詩人孟浩然，喜歡明凈、雅潔、澄澈、透亮。他的詩，表現出一種對雅致清遠意境的特別追求，并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準。關于盂浩然詩的清的特征，古人又有清雅和清曠之說。何謂清雅?古代文人的所謂雅，往往含有執著世情、不染紅塵、清心寡欲、淡薄名利之意。他不愿爭名于朝，爭利于市，有清凈淡遠之思，超塵出世之想，這是古代文人雅士崇尚的一種品德。何謂清曠?所謂“曠”，是詩人胸襟開朗曠達在詩歌中的表現，而在表現“曠”的時候，又能以清新的筆法出之，故能使詩境清曠。孟浩然淡薄曠達，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功名富貴，既能看破世情，也能淡薄自守，做到寵辱不驚，面對困難和挫折，卻能泰然處之。他既有儒家人世思想，執著追求功名富貴的一面，也有超脫世俗、淡薄名利的另一面。他心胸比較開朗，心情曠達，既不因仕途上受挫而萎靡不振，自暴自棄，也不因經歷的坎坷而哀嘆，表現出一種頗為開朗的胸襟：“榮辱應無間，歡娛當共保”(《襄陽公宅飲》)、“窮途若有命，欲向論中推”(《晚春臥疾寄張八子容》)、“物情趨勢利，吾道貴閑寂”(《山中逢道士云公》)^[3]。他把生活與仕途的榮辱看得很淡，樂天知命，喜歡過一種恬淡閑寂的生活，追求真正的生活樂趣，詩中往往表現出一種曠遠的境界。譬如“朝游訪名山，山遠在空翠。氛氳互百里，日入行始至”(《尋香山湛上人》)，這是一個曠遠的境界。“達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洗然弟竹亭》)^[3]。飲酒能使人變得曠達而少憂，并有無限的情趣。這些詩都是詩人思與境和諧的產物，表現了詩人曠達的情懷。

在題材上，他的田園山水詩幾乎都取材于自己的日常生活和閑居的感受。山中登覽的意興，隱者過從的情誼，以及獨居時懷人的惘悵，成了他詩歌的主要內容。《山中逢道士云公》、《白云先生王迥見訪》、《夏日南亭懷辛大》等詩，都在寧靜閑敞的環境中勾畫了自己不親農事、終日高臥、散淡閑逸的形象。《夜歸鹿門歌》：“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人隨沙路向扛村，余亦乘舟歸鹿門／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3]由山寺的鐘聲，漁梁的爭渡，鹿門巖扉的幽寂，月下松林中自來自去的幽人，更為高士的形象增添了俊朗飄逸的風神。他又善于將平淡閑逸的日常生活融會到清曠的境界中，展現內心微妙的情緒。如《秋登蘭山寄張五》：“北山白云里，隱者自怡悅／相望始登高，心隨雁飛滅／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時見歸村人，沙行渡頭歇／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3]在疏朗明凈的晚歸圖上，將登高賞秋的心曠神怡與清淡的薄暮交織在一起，表現詩人不可名狀的情緒。《過故人莊》：“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3]將一個普通的村莊、一餐簡單的雞黍飯寫得極富詩意，將恬靜的鄉村風光，賓主間真誠的友誼，表現得樸素自然，生活氣息濃郁。詩人潑墨于自己的日常生活，既使日常生活詩化，雅化了士人的生活，又使詩歌生活化，縮小了詩歌與世俗的距離。可見，孟浩然是尋求在生活與自然之間的立足點，以達到“適意怡情”的天人合一境界，這也是全體中國文人所孜孜以求的超達之境。

透過華茲華斯和盂浩然超然清曠的詩情和對自然山水的無限眷戀，我們仿佛看到了兩位詩人息息相通的心之靈犀。雖歷別樣文化傳承，卻具同樣自然情懷。東西文化在自然中超時空相遇，都是出于對現實社會的失望和反感而隱逸田園。在他們的心中，大自然就是人間的凈土和樂園，是真善美的集中體現。他們把自己對生活的熱情和希望都傾注到自然景物中去，化為一首首情濃意遠的自然頌歌，他們盡情地運用詩歌藝術來表達情感和詮釋人生。他們甚至將自己的生命寄托于自然，在自然中尋找生命的極終意義或將自然作為生命的本體。他們的情感與自然共振，他們的氣息與自然相通。但在另一方面，畢竟二位詩人的文化背景不同，華茲華斯最后在自然中找到的是神的救贖，他失落在現實中的生命真蹄是由神來給予的，他的自然是高揚的人的本真主體性，概而言之即“人的自然”。而在孟浩然那里，于自然求索的結果是與天的合一，與自然的合一，人在其中消解了其主體性特征，人成了自然的一部分或者說人完全融化到自然中去了，“我”已經不再存在，其追求的至高境界是“物我兩忘”和“天人合一”。這種自然是“人化自然”。

[參考文獻]

[1] 蘇文菁．華茲華斯詩學[M]，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2] 華茲華斯．湖畔詩魂——華茲華斯詩選[M]．楊德豫，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3] 李景白．孟浩然詩集校注[M]。成都，巴蜀書社，1998．

(責任編輯 韓文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