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喻鋒(1982-),男,湖北省房縣人,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國際關系專業碩士生,主要從事歐洲國際關系、國際法與國際組織的研究。
摘要:主權觀念是國際社會為了界定國家的最高地位而逐步確立起來的國際關系價值基點和國際法基本準則,它緣起于歐洲現代民族國家產生的特定歷史背景,其作為社會權威的內在意桶及作為個人忠誠對象的歷史依據又都是有著堅實的社會基礎的,因此,結合特定的歷史語境解讀之才有助于更好地理解這一理念。
關鍵詞:主權;權威;歷史語境
中圖分類號:D0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477(2006)03--0343--04
主權是國家至上時代的產物,是近代民族國家出現并成為基本的國際行為主體以來,國際社會為了界定國家的最高地位而逐步確立起來的國際關系價值基點和國際法基本準則。主權現象同國家一樣是一個歷史范疇,它是隨著近代國家一同誕生的,也將隨著世界體系的變遷而改變自己的作用形式,因而理解它應有歷史的眼光[1]10。同時主權又不是一個具有神秘色彩和教條主義的概念,而是一個具體的歷史范疇,它發端于近代的西歐,從其誕生之日起就帶有歐洲的烙印,時空隔閡與文化差異使得各種對主權的詮釋和附會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很難確證其原初語境中的意涵及其歷史合理性。
隨著全球化時代中國的逐步崛起,中國已日益融人到開放的國際社會中,中國對外交往與合作空間也有了新的擴展。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主權概念是否仍然有效或者在多大程度上有效?古典的主權范疇是否可能衍生出新的特質和內涵?這些問題都要求我們必須回本溯源,在遵照歷史與邏輯的前提下對這一范疇進行符合現代性的解析與闡釋。
一、主權觀念的緣起
從詞源上考察,主權原本只是表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等級關系的一個非常具體的術語,其最初僅僅意味著各種優越地位形式之一?!爸鳈嗾摺?Sovereign)一詞,在早期的意思中是指具體的統治集團,即在中世紀早期的西歐國家中所建立的一種由國王直接領導的官員和法院組成的中央集權組織,其目的在于逐步排除封建君主和封建領主之間的人身與契約上的忠誠聯系和抑制享有自治權的領主[2],例如當時的法蘭西最高法院就被稱為“主權的法院”[3]。因此,所謂“主權”就意味著一種人類社會的權威形態。
這里就涉及到“權威”(authority)的界定問題。從語源上看,西方語言的主要分支(拉丁語、法語、英語、德語等)中“權威”一詞的詞根都是“author\"即“創造者”。希爾斯的考據表明,所謂“創造性”原來所指的正是神創造世界這一歷史性事件。因此,權威首先有其宗教的和神學的歷史背景,從這個意義上講,宗教權威中的創造性認同是權威認同的真正原型[4]。
從社會哲學的角度來看,權威的存在是人類社會的一種客觀現象,它體現了一種特殊的社會關系,是社會秩序維系的有機環節和必要機制。在特定歷史時期的人類社會中,利益是有限的,但作為社會個體的個人,其利益的需求是無限的,而“平等者之間無管轄權”,人與人不可能在自身之間求得平等的對待,只有在人際外部設定一個超越其間的“他者”,人與人之間公正地享有利益才存在可能。要使得有限的利益盡可能公正地滿足社會諸個體的利益需求,個人作為一個有限存在的內在本性促使著他(或她)總要尋求一種最后的根基和依靠,這種根基便是一個權威,它在人類社會關系中扮演著仲裁者或者法官的角色,并由這個權威來進行著利益的分配。而這種現象就恰恰暗含了有關政治的核心意涵:“政治是對利益(價值)的權威分配”[5]。
人類社會的權威標志著人們對某一對象的服從關系,直接源于客體(即個人服從者)與權威的主體(即個人服從的對象)之間的認同關聯,二者構成了權威關系的兩個基本方面。其中,權威主體總是一定社會權威關系的基本方面,因為它總是代表著一定社會的主導力量,是社會基本關系最直接、最集中的體現;而客體對權威主體的認同則在這種關聯中以一種“忠誠”的形式表現了出來,恰是這種忠誠維系了權威關系的存續。
隨著近代資本主義文明的興起,原本宗教色彩濃厚的權威認同也逐漸被納入到世俗化進程當中,資本主義的現代化拒斥了那個宗教的和神秘的世界,取而代之為一個世俗的現代社會,國家這個人類最重要的政治共同體開始成為社會的中心?,F代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征就在于社會的權利(權力)關系結構非常明確,而這種為法律和公共強制力所保障的權利(權力)關系體系又為先前基于血緣、情感或信仰的脆弱認同構建了牢固的社會基礎,使得這種個人對社會政治共同體權威的忠誠更加可靠。因此,國家的權威——表征為個人對主權權威的忠誠——由此而緣起。
二、前民族國家時代的歐洲:社會分裂與認同危機
這里所說的前民族國家時代是指從中世紀到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產生這一段歷史時期。自羅馬帝國公元5世紀崩潰以來,歐洲一直是一個由封建實體組成的復雜的、不斷處于變動中的體系:在西歐征服羅馬疆域的日耳曼部落只有最基本的組織形式;公元800年查理曼大帝建立的法蘭克帝國大致塑造了目前歐洲的輪廓,但很快就被來自東方的異族所占領;到公元l000年,一個由大量地方政治實體組成的體系業已形成,主要包括教皇國、帝國、王國、公國、自治市、邦、邦聯、部族、騎士團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封建領地,而教皇、主教、皇帝、國王、公爵、伯爵、騎士、城市、行會等都可能在同一片領土上行使著重疊的權力,領有較大封地、行使地方強權的封臣們不斷與君主相抗衡,即便一些規模較小的城市共和國也常常結成倫巴第聯盟或漢薩同盟那樣強大的組織,而天主教會更是通過介入世俗君主的續任權或加冕權而不斷銷蝕著世俗的王權。
在這種多頭并立、條塊分割的情況下,傳統的王朝權威、神權權威都已經喪失了存在的合法性,其所依賴的歷史(傳統)合理性和感召力也已土崩瓦解,這種境況可以說是一種社會權威缺位的狀態,雖然為數眾多的王國、自治市、邦聯和騎士團都宣稱自己是唯一的合法主宰。生活在中世紀的歐洲人也由于缺乏統一的效忠對象而導致歸屬感、榮譽和責任意識的淪喪,社會分裂所造成的多元結構在觀念層面上就反映為多元忠誠:忠誠于自己生活的城市,忠誠于自己所屬的行會等等。如果非要說還存在共同的忠誠指向的話,那么也只有天主教還在奄奄一息地維系著其在所有歐洲人心目中的地位。正如博伊德·C·沙夫爾指出的那樣,中世紀“人民首先認為自己是基督教徒,其次是某一地區如勃根底或康沃爾的居民,只是最后——如果實在要說的話——才是法蘭西人或英吉利人”,“英格蘭”、“意大利”、“法蘭西”、“德意志”等不是作為政治實體的國家而存在的,而只是一些地理名詞而已[6]??傊?,整個中世紀的歐洲在社會結構上已經瀕于分裂,在精神意識上也已陷入了一種認同危機,遑論國家結構形式的權力分散和秩序混亂。
三、1648年前后的歐洲:王權崛起與權威重構
一般認為現代民族國家體系發端于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但民族國家本身至少在17世紀就已經產生。在這其間,政治、經濟、技術和宗教因素的結合和相互作用對于現代威斯特伐利亞國家體系的孕育和生成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面對這一社會分裂與動蕩的局面,早期形成的市民階層極力渴望建立一種強大的政治秩序以保護自己的利益,產生了建立統一的、以民族為核心的民族國家的要求,但這些市民階層本身勢單力薄且過于軟弱,難以滌蕩割據領主建立的多元忠誠框架和天主教會確立的神權忠誠體系,所以就向整個封建制度的首腦——王權——尋求有力的支持。而當時的君主由于已經不能自動地從宗教獲得合法性,王權實際上處于一種弱勢地位,它就必須為自己的民族服務以便為自己的統治尋找新的合法性,因而市民階層和王權就結成了非正式聯盟:市民們向君主提供財政支援;君主則保證市民們不受頻繁的戰爭和封建主任意征收的苛捐雜稅的侵害,進而廢除五花八門的地方自治政權,統一關稅、度量衡和法律,用皇家海軍為貿易公司作后盾。王權所確立的一系列制度和強力措施有助于摒棄中世紀分散的國家權力所帶來的主觀隨意性和封建專制色彩,在從根本上消除了人與人之間關系中異化現象的基礎上實現了對人們共同意志的服從,因此,中世紀后期王權的重新崛起事實上代表著一種歷史進步性。托克維爾曾經指出:這種王權“與中世紀王權毫無共同之處,它擁有另一些特權,占有另一個地位,帶有另一種精神,激發另一種情感——這便是國家行政機構。它建立在地方權力的廢墟之上,向四面延伸,這便是日益取代貴族統治的官吏等級制度”[7]。恩格斯也說過:“在這種普遍的混亂狀態中,王權是進步的因素,這一點是十分清楚的。王權在混亂中代表秩序,代表著正在形成中的民族而與分裂成叛亂的幾個附庸國的狀態對抗?!?sup>[8]
與此同時,封建制所具有的地方自治性與分散性雖然阻礙了更高一級共同體意識(如民族精神、國家理念)的誕生,但并沒有完全遏制這一進程。幾個世紀下來,方言的差異以及政治經濟生活的長期分散性與封閉性推動了歐洲各地都形成了一些明晰可辨的民族的和文化的稟性,諸種稟性在商業、貿易所帶來的社會流動中實現了深度和廣度的縱橫發展,起初是建立在語言相同或相近的基礎上,后來日益趨向于政治經濟生活的連結基礎之上,并最終穿透封建壁壘,打開封地之間的通道,將越來越多的人卷入其中。隨著中世紀后期王權的復興,在相同的語言基礎之上,與領土觀念相結合的民族意識不斷得到有意識的強化,由此,構成近代民族國家的關鍵要素——人民、人民賴以生存的領土和有權統治人民和管轄領土的政府——現在已經全部具備了。
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正式簽署,該和約不僅正式承認了荷蘭和瑞士的獨立,而且還承認丁神圣羅馬帝國境內近300個諸侯國的主權地位,實際上,這就把擁有主權的小諸侯國和殘留的神圣羅馬帝國擺在了平等的位置之上,并在此基礎上建立了近代國家間關系,從而在歷史上第一次確立了民族國家的法律地位?!锻固胤ダ麃喓图s》從法律上肯定了王權的權威,為主權國家抵制外來干涉和侵略以及對內平定封建分割勢力提供了法律依據,從而樹立了一種嶄新的權威定位——王權國家的權威。而國家權威的本質體現就是主權,究其本質,國家權威就是主權的權威。
正是這種新興市民階層所效忠的王權權威,打破了神權忠誠、領主割據忠誠以及封建家長制人倫關系的桎梏,促成了現代民族國家的誕生,改變了歐洲分裂的社會結構和秩序,重塑了社會權威,并使得人類社會新的權威形態一主權權威——登上歷史舞臺。
四、布丹對主權現象的學理化貢獻及其評價
雖然主權權威隨著王權的重新崛起在中世紀后期已逐步走上歷史舞臺,但主權現象的學理創建則應歸功于法國思想家布丹(1530—1590)及其政治哲學巨著《國家六論》,后世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及現代民族國家體系也可以說是對這位先哲的政治思想主張的一種實踐和驗證。
布丹試圖通過對家庭與國家之間同異性的辨析而把國家確認為一個權力系統,進而奠定主權的權威性基礎,他主張主權是“不受法律約束的,對公民和臣民進行統治的最高權力…”,具有最高性、永恒性、不受法律限制性、不可轉讓性等特點。布丹的理論并不是憑空而生的,而是具有深厚的社會歷史基礎:當時法國中央集權的君主專制制度雖已建立,但王權仍然面臨著教會、政黨、地方割據勢力以及各種政治派系的威脅。針對這種情況,布丹希望建立一種絕對的權力以維持秩序,他認為這種權力必須凌駕于各種政黨、派系和集團之上,任何政黨、派系和集團都得通過它的準許才能存在,這種權力就是王權。布丹和許多溫和的思想家都把王權視為“和平與秩序的主要支柱,因而力求把國王抬高到所有宗教派別和政黨之上,成為全國團結的中心。”在他們看來,王權代表著秩序,代表著國家,國王的地位就是國家的地位。因此,布丹公開宣稱:他撰寫《國家六論》的目的就“在于加強國正的地位”[10]。布丹的這一學說實質上就是要為權威提供世俗象征,以取代日漸衰落的宗教基礎,并試圖運用絕對的君主主權來維護法蘭西民族國家的統一和鞏固。
布丹關于主權的論述揭示了主權的基本內涵和內在屬性,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主權理念摒棄了神權、領主和部落的權力范圍,宣示了國家權力的存在和形式,構成了國家權力正當化和合法化的依據,它在由中世紀神權色彩濃厚的封建秩序向世俗的近代民族國家秩序的轉化過程中起到了不可磨滅的歷史功用。布丹根據歷史理性的方法系統地闡釋了國家的起源以及國家權力的合法性基礎問題,在西方政治哲學史上第一次提出和使用主權概念來標示國家的性質,從而開創了影響深遠的主權理論,為近現代西方國家主權學說的發展奠定了基礎L1”。正如吉登斯所說:“主權觀及其現實的發展非常重要,因為它使兩種初看起來相對獨立的發展,即絕對主義君主權威以及現代民族國家的誕生得以關聯起來?!??!彪m然囿于歷史和思維條件的限制,布丹的學說中仍然存在不周嚴之處,顯示出先驗的、狹隘的色彩,但這一理論創建的耀眼光輝卻使其瑕不掩瑜,值得我們深入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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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高文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