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諷,也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說反話”,通過正話反說,或反話正說的表現形式,來達到諷刺的目的。在具體使用中,反諷可分為兩種:一、言辭的反諷——意與言相反的矛盾語。言辭表面的意思和作者內心真正所要表達的真意恰好相反。二、場景反諷——事與愿違的矛盾事實,常充滿滑稽諷刺的意味。在此,我們主要討論的是言辭的反諷。
這種修辭手法在文學作品中經常用到。如夏衍《包身工》中的:“有幾個‘慈祥’的老板到菜場去收集一些菜葉,用鹽水一浸,這就是他們難得的佳肴。”在句段話中,“慈祥”并不是真正的慈祥,“慈祥”背后透露出來的是“冷酷”,“難得的佳肴”卻是“豬湯狗食”。魯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中也運用了這種修辭方法:“(滿清留學生)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標致”本是褒義詞,這里卻是貶義的,用“標致”構成反諷,表達了作者對留學生的諷刺之情。
可見,“反諷”是一種語言的技巧。這樣看來,反諷似乎很簡單,然而事實并不如此,它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反諷”(irony)一詞,源出希臘語,原指“佯作無知者”。在古希臘戲劇中,主人公往往在自以為高明的對手面前說了傻話,但最后這些傻話總是能被證明是真理,迫使對手認輸。后來,這個詞被狹義地理解為“諷刺”、“嘲弄”的意思,并作為一種修辭方法來使用,并逐漸受到人們的重視。從19世紀初浪漫主義文論起,這個詞的詞義得到擴大。20世紀新批評派廣泛使用這個概念,使其含義急劇膨脹。隨著這種修辭的廣泛使用以及對于更寬泛的“反諷”現象的深入研究,“反諷”所寓含的內容越來越豐富,包括了哲學、美學、心理學、社會倫理學等各個層面的含義。誠如韋恩·布斯指出的:“關于什么是反諷,批評家們并沒有一致的看法。”
在我國,“反諷”這一修辭方法與創作藝術早就存在。例如,《伐檀》中“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一句中“不素餐”也就是“不白吃飯”的意思,既然那些剝削者“不稼不穡”、“不狩不獵”,而又要霸占別人的勞動成果,當然就是“白吃”無疑,可見,作者在這里運用的是反諷的修辭手法對剝削者進行諷刺和嘲罵的。又如,唐代大詩人杜甫有一首《奉陪鄭附馬韋曲二首》:
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
綠樽須盡日,白發好禁春。
石角鉤衣破,藤枝刺眼新。
何時占叢竹,頭戴小烏巾。
這首詩歌也是采用反諷的手法來描述韋曲之佳勝,杜甫在詩里不是正面敘說,而采用反話來透露正意。這同作者作詩的語境有關。“白發好禁春”是說衰老的人無意領略春光,韋曲的春色很好,這正是及時賞玩春光的時候,可是這時詩人已頭發斑白,青春已經消逝,不再有少年的游興,只有對著春光無可奈何的感慨。詩中所說“花無賴”、“惱殺人”,這是從自己感嘆衰老的角度說的,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雖說“花無賴”、“惱殺人”,實際上作者又是非常喜愛這春光的。
雖然反諷的修辭方法與創作藝術在我國古已有之,但“反諷”這個名詞在漢語中卻是個新詞。《漢語大詞典》、1989年的《辭海》、1996年的《現代漢語詞典》都沒有將它作為詞條收錄,但是它在《現代漢語詞典》2002年增補本的“新詞新義”部分中出現并被解釋為:“從反面諷刺;用反語進行諷刺。”由前文可知,《現代漢語詞典》中對“反諷”所作的解釋并不全面,不完全符合實際的言辭事實。
恰當地使用反諷,能增強語言的諷刺性和幽默感,使語言表達達到含蓄有味的效果,超過平鋪直敘的表達效果。反諷的使用,往往能獲得特殊的會話含義,就語用效果而言,一般有以下四點特征:(一)表示強烈的諷刺和嘲笑;(二)表現幽默感;(三)具有警惕性;(四)流露親切感。
(一)表示強烈的諷刺和嘲笑
這類反語最多。且看以下一些例子:
(1)智識高超而眼光遠大的先生們開導我們:生下來的倘不是圣賢,豪杰,天才,就不要生;寫出來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寫。(魯迅《這個與那個》)
(2)好辦法,美國出錢出槍、蔣介石出人,替美國打仗殺中國人,“毀滅共產黨”,變中國為美國的殖民地,完成美國的“國際責任”,實現“對華友好的傳統政策”。(毛澤東《別了,司徒雷登》)
(3)好個“友邦人士”!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隊強占了遼吉,炮轟機關,他們不驚詫。(魯迅《友邦驚詫論》)
例(1)中的“智識高超”、“眼光遠大”是針對“五四”運動后,有人提出“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整理國故”、青年不應該參加“救國運動”等主張而言的,魯迅對這些所謂的“革命家”進行了強烈的諷刺和抨擊。例(2)的“好辦法”、“對華友好的傳統政策”實際是“壞辦法”和“對華侵略的傳統政策”,用反語表達諷刺和嘲笑的真實意圖。例(3)中的“友邦人士”引自國民黨政府通電中迎合帝國主義的用語,魯迅先生加以引用并加以諷刺嘲笑。
(二)表現幽默感
通過反語表現幽默的例子也有很多,例如:
(4)我們為什么又叫它做黨八股呢?這是因為它除了洋氣之外,還有一點土氣。這也算一個創作吧!誰說我們的人一點創作也沒有呢?(毛澤東《反對黨八股》)
(5)孫占元……肥頭大耳的,是豬肉鋪的標準美男子。(老舍《也是三角》)
例(4)中“創作”本來帶有褒義,這里用來描寫那些喜歡寫黨八股文章的同志,反諷的使用,既委婉又饒有風趣。如果把表達換成“這算什么創作呢”,就顯得平淡無奇了。例(5)的所謂的“美男子”并不是真的“美男子”,但這樣表達比起“相貌丑陋”要風趣幽默得多。
(三)具有警惕性
有時,利用語言的反語機制,能引人深思,具有警惕性。在報紙上,常常看到運用反語來警醒讀者的標題,比其他標題更容易引起讀者的注意。請看下面兩例:
(6)“天堂”吞噬74條性命(《新晚報·新周刊》2000年4月2日)
(7)八寶粥中多一寶(竟是尖銳玻璃渣)(l994年4月28日《今晚報》)
這兩則標題,很具警醒意味,例(6)警示人們注意消防安全和自我保護的重要,否則,“天堂”也會變成“地獄”。例(7)警示廠家和消費者注意安全,所謂的“一寶’實為一“害’。
(四)流露親切感
反諷大多數時候都用于諷刺和鞭撻,但有時也能使語氣顯得柔和、親切,例如:
(8)社會主義的“守財奴”——記洛陽化肥廠副廠長王復新的事跡(1982年4月2日(人民日報》)
(9)丁文中:凌軒,你好風光喲!你的大名上了墻壁,還勸你懸崖勒馬呢!
方凌軒:哼,多承他們抬舉!(蘇叔陽《丹心譜》)
例(8)中的“守財奴’原來是損公肥私的人對王復新的貶詞,作者針鋒相對地反其意而用之,以此來贊揚王嚴格執行財經紀律,堅持原則的品德,這種正話反說顯得很親切。例(9)是兩位知心老友的對話,對話中的“風光”顯然用的是反語。
從語言表達形式上看,反諷有顯性與隱性的區別。顯性的反諷,通常是為了使反諷更顯豁,在反語詞語上加上引號,有時還加上“所謂、似乎、如此、怎樣”之類的詞語。例如:
我苦笑了,閉上了眼睛,仿佛看見這些所謂“朋友”的面目,以及他們怎樣的“幫忙”。(茅盾《腐蝕》)
“所謂的”朋友、“怎樣的”幫忙,這些提示語暗示了“朋友”“幫忙”在此是反諷,需要讀者透過詞語表面了解句子的真實含義。隱性的反諷,必須通過詞義或上下文語境進行推導才能獲得它真正的會話含義,例如:
經手的款項,總在數百萬元;但為革命籌集的錢,是一點一滴用之于革命事業。這在國方的偉人們看來,頗似奇跡,或認為夸張。(方志敏《清貧》)
例子中“國方的偉人們”必須通過語境才能知曉“偉人”是反其義而用之,表達對那些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揮霍的國民黨官僚們的嘲諷和鞭撻。
在“反諷”的語言使用環境上,也有一定的要求:1、要看清對象,注意分寸,不可濫用。運用反諷一要注意區分對象,不同對象,在立場、態度、語氣等方面有著鮮明的不同。對敵人,要無情地冷嘲熱諷;對同志,應當在諷刺中體現一定的善意。2、要有明確的立場和態度,使語意表達鮮明顯赫,要能讓人明白所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含義要明確,不含糊,要讓人一看就理解說的是反話,不能使人發生誤解,讓人感到正意反意模糊不清。必要時要用引號或用“所謂”等詞語來標志。
反諷在善意的微笑或無情嘲諷中,揭露生活中的假、惡、丑。如王朔小說里經常用到的戲謔性的語言,就是反諷,它往往使作品具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周作人、周樹人兄弟文章的最大特色,就是善用反諷。尤其是魯迅,愛用也擅用反諷,既使文章顯得幽默,也能增強嘲笑、諷刺和反擊的力量,往往能引人深思,表現強烈的情感。在特定的情境下,用帶諷刺性的反語嘲弄,會比從正面論述更加有力。有人甚至夸張地說:“文學的最高境界是絕不可少了反諷的。”這在某種程度上是有一定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