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與篤定
當我們獨處的時候,我們會感到孤獨,這沒什么奇怪的。奇怪的只是,當我們身處鬧市照樣會感到孤獨;而且,這份孤獨深入骨髓,因為它讓我們最深地認識到了自己的無助。
那是我們的靈魂在漂泊、靈魂就像一頂草帽,我們的身體已經埋入了深淵,可那頂草帽還在游走。只要前方有水流,它就不會停下來。
人的高貴在這里,卑微也在這里。高貴是因為靈魂的存在,卑微也是因為靈魂的存在。
無論多么強悍的事物,都需要一個家,靈魂也不例外。而靈魂所需要的家,不是一所房子,一座莊園,而是有如大自然一般的博大與安寧。它并不排斥脆弱,也不排斥躁動,但所有的脆弱與躁動,都只是走向安寧之前的掙扎,是為追尋人類更高規律所付出的努力。
很顯然,這是一個難以企及的境界。比如在《舌尖上的花朵》這部小說里,有美麗得讓人心痛的地界,有健壯的男人和從天而降的女人,但最終沒能成為一個“家”,包括形式上的和骨子里的。
可是,女人選擇離去,誰又能說她不是向真正的“家”靠近呢?
按我最初的構思,女人不是走了,而是死了。但我到底明白,要極其慎重地寫一個人的死。人是要活下去的,不能隨便走向死亡,哪怕活得很辛酸,很屈辱,但活著本身就代表著一種力量。輕輕松松就讓一個人死去,是寫作者的不負責任和精神慵懶甚至麻木;往深處說,那是寫作者自己還不懂得生命的硬度、韌性和尊嚴,一句話,不懂得生命之大。
何況女人最終的選擇從根本說不是我說了算,作為寫作者,我得尊重筆下的人物。她要為自己漂泊的靈魂找到皈依,這有什么不好呢?當然這很難,可我承認那束遙遠的光芒是存在的,只要付出勇氣,特別是真誠,就能捕捉到它。
——真誠地面對大地和太陽,真誠地面對人生與命運。
同時,“真誠”也是一切藝術創造最偉大的核心;因為只有真誠,才會感染我們。
在我看來,當一部小說沒有感染我們的時候,我們就無法理解它。不論采用多么華麗的辭藻和新奇的術語去為一部憑借經驗冷漠無情地制造出的作品辯護,它依然無法掩蓋自己的蒼白,依然無法進入讀者的內心;也就是說,它是定格在某一時間點上的死物,而非活的藝術。——活的藝術總是從一個生命進入另一個生命,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價值在不斷地擴大,能量在不斷地增長,就像一棵樹在四季更迭中變得枝繁葉茂,欣欣向榮。
至于寫法,同樣要真誠地面對自己的性格、氣質和稟賦。如果你本是陸地上的生命,卻被放到水里去了,短暫的掙扎之后,就是隨波逐流;隨波逐流一陣,你就無可挽回地死掉了。反過來也一樣。我們想一想一只羊被放到了水里,一條魚被置于岸上,事情就清楚了。
小說不單純是寫法,它是體驗生命的全過程。生命是上天注定的,同時也是堅持下來的。
我們在河灣里度過快樂的時光。
——英文歌曲《什錦菜》
一、
河灣靜謐,木屋里只有兩個人呼吸的聲音。女人早已醒來,靜靜地想著自己的心事。當男人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女人才說,昨晚我做了個夢。男人撩了一把女人的頭發,讓它們黑郁郁地鋪灑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女人自覺地往男人的懷里鉆得深了些,熱辣辣的鼻息弄得男人的頸窩發癢。男人側過身,捧著女人的臉問,做啥夢?女人直想哭。她害怕。晨光從鶇鳥的嘴唇上升起,透過窗外寬大肥厚的梧桐葉,照在男人的臉上。女人看到了男人眼神里狠巴巴的光芒。如果不是啥好夢,就不要對我說!男人這么吼了一聲,再一次讓女人承受他痛苦的渴望。女人一面流淚,一面死死地咬住男人的肩頭。
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們出門朝河邊走去,男人的肩上扛一鋪漁網,女人手里提一只木桶。空氣好得沒法說。一年之中,只有初夏清早的空氣才有這般醇美而從容。藍瑩瑩的河水輕拍岸邊的巖石和土塊,沿河的野花瘋狂地開放。遠處的山峁上,肅穆地站著一個放蜂人,放蜂人的身邊蹲著十余只楸木蜂箱,蜜蜂群起群飛,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蜜蜂好像不是隱沒到了花叢之中,而是融進了上午的陽光里,融進了從水面上升起的風里。花朵、蜜蜂、陽光和風,本來就沾親帶故。與它們沾親帶故的,似乎還有女人,她站下來,眼神虛虛地望著山峁。
男人走在女人的后面。順著女人的目光,他也看到了那個放蜂人。這些在大地上尋找花朵的人,心甘情愿地充當季節的向導,每年,他們都踏著從土地里復蘇的陽光從營地起程,來到這山明水秀的地方,夏天將盡的時候又突然失蹤,仿佛隱藏到了季節的深處。這沒什么奇怪的,以前,男人幾乎從沒在意過那些人的到來和離去,偶爾從他們身旁走過,也并不打招呼,可他今天卻跟女人一樣,盯著那個在淡藍色的光塵里顯得虛幻的漢子。
他是誰?男人問。
你說誰?女人問。
男人伸出一只手,卡住女人的肩膀,仿佛押著她朝前走去。百米之外有一片蘆葦地,男人的駁船藏在蘆葦叢中。女人被他弄痛了,轉過臉說,不這樣好嗎?男人不回話,低著頭大步流星地往前竄。他們響亮的腳步聲驚飛了一群野鴨,野鴨的胸脯像云一樣白,在河面的上空浮蕩著,此起彼伏的叫聲,把男人的心緒撩撥得更加煩亂。
剛進入蘆葦地,男人就把女人推倒了。女人淺淺地驚叫一聲,哀哀地望著男人那張寬大黝黑的臉膛。男人注視著女人,好像女人是蓄在他眼眶里的一滴淚。女人似乎承受不了這種注視,松開一直握著的桶絆,手足無措地整理自己敞開的衣領。男人把漁網朝地上一扔,女人雙手著地,本能地向后退縮了半個身位。蘆葦嫩嫩的葉片并沒割傷她的皮膚,只讓她感受到某種讓人心醉的危險。在男人的眼里,女人在蘆葦叢中游動的樣子像一條魚,或者像一只面臨攻擊的兔子。他突然跪了下去。
女人斜臥著,一動不動。面前這個被孤獨煎熬的野獸,跪在地上的姿勢竟是如此俊美。男人身材高大,發梢高過了蘆葦,陽光傾潑在他茂密的發叢里,閃動著火苗似的光焰。一只淡綠色的昆蟲不知從哪里飛過來,翅膀一斂,穩穩當當地停在了男人的頭頂上。
男人沒去管那只昆蟲。他雙臂張開,似乎希望女人撲進他的懷里。可是女人沒動。女人恍恍惚惚的,被一種巨大的力量所感動。她覺得陽光、青草、面前跪著的男人以及在不遠處淙淙流淌的河水,都銳利地切入了她的生活。
告訴我,你昨晚夢見啥了?男人終于問。
不說這個好嗎?女人清醒過來,哀求著。
不告訴我,我就不起來。
男人的固執女人早已見識過了。兩個月前——那時候,天光還像樹葉兒一樣鵝黃,花朵也不如現在的繁盛,當女人從遙遠的城市來到這片山野,男人在晚霞中把虛弱的她抱進那間簡樸的木屋,她就知道了男人的固執,也知道在自己的生命里,有一些東西無法抗拒……她說,你起來吧,起來我就告訴你。
男人順從地站起來了,之后把女人也拉起來。身高的差距使他們難以做到四目相對,于是男人彎下腰,雙手兜住女人的屁股,女人便騰空而起。
現在告訴我吧,男人說。男人的呼吸撲到女人的臉上。那呼吸是沸騰的,燙得女人發痛。
我,我夢見他找來了。
你不是說你沒有男人嗎?你不是說你厭倦了城市才獨自到這荒山野河的嗎?
女人的眼里涌出晶晶亮亮的淚水,不回答。那個男人長得啥模樣?是不是像那個放蜂人?男人的話語里再次蹦出狠勁兒,仿佛只要女人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就會立馬跑過去把放蜂人趕走!
女人搖著頭,不,不像……話音未落,她就抱住男人親吻。女人的皮膚又白又嫩,在陽光下閃爍著淡金色的茸毛。女人的身上散發出一股薄荷香氣,男人一聞這股香氣就會發瘋。可是他今天一點也沒瘋,他冷冷地把女人放下,提起漁網,朝蘆葦深處走去。
女人拎著桶,緊緊地跟上。她的心里涌動著類似于空虛的焦慮和不安。
深藍的河水變成粉紅色的前夕,駁船就蟄伏在這片蘆葦里,風吹日曬,船幫泛白,驟然間見到主人,它似乎有些羞澀,也有些委屈。男人將它拖了出來。女人驚喜地叫了一聲,你看!男人早已看到了:船艙里,有一個小小的、用蘆葦根編織成的鳥窩,鳥窩里臥著兩顆純青色的蛋。在這片山水之間,總有一些粗心的鳥,把蛋產下就忘記孵化了。男人正準備把蛋撿出來,女人急忙把他的手擋開,小心翼翼地捧著鳥窩,放到了駁船躺過的位置。男人靜靜地觀察著女人的一舉一動,希望從中考察出女人生命中的蛛絲馬跡。女人從沒把自己以前的故事告訴他,男人除了知道女人是城里人,別的一無所知。
女人坐在船尾,身旁的桶里盛了從河里舀起的水;男人站立船尖,迎著太陽。當船行至一灣洄水蕩,男人把上衣和長褲脫去了,古銅色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如年代久遠的雕像。女人的靈與肉被扎了一下,扎得很深。這是她第一次跟男人上船打魚,也是第一次在野地里看到男人的肌膚。盡管在一起生活了數十天,但她承認自己對這個男人一點也不熟悉。他只不過是在時空里穿行的幻影,女人一會兒能夠把握住他,一會兒又把他丟掉了。
駁船帶著他們,朝靠近崖畔的方向慢慢飄。崖畔上幾棵暴著老皮的松樹,斜身探向河面,鋪天蓋地的枝椏,把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這樣,河面上就明暗分割,陽光照著的部分,波光粼粼,沒照著的地方,則顯出深沉的幽藍。
風在河面上游走。一旦離開了陽光的照拂,身上就能感覺到輕微的寒意。
你不冷嗎?女人問。
男人背向她,兀立著。
你不理我了?
男人把腰躬起來,開始撿網。網墜子把船艙敲擊得叮叮當當響。撿好了網,他就站到船尖子上去,雙手一拋,網便綻放開了,直到綻放成一輪中秋之月,才緩緩地在水里安詳深陷。
整整十分鐘過去,男人也沒把網收上來。他拎著網繩,像忘記了自己正干什么,也忘記了坐在船后的女人。女人以盡量輕松的語氣提醒他:你的網是網魚還是喂魚呀?男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像帶著怒氣似的迅速換著手位。網身破水而出。女人還沒反應過來,船艙里就濺滿了網墜和網眼里蹦出的水花。
女人只看到了一大堆網線,看不到其中亮閃閃的魚,可男人理了幾下,就一條接一條地把那些魚撿出來了,撿出來的魚,扭曲著身體在空中滑翔一段距離,準確地落進了女人身旁的木桶里。一共六條,最小的也有半斤重。它們剛剛脫離母體,又回歸到與母體同一顏色、同一性質的胎盤里,因而顯得格外歡暢。女人把頭湊近桶沿,看著這六條可愛的生靈。毫無疑問,由于一種偶然的機緣,它們臨時組合成了一個家族,它們沒有人類那么多心思,只要允許它們活下去,在這個新的家族里,就會像往常一樣快快樂樂地生息繁衍。
男人操起漿,往回劃了。
不打了?女人問。
六條還不夠?
夠是夠了,我是說,既然出來一趟……
夠了就行了,男人簡捷地回答。
可是緊接著,他停下槳,問女人道,你愿意撒一鋪網嗎?
我?從來沒干過。
我知道你從來沒干過。說罷,男人又開始劃槳。
女人的好奇心被男人挑逗起來了,她矮著身子靠近男人,對男人說,你停下呀。男人停下了。女人說,我撒網的時候,你要從后面抱住我。男人同意了,而且把網為女人理好。女人戰戰兢兢地站到船尖子上去,試了試網的重量,才知道男人干得那么輕松自如的事情,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好玩。男人教會她怎樣提網,就抱住她的腰,鼓勵她說,不要擔心,用盡全力把網拋出去,只要兩手的力量均勻,網就會擴成一個圓。女人有些不好意思,但她還是照著男人的吩咐,緋紅的腮幫一緊,把網扔了出去。
在那一刻,男人本是想讓他自己和女人一同下水的。下了水就再也不要起來。
可不知為什么,他臨時改變了主意。
女人扔出去的網,如一塊石頭砸進水里。男人抱著女人轉了半個圈,把她放進船艙里,自己將網收了回來。他顯得特別的沒心沒緒。女人也是,但她以為男人不高興,是自己沒把網拋好的緣故。
六條魚一直活到太陽西斜。那時候,放蜂人已從山峁上消失了,關于外面世界的信息,似乎也從男人女人的心里淡去,那種類同于家庭一般的氣氛,又回到他們中間來了。男人麻利地刮了魚鱗,剖了肚腹,讓女人放到吊罐里去煮。吊罐里的水已經燒開,各種香料的氣味彌漫了屋子。女人說,就這么煮?男人說,就這么煮。魚們雖然徹底失去了活下去的依據,可并沒有死,還在緩慢地鼓著鰓幫,吃力地搖著尾巴。女人閉上眼睛,一條一條地把它們丟進了鍋里。
魚肉盛上來之后,男人往自己碗里撕了一把青辣椒,剛喝下兩口湯,熱汗就冒出來了,因此他脫去了上衣。女人吃吃地笑起來。她笑起來的樣子真是好看,小女子似的,脖子微微偏向一側,眼光分明向后縮,卻比平時更深地抓住你。其實她早就不能稱為小女子了,她眼角的魚尾紋以及豐滿圓熟的身體,證明她已到接近三十歲的年紀。男人就喜歡看她笑,男人說,你一笑起來,我才能聞到繁花的香氣。這句很有文化意味的話,很對女人的胃口,于是她笑得更加燦爛,潔白的牙齒,在柴火的光焰中閃著銀光。男人也笑,男人的牙齒同樣潔白,但不像女人的那樣細密,而是又大又長,堅固有力,在黑亮的唇髭映襯下,煥發出讓人心動的美。
兩人不約而同地,都放了碗,滾到床上去了。
所謂床,只不過是用柏木釘成的一塊平整的板,女人初到的時候,在她眼里,男人睡的不是床——不管叫什么,反正不是床,在這樣的地方跟男人做愛,讓她有一種野合的感覺。這感覺讓她激動,同時也讓她羞恥。不過現在好了,比如今晚,她幾乎就認為這是自己永遠的家,伏在身上的男人,是自己命運的主人。她看不清男人的臉,只看見他的頭一起一伏,像中獵人的槍彈后在曠野上亡命奔逃的野獸。
兩人的身上都濕淋淋的,又起來喝魚湯。女人正要穿衣服,男人攔住了她,這荒山野河的,他說,不會有人看見。女人說,還有放蜂人呢。男人似乎不愿意提起那個神情肅穆的漢子,生硬地說,他遠著呢!又說,他敢偷看,我就摳了他的眼珠!女人知道自己不該提起男人之外的男人,同時也不愿意破壞她一生中難得的幸福感覺,因而縮了脖子,款款地說,人家給你開玩笑呢。
話雖如此,女人還是不習慣赤身露體地進餐。男人依從了她,同時他自己也穿上了磨得泛白的藍布褲子。吃下幾塊魚肉后,男人望了望屋外說,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兩個月來,女人在夜里從沒走出過木屋。是男人不讓她出去,她自己也不愿意出去。他們雙方都帶著警惕,只不過警惕的對象不同而已。
女人說,去哪兒?
男人啟開門閂,吱——嘎——一聲將門打開。
白天那種透明的光已經收盡了,但天地間從來就不缺少光芒。此刻,視力所及之處,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女人看到了近處青色的草莖,看到了遠處朦朧的大地,她發現,夜晚的光不是從天上灑下來的,而是從土地里生長起來的,就像莊稼和花朵。蛙鳴如鼓。乳奶似的光斑在鼓聲里跳蕩,像輕盈的舞者。蛙鳴的間隙,可以聽到河水的聲音——種婦人在迷糊中憑著本能安撫孩子的聲音。讓女人為之心顫的聲音。還有昆蟲的聲音,鳥雀囈語的聲音,土塊伸腰的聲音,樹木拔節的聲音,繁花交談的聲音……在聲音的合奏中,彌漫著神秘的、沁人心脾的氣味。這些信息實在太復雜了,女人稍稍抬頭的憂傷被驅散得一干二凈。
男人拉著她出了門。
門外環繞著一條水溝,水溝之外五六步遠,除了幾棵梧桐樹,其余全是野草,不管朝哪個方向走,車前草和灰灰菜都為你鋪上了柔軟的地毯。男人打著赤腳,女人穿著涼鞋,走出一段,女人說,我可以把鞋脫掉嗎?當然可以,男人說,地上沒有槐刺,也沒有碗渣。于是女人就把鞋子脫掉了,提在手里。野草搔著她的腳心,癢癢的;那種癢也帶著鮮嫩的水汁,她甚至能感覺出她是踩著了白色的處女淚還是紫色的矢車菊。女人生在城市,長在城市,兩個月前,她根本不知道世界還可以是這樣一副面貌,然而,從祖先那里遺傳下來的對大自然的感覺,竟是這樣的鉆心透骨。
兩人到了河邊。這不是藏駁船的蘆葦地,而是一段布滿鵝卵石的沙地,近水處,平放著一片胛骨似的光滑石板,男人首先躺了上去,女人跟著躺下了。這時候,她才看到了非凡的天空:寶藍色的天幕上,星星多得令人恐怖!每一顆星都晶瑩剔透,每一顆星都像是剛剛爬上荷葉的露珠。人們總說頭頂同一片藍天,其實不對,城里的天空沒有這么多星星,城里的天空是死寂之海,城里地面那么鬧熱,頭頂卻早已寂滅。
女人覺得,做一個鄉下人其實很好。
身邊的男人沒有望星星,而是閉上眼睛,一副別無用心的樣子。
女人問道,周圍真的沒有人家?
我告訴過你,男人說,東邊五里外才是村子,這片河灣就我一個人;至于放蜂人,他們不是去村子里尋找住處,就是去黃檁坡搭窩棚;黃檁坡離這里有六里地,坡上傍崖壁處有一個凹陷進去的大洞。
這么說來,你就是方圓五里內的皇帝?
男人露出白牙笑了。就差一個皇后,他說。聲音聽上去并不凄涼,而是有些挑逗的意味。
女人撫摸著他扎人的唇髭,怎么不好好地找個女人?
十年前有一個女人,后來跟人跑了。
女人把手收回來,后來就再沒找女人?
男人咧著嘴角,像在自我嘲笑,哼,這荒山野河的,誰愿意跟我。
你為什么不和村里人住一起?
不想。
女人愣了一下說,你多次提到荒山野河,看起來像是很厭惡,其實你喜歡這種在一定范圍內當皇帝的感覺,對不對?
在這里,太陽是皇帝,星星和月亮是皇帝,河是皇帝,花花草草是皇帝,蟲子、鳥、魚、野兔……都是皇帝。
女人比男人的文化不知高出多少倍,但她知道自己說不出這樣的話,她坐起來,緩緩地脫去上衣。當她碩大挺拔像夜色一樣雪白的雙乳毫無遮攔地暴露在星光之下,她獲得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自由。
男人嗅到了那股醉人的薄荷香,他睜開眼睛,猛地坐直身體,頓時感動得哭了。
二、
木屋后面約一華里許,有一帶平緩的山崗,山崗上除了柴山,就是男人的莊稼地,還有一畝見方的果園。果園里一律種著柑橘。正是當花時節,白色小花繁密得鳥兒站上去也找不到位置,因而它們總是在停靠枝頭以前,先用喙把花瓣啄掉一些。這天,男人和女人剛剛爬上崗頂,就看見一只紅嘴華咪在啄花朵,動作極為靈巧;花朵兒紛紛飄落,如白色的陣雨。男人拾起一塊土坷垃,憤怒地朝鳥扔去。鳥沒被擊中,卻嚇得魂不附體,徑直朝人的方向飛來,快撞到女人臉龐的時候,才發現事頭不對,在空中略一停頓,尾巴一翹,掉頭飛下了山崗。
女人不解地說,鳥飛到你屋里來,你也從不打它們,今天怎么了?
這佯糟蹋花朵,即使是鳥也是有罪的,男人說。
他們在果園里轉了一圈,被香氣悶得難受,于是走出來,進了莊稼地。凡這一帶農人要種的東西——稻谷、小麥、蔬菜等等,男人都種上了,稻谷還是青青的秧苗,它們還需要吸收一個季節的天地精華,才會結出飽滿的谷粒。麥子卻已經成熟。今天早上起來,男人站在屋外,迎著從崗上吹來的風,深深地吸了口氣,他聞到了麥香,于是知道麥子成熟了。
他們此行就是來收麥子的。
女人雖然也帶著長柄鐮刀,可她不會干這樣的活,她聽從男人的指令,乖乖地坐在麥垅上。已是上午10點過,太陽卻沒有出來,只在遠方的峰頂,燃燒著一團紅云,峰頂之下,包括峽谷與河流,都披上了一襲翠藍色的輕霧,從河腳至山頂的柳樹、榿木樹、櫟樹和松柏的枝柯,在霧氣里浮蕩,遠遠望去,仿佛有一個勤勞而美麗的姑娘正燒著一壺巨大的茶炊。
群山長河之外,到底正發生著怎樣的故事?在女人生活了近30年的那個龐大城市里,到底有著怎樣的白天和夜晚?她不敢想象,也抗拒著飄飄忽忽的心思往那個方向游走。她把目光收回來,專注地看勞作的男人。男人在床上的時候,是一頭猛虎或豹子,在休閑的時候,是一條鱸魚(男人說,這條河里什么魚都可以吃,就是鱸魚不能吃,鱸魚愁多,人吃了會愁上加愁),可他一勞作起來,卻是那般安詳!他勞動的姿態,跟土地一樣厚道和樸實!
男人在女人百感交集的注視中把兩分地的麥田割完了,而且用結起來的秸稈將它們打成了捆,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把麥捆搬回去。女人站起來,迎著男人走去,女人說,我一次搬一捆是沒問題的,你總不至于又剝奪我搬麥捆的權利吧?男人正彎腰把沒割干凈的麥穗摘下來,回女人道,盡管歇你的。女人說,再歇下去,我對你就徹頭徹尾是一個無用的人了。男人抬眼望著她,認真地說,我本來是一個人過慣了的,可是現在我已經離不開你了。
女人嘻嘻地笑起來:也就是說,只要我在你身邊,就是對你有用?
男人目光如炬。那目光能把女人化為灰燼。
女人跑到他跟前,撲在他寬厚的、被扎進了許多麥芒的胸脯上說,那我就賴在這里,叫你養一輩子!
男人的胸腔里滾動著雷鳴似的吼聲,他把女人攔腰一摟,女人就橫擔在他的雙臂里。他抱著女人,走到麥田外芳草萋萋的地上,坐下了。
你這話當真?男人問。
當真,女人說。她閉著眼簾,露出了她眼皮中里面的一層,青綠青綠的,薄如蟬翼。
男人親吻了她的兩只眼睛,又用舌頭輕輕地舔。女人的眼睛很快就濕潤潤的。
你都快讓我化掉了,女人悠悠忽忽地說。
我恨不得把你吃下去。男人的話說得惡狠狠的。
那一刻,女人的心靈蹦出一絲震顫。是這個粗野而又柔情的男人打動了她的內心。她幾乎愛上了他。是的,她幾乎愛上了他。她意識到這是一種危險,因而雙手死死地壓住靈魂的弦,不讓它歌唱。
男人對女人的心思毫不知情,他懷里的女人,仿佛是剛剛從他身體里分裂出的小生命,他要用自己的舌頭舔開她的眼睛,讓她感受到世界的溫暖和美好。
太陽適時地出來了,漫山遍野金光閃閃。還不是最熱的時候,因此陽光總是受歡迎的。最先報告太陽出世的消息的,是長尾錦雞。那些艷麗得讓人心痛的生物,長鳴著從一個峽谷飛到另一個峽谷,從一片山林飛到另一片山林,陽光成了它們的河,翅膀是上帝給予它們的槳,它們的叫聲和滑翔,把陽光撩撥得紛紛亂亂。這是它們朝拜太陽的特殊方式。鶇鳥也鳴唱起來了,鶇鳥的聲音雖然輕柔,卻是這一帶山河知名度最高的歌手,是自然的核心,它一唱,萬物便歸于啞靜。
女人已然忘記了有一個親吻她的男人,只專心孜孜地聽鶇鳥的歌聲。她從男人那里知道,鶇鳥的壽命是很短的,正常地生活,兩三年就老得飛不動了,之后就寂寞地死在山谷河畔,像無人采摘垂落地面的果子,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它們太過賣力地歌唱了,也因為它們的歌聲太好聽了;這正如蜜蜂,它們大過賣力地采蜜,它們釀的蜜太香太甜,因而常常把三個月的壽命縮短為一個月。那么人呢?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一種生物的生存法則有人類這么復雜,除人之外的萬事萬物,各盡本分就是最高原則,而人卻習慣于在本分之外尋找別的東西,而且把那本質上子虛烏有的東西賜予一個極富誘惑力的名字:幸福。
男人從女人皺起來的眉頭知道她正想事,問她想啥。
女人睜開眼睛,坐起來,用好看的手指梳理一下飛到眼前來的頭發說,我在想,鶇鳥的壽命比人短那么多,它們等太陽出來等了整整一個上午,恐怕相當于我們人等10年吧?
男人說,比較起來,鶇鳥的壽命算長的了,有的昆蟲只能活幾天,我們這里還有一種噴嚏蟲,從它出生到死亡,就像人打個噴嚏的功夫。
這么匆匆忙忙地走一遭,什么也沒看見。女人很傷感。
鐘表都是人造的,男人說,畜牲沒鐘表,飛禽走獸和花花草草也沒鐘表,人家哪怕只活半秒鐘,也是興興頭頭的。
女人笑著說,你是個鄉村哲學家。
男人對這種褒獎絲毫不感興趣,他囁嚅片刻,問女人道,以前,我多次讓你隨我下地或者下河,你不愿意,可是,你昨天突然要跟我去打魚,今天又跟我到崗上收麥子,這是為啥?
女人頭一揚,簡捷地說,我想通了。又補充道,我豁出去了。
男人顯然沒理解她的話,問道,如果你真有男人,不怕他找來了?
不怕,女人說。
他不會找到這里來的,男人把棕紅色的粗大手掌放在女人圓潤的肩頭說,即便他找來了,只要你不愿意,我也決不會讓他把你帶走。
我當然不愿意走,女人柔聲說,這里風景多好。
風景是你們城里人的話,男人說,你住久了,就會知道這里的一切都跟我們人一樣,在認認真真地過自己的日子;它們是它們自己,不是風景。男人說著,站起來走向麥田。麥田已交出了自己的果實,坦然地面對大地和天空。男人兩只手各提一捆麥子,笑著對女人道,你在這里跟鳥和花說一會兒話吧,我很快就會把這些東西搬回去的。路中間還有麥穗呢,不把它們摘下來?
那是我點種的時候故意撒上的,它們沒長在我的麥田里,就讓鳥兒吃去吧。男人回了一聲,快步跑下了山崗。女人伏在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泥土的清香夾雜著濃濃的麥麩味。多美的地方啊,可是……她獨自嘆息了一回,也抱著一捆麥子朝山下走去。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干農活。麥秸和麥穗緊貼她的皮膚,使她感受到了一種神圣的凈化過程。
次日一大早,女人還在床上熟睡(多少天來,這是她第一回睡得這么沉),男人就輕輕起床,進村子聯系脫粒機去了。他每年都要收稻谷和麥子,每年都說要買一部脫粒機,可總是在谷垛和麥穗堆滿屋外的土壩,才想起這東西來,因此每年都是去找人借。好在脫粒機不重,也就百把斤,他單手就可以提回來。惟一麻煩的是,村子里是通電的,他這里不通電,把脫粒機借來后,他還必須準備柴油發電;發電機他是有的,前些年,他曾經用它去河里電魚,后來發現這東西認不出大魚小魚,見到生命它就電死,因此棄之不用,換成了漁網。
要進村子,需沿河向下游走一二里地,再爬上放蜂人站立過的山峁(此時,花還閉合在晨霧里,因此放蜂人并沒出現),從山峁翻過去,村子的輪廓就袒露無遺了。雞鳴如織,但村子還在睡夢中不愿醒來。往年,男人見到這景象,總覺得雞鳴聲顯得格外孤獨,而且雞的孤獨會強烈地感染他;當他一個人來來去去的時候,寂寞是經常性的,卻并不感覺到孤獨,只有靠近村子,孤獨才會刺得他渾身發酸。孤獨總是與熱鬧柏伴的,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男人既不來村子,也不去上游13里外的集鎮——今年就另當別論了,男人只是從雞鳴聲中聽出了家常的溫暖。在他的身后,有一個那么好的女人在等著他,他沒有孤獨的理由。
既然村子還沒醒來,男人干脆坐在山峁上一棵黃桷樹下等候。黃桷樹枝葉扶疏,被剪碎的天空一片瓦藍。這是夜幕還沒撤走的象征。這是一天之中最寧靜的時刻。灰雀已開始活動了,但它們似乎不愿意破壞這難得的寧靜,只是在草叢中跳來跳去,一點也不發聲。男人欣賞著它們在土坷垃上把頭轉來轉去磨喙的樣子,心里想,這些小東西,大概是這里最古老的居民吧,要說對這片土地的感情,它們比人要強烈得多呢。
不知不覺間,放蜂人已出現在離他二三十米遠的地方。放蜂人用一根長長的扁擔,一次擔了四只蜂桶。
老哥,你早哇。男人首先親切地打了招呼。早呢,放蜂人把扁擔放下,氣喘吁吁地答道。他的個子并不矮,由于雙腿粗壯,就給人矮的印象;他的使命就是帶著蜂群奔走于茫茫大地,因而練就了一雙既能穿過平原又能翻過山崗的壯腿。
今年咋只見你一個人呢?
椴樹不流蜜啦!放蜂人朗聲說,山區的椴樹蜜多,可從去年開始,這里的椴樹就不流蜜啦!
這是為啥?
只有蜜蜂才說得清,我可不知道呢。放蜂人揭開蜂桶,吊在桶蓋上的米黃色工蜂,像聽到神秘的號令,從外到內啟翅離去,迅速消隱在顫幽幽的光霧里;桶蓋便一層層剝開,直至裸露出蠟黃色的板壁。當空氣中的震顫漸漸微弱,放蜂人說,好在這里的紫云英開得緊,紫云英花期一過,往那邊山上挪動一點,荊又開藍花了。可惜椴樹不流蜜了!此時,村子里的炊煙已經一家接一家地升起來,直直的,又斜斜的,男人向放蜂人告辭。
剛進入村子,人們就出來向他打招呼。對村民們來說,男人是一個邊緣人,一個孤僻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奇怪的人,20年前,當他母親,也就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個親人死去之后,他就離開村莊祖居地,獨自去那片河灣,親手造了一所木屋,把家安在了那里。幾年之后,他娶了鄰村一個女人,沒過多久,女人走了,有人說是跟放蜂人走的,有人說是跟蘭草販子走的,不管跟誰,反正是走了,再也沒回來了。對女人的離去,村里人沒怎么議論,說到底,換了誰也不愿意跟野獸一樣孤僻的家伙過一輩子……
聽說你又有女人啦?村民們問他。
是啊,男人說。他希望人們提起這話頭。他等到村子完全醒了才闖進來,就是想聽聽人們提起他心愛的女人。
這回不會跑了吧?小伙子們跟他開玩笑。
他笑而不答。
看來她是不會跑了,年紀大些的人說,既然這樣,你就搬回村子來住吧,你那老房子掛滿了蛛網,再不用煙熏一熏,就垮掉啦。
話音未落,一個小伙子接上話頭:他那女人我看到過,野馬一樣,搬回村子,哪有地方供他“騎”呀!
男人覺得,這樣的玩笑已經過分了。他不愿意用這么粗魯的言詞說到那個女人。(她起床沒有?她那一頭蓬蓬松松的頭發,那圓潤而舒展的身體,還真有點像野馬。)人們才不管他的心思呢,嚯嚯嚯地笑起來。他發現,這種笑好像不僅僅是因為小伙子的玩笑話引起的,似乎還別有深意。他讀不懂,也覺得沒趣,就離開人群,朝村子中心走去。在那里,他可以從一戶江姓人家借到需要的脫粒機。
江大伯的院落里鋪滿了麥秸,脫粒機顯然前兩天就工作過了,鋁制的舌頭上還沾著斷裂的麥芒。男人正準備喊人,江大媽出來了,江大媽一看見他就說,你大伯正打算抽空去找你呢,你來得正好。言畢,江大媽拉著他的袖子進了屋。
整整兩個時辰之后,男人臉青面黑地出來了,把脫粒機往肩上一扛,快步離去。
他一口氣爬上山峁,沒再給放蜂人打招呼,又奔下河沿。太陽一直沒有出來,河水渭而不亮,河風吹動,水面涌動著肋條似的波紋。男人把肩上的鐵器砰的一聲扔在地上,朝著河面狂暴地叫了一聲。
回聲在河面撞擊,之后悄然沉沒于水底。男人蹲在脫粒機身旁,抓扯自己的頭發。
世間的每一個物種都需要反芻,包括人,只不過牛反芻的是自己吃下去的東西,人反芻的則是報紙上登載的或者道聽途說的新聞;牛在反芻中獲得安詳,人在反芻中獲得快樂——但前提是你不是新聞的主人公,如果你成了新聞的主人公,則往往是痛苦的。比如蹲在河邊抓扯自己頭發的男人,他就太痛苦了,因為他聽到的消息太可怕了。
江大伯說,村里十多天前就在傳言,說那個跟男人住在一起的女人,是從城里來的逃犯!
她犯了什么罪,眾說紛紜,最駭人聽聞的一種說法,是她殺了人——殺了她自己的丈夫!
初聞此言,男人竭力否認,以至于差點跟好心的江大伯一家吵了起來,可是現在,在無人的河邊,他完全相信那是真的了。是啊,她一會兒說自己有男人,一會兒又說沒有,而且,一個面容姣好的城里女人,為什么千里迢迢單身跑到這荒僻的地界里來?……男人記得,在那階不平凡的春日的傍晚,靠山的太陽小得如一粒蠶豆,霞光卻血一般艷紅,男人站在霞光里,能聽到霞光簌簌飄落的聲音,宛如秋風里的黃葉,這種聲音使男人受不了,他幾乎打算明天就離開河灣,搬回到村子里去住了,盡管他感到親近的是鳥,是魚,但到底說來,只有人才能消除他的寂寞。他重重地跺了一下腳,把一只剛剛鉆出頭來的土撥鼠嚇回到洞里去了,他有些愧疚地朝堆積著稀松沙土的洞口望了望,就轉過身來。那一刻,他見到了疲憊的女人。
女人身上陌生的氣質以及她好像馬上就要倒下去的疲憊樣子,都成了不可抵擋的魅力。
他有些驚惶地看了女人一眼。女人也看著他,女人的眼睛大得像兩汪湖泊,但這兩汪湖泊不是回應他的目光,而是受尊嚴的驅使對他的藐視,或者不屑。他受了深深的傷害,大踏步走過去,攔腰抱起了女人。他占有了她。不管找出多少條冠冕堂皇的理由,這種占有也是不體面的,是罪惡的。他等待著女人給予他的任何形式的發落。奇怪的是,女人不僅沒有掙扎,事后還表示,她要留下來,跟著他。
這不是一個他所熟悉的鄉間女人,當他把女人摟抱于懷的時候就感覺到了,一個月之后,女人終于承認,她的故鄉在城市,但說她之所以來這里,完全是因為對大自然的癡迷。
對此他并不相信。對陌生的事物,他總是保持著警惕,要不然,他就不會離群索居了。可要命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現被征服的不是女人而是他自己。他愛上了她,到現在,他已經完全離不開她。
離不開一個殺死了自己丈夫的女人?……
云,越積越厚,天幕低垂,對河回水蕩里的幾棵松樹,被壓得更斜了,好像整個天空的重量都全靠它們支撐似的。男人把手從頭發里抽出來,用指頭在布滿草根的潤濕沙土上畫來畫去。他在畫一個人形,一個男人的樣子。女人的丈夫到底長得什么模樣?女人為什么要殺了他?他希望在指頭創造出的神秘符號里找到答案。
一只棕紅色的、殼上生滿青苔的螃蟹,靜伏在離他兩三米遠的地方,蠻有興致地研究著沙土上的符號。看了十多分鐘,自知無法看懂,就掉轉方向,幾步之后,咚的一聲跨進了水里。
螃蟹制造出的動靜沒有影響男人,他畫了又抹,抹了又畫。遺憾的是,他從來沒去過城市,他對城市的生活一無所知,對城市的男人也一無所知,他無法找到答案!
三、
女人早已起床了。男人扛著機器進屋的時候,她正翻烤著火堂里的紅薯。這是他們的早點。這樣的早點男人吃了十余年。見了男人,女人忙跑過來幫他放機器,可是男人自己放下來了。女人在他汗巴巴的臉上親了一口,嬌聲嬌氣地說,去這么久,我以為你跑了,不要我了。
這里是我的家,我能往哪里跑?
女人的臉上有兩道對稱而上翹的黑跡,是不小心讓熄了火的木炭劃上去的,她早已從盛滿水的木桶里看到了這兩道黑跡,之所以沒擦,就是希望男人見識一下她那調皮而可愛的樣子。但男人根本沒注意,而是陰沉著臉,去墻角找出了一個塑料壺。塑料壺本來是白色,可幾年前就變成蠟黃蠟黃的了,看不出里面裝些什么。男人搖了搖,壺壁發出咣當咣當的響聲,氣味趁機溜了出來。那是柴油。
柴油已經很少了,無法帶動機器把麥粒脫完。男人將壺放回了原處。
女人默默地看著男人。當男人直起腰來的時候,她從背后抱住了他。人家剛說要永遠陪你,你就不高興了?男人沒回話,也沒轉過身來,只是摩挲著女人的手。這雙手是如此柔弱,左手的無名指還有戴過戒指的鮮明印跡,它們怎么可能舉刀殺人?他把女人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挑出來,一根一根地捏拿。女人被他弄痛了,叫著說,你干什么呀,像剝洋蔥似的。
男人這才轉過身,把女人的下巴往上一捧,正色道,你昨晚做夢了嗎?
做夢?沒有。女人搖著頭說。
我以為你又夢到他找來了。
女人眼神愣了一下,說,他找不來的,他找來了我也不會跟他走。
這么說,你沒夢到他?
我已經決定要留下來,所以我睡得很踏實。我半分鐘的夢也沒做。
我怎么聽到你在夢里叫一個男人的名字?
女人哈哈大笑起來,你以為我是孩子?說罷,女人用尖削的手指點了一下男人的額頭。
男人放開她,覺得自己很卑鄙。
女人從火堂里掏出一只碩大的紅薯,熟練地在地上拍去灰土,紅薯便露出金黃色的皮。要是往常,男人會把發燙的紅薯在手掌里倒來倒去,等溫度合適的時候,他會將皮剝開,放進一只碗里,看著女人香噴噴地吃下去。可今天他沒這樣做,他說,你吃吧,柴油不夠,我想去鎮上提點兒回來。
總得吃了東西再去吧。
不用了,我一點兒也不餓。說著,男人已把塑料壺拿到手里了。
女人沒有阻攔,只是倚在門框上,看著他踏上草地,消失在遠處一排洋槐的背后。過了幾分鐘,女人走出來,站在屋前一撮隆起來的土塊頂端,目光溯水而上。男人的身影在河岸的樹木和雜草間時隱時顯,當那身影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再由小黑點變成一片蒼茫的時候,女人才進了屋,怔怔地剝烤紅薯吃。
男人的步子很倉促,也很凌亂,本來一步就可以邁過的一條溝,他卻繞來繞去,老半天那條溝還橫在面前。這影響了他的速度,短短13里路程,平時只要四十來分鐘,今天卻走了一個半小時,到鎮上的時候,最懶散的居民都已吃過午飯了。
集鎮上熱鬧非凡,前后兩條青石板街都被壓斷了,只是偶爾露出一塊光溜溜的石面。這時候,男人才想起今天恰逢趕集的日子。他一路上沒碰到一個人,不知道街上的人都是從哪個方向涌來的,更不知道他們到街上來干什么。男人當然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買柴油只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他的真正目的,是來探聽有關女人的消息。如果女人真的是逃犯,街上顯眼的地方一定張貼著她的照片吧?前兩年,有好幾次,男人都在獸防站的墻壁上看到抓捕逃犯的通緝令,通緝令的上方都有一張犯罪嫌疑人的頭像。
獸防站在前街的東頭,也就是男人去的方向。他走到那油漆斑剝的門外,做出無所事事的樣子,從上看到下,又從左看到右,凡是貼有紙片的地方,他都走近了仔細瞅,尤其是那些被風或人撕去只留下一兩個字的紙片,他特別留意,把剩下的幾個字像釘子一樣扎進腦子,再慢慢補充那被撕去的部分。為此,他費了不下一個時辰,可他發現,那些東西不是豬牛的飼料廣告,就是手到病除的巫醫妄語。
他朝前走去。前面除了綿延兩三里的臨時攤點,還有一座百貨商場,有一所學校,有鎮政府大樓,這三處地方都可能張貼通緝令;百貨商場的外墻是紅色瓷磚嵌成的,兩層樓房片紙不存;學校外有一條長長的圍墻,男人從這頭走到那頭,除了用一米見方的字書寫著那條“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著名語錄,也不見別的東西;鎮政府也用瓷磚嵌了外墻,只不過是白色,男人幾乎放棄了去那里察看的打算。他怕。可一種奇怪的心思誘惑著他,使他一步一步擠過人群,向那里挪近。
遠遠地,他就看到了一張通緝令!
上面寫些什么還看不清楚,但那長方形的紙,那打印出來的字……特別是那個人頭,明明白白就是跟他同居的女人的,連發型也是她剛來時的樣子!……
男人沒往前走,而是左顧右盼,以近乎乞求的目光察看他身邊每一個人的臉色。他在乞求什么?他說不出來。其實沒有人注意他,可在他看來,街上的每一個人都認出了他,每一個人都知道跟他在一起的女人,是一個通緝犯。他受不了這種猜疑,從人群中退出來,靠在路邊一棵白果樹上。他的高個子可以幫助他方便地看人們的臉。但一個大男人提著塑料壺長久地站立著,總會引起注目的,于是他蹲下來,做出專心等人的樣子。
老天爺呀……男人在心里這么叫了一聲,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垮掉了。
這時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多么愛那個女人!
他是背向鎮政府大樓的,之所以如此,是他不敢面對。但又不能不面對。至多間隔半分鐘,他就把脖子扭過去,看是否有人去關心那張長方形的紙。整整兩個時辰都沒有人去看一眼,這讓他放心,讓他感激他根本就不認識的鄉民們。
只要沒人去看,人們就不會注意到被通緝的是誰,就不會把他心愛的女人抓走。
可是,既然明明白白地貼著一張紙,怎么會沒有人去看呢?遲早會有人去看的。男人的心里產生了一個計劃:他要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去把那張紙撕掉!
然而,事情的變化總是比計劃要快,就在男人捕捉時機的時候,有幾個戴著墨鏡的年輕小伙走到了那面墻前,指指點點地看那張通緝令,其中一個還把墨鏡取下來,仿佛要仔細辨認清楚。男人依稀記得,這幾個家伙都曾帶著威力巨大的雙筒獵槍,去他居住的那片河灣打兔子、錦雞和那些在銀妝素裹的雪天里才偶爾現身的紅尾巴狐貍。男人從不獵取這些東西,特別是錦雞和狐貍,錦雞太美了,狐貍同樣很美,狐貍在乾坤一統的雪霧中是至純至潔的漂泊者,何況它們的尾巴上還能夠發出紫羅蘭一樣的香氣,何況它們的數目越來越少!大概是前年春天,男人正在崗上的林子里砍燒柴,看到幾個年輕人走過來,把槍口瞄準了一只翅膀上托著露珠的錦雞,他大聲制止了,而且朝錦雞棲身的桐子樹上扔了一枚土塊,把它趕出了危險地帶。為此,年輕人跟他吵了起來,好像就是取下墨鏡的那位,提出要拿拳頭收拾他,聽到這話,男人順手拾了一根碗口粗的櫟樹棒,在膝蓋上一頂,櫟樹發出痛苦的叫聲,斷裂了。這一帶的人誰都知道,櫟樹質地堅硬,農人家的犁鏵、搟面棒、打狗棒,都用櫟樹做成。年輕人見狀,沒敢上前,罵罵咧咧地去了。
去年和今年他們沒去那一帶打獵,因為雙筒獵槍已被集體搜繳。可不能擔保他們永遠不去,雙筒獵槍被搜繳了,卻沒禁止用高壓氣槍。用高壓氣槍打灰雀和竹雞比雙筒獵槍威力還大,因為它準星好,而那片河灣的灰雀和竹雞是兩個最興旺的家族。如果他們認準了通緝令上的頭像,之后又去河灣看到了女人……男人不敢想下去。
有了一個人看,必然招引更多的人。一堆山羊屎也能激發人們的好奇心,更不要說一個女通緝犯。鎮政府門外圍了許許多多的男女老少,面積不大的土壩上扎滿了肥肥瘦瘦的人腿。他們一邊看一邊議論,種種聲音攪和在一起,因而不再具有意義,男人也無法聽清。哪怕是一個人用喇叭喊他也聽不清的,他太絕望了。他轉過身去,帶著可憐的神情乞求老天爺讓那群人趕快離開。可老天爺并沒理會他。他無可奈何,只得退一步想了:哪怕有成千上萬的人看也不可怕,關鍵是不能有河灣那邊的村里人。村里人好像聽到他召喚似的,立即就在人群中出現了。那是與江大伯住得很近的一個高高壯壯的漢子,這家伙雖然高壯,舌頭卻比婆娘的還要柔弱。他傾了脖子瞄了一眼,做出“我早就知道了”的神情,張嘴說了句什么,就離去了。
他說的什么呢?他是不是說:哼,這女人,藏在我們村西那片河灣里呢,正跟一個光棍男人快活呢!
男人覺得完了,他還沒趕回去,民警可能就搶在他前面把女人抓走了。
他想站起來,可他的骨頭仿佛變成白果樹的根,跟樹連在了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終于散去。空蕩蕩的土壩上,留下了數不清的重疊的腳印。男人無所謂了,所有的秘密都已公開,沒有什么值得他顧慮。他扶著老皮暴裂的樹身站起來,徑直朝貼著紙的墻邊走去。他的決心很大,發誓要一把將紙張抓下來。現在抓下它,不是為了遮掩什么,而是覺得,讓女人的頭像示眾,是女人的恥辱,也是他的恥辱。就在他伸手去抓的瞬間,他的手停在了半空。那不是通緝令,而是一張尋人啟事!影映在上面的頭像的確是一個女人,但與他疼愛的女人相去甚遠,而且發型也大相徑庭。他愛的女人剛到河灣的時候,是男人并不熟悉的碎發,兩個月后,頭發長了,那種長長短短的韻味再也顯不出來了,但她畢竟是城里人,她知道怎樣讓頭發成為她身體的有機組成部分(不要說頭發,連衣服也是她身體的一部分),許多時候,比如他們上床做愛的時候,頭發還可能成為她情感的代言人。而尋人啟事上的這個女人,頭發稀疏而凌亂,人們從她的頭發上,只能看到憔悴的心靈。注意了這些,男人再看名字。當然是不一樣的!——我的眼睛怎么走樣得那么厲害?他高高興興地問自己。
那種感覺,就像自己已掉入深淵,在絕望地發出慘叫之后,雙腿一蹬醒來,才知道那是一場夢。
男人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那上面的文字。他文化低,有好幾個字都不認識,但大致意思是出來了:女子是上游一個鎮的,半個月前到這個鎮趕集,再沒回去。
真可憐,男人喃喃地說,怎么平白無故就不見了呢?這叫家里人多么著急啊。
他甚至涌起一種沖動,就是去鎮前鎮后幫助尋找那個女子。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鎮子雖然不大,可哪里藏不下一個女子啊,再說還有一條河呢,再說女子完全可能去了另一個鎮呢……他這么尋思著,大大方方地、甚至有些趾高氣揚地站在那堵墻前,東瞧西瞅了一陣,就從一條巷道插過去,去了后街。
后街比較窄,房檐低矮,商場一個沒有,從頭至尾全是茶館。前幾年茶館里還有說評書的,現在沒有了,人們在這里打麻將,或者閑聊。凡打麻將的地方,男人就不進去,凡專供閑聊的場所,他就進去聽聽。別看這些穿著汗衫搖著蒲扇的人生活在夾皮溝里,可天上地下的事情,他們似乎無所不曉,至于江大伯說的那類傳言,如果是真的,更是眉飛色舞地描述得鼻眼俱全。沒有一個人說到女人的事!
這時候,男人才感覺到饑餓。他進了一家小飯店,一口氣吃下了五個又白又胖的饅頭,還喝了兩碗稀飯,外加一個肘子湯。
從飯店出來,他去農機市場買了柴油,往回走了。
黃昏時分,男人一腳跨進了木屋。
女人不在,她到崗上的果園去了。一整天下來,她就吃了一塊烤紅薯。她本以為男人最晚在下午三四點鐘就要回來的,把飯都煮上了,要炒的菜也準備好了,可等到5點過,也不見男人的蹤影,她感到百無聊賴,于是站起身,出門去了崗上的果園。
僅僅一天過去,果園的花開得更繁了,只是不再是白色,而是呈朦朧的煙綠色。女人覺得不可思議,柑橘怎么可能開綠色的花?而且昨天還潔白耀眼呢。她走近了,一朵一朵仔細觀賞,結果每一朵都是白的,合在一處卻是煙綠色的!這種奇妙的現象讓女人再次涌起一絲傷感。她覺得,世間之物,沒一樣是純粹的。
男人氣吼吼地跑上來的時候,女人并沒有太多的詫異,她甚至就沒回頭看他一眼。她好像不是對男人,而是對身后響起的聲音說,這花怎么是綠色的?
聲音逼近了她身邊,無形的聲音演化為一雙強有力的大手,將她死死地摟住了。
我想你,男人說,想死你了!他還想說,我以為我已經把你丟掉了……當他的手陷進女人濕突突的胸脯里,才相信女人還在他的身邊。
男人以為女人一定有些哀怨,并計劃好了怎樣去安撫她的哀怨,怎樣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但他錯了,女人一點也沒哀怨,只是以撒嬌的語氣說,想我了,就把我抱回去。
話音剛落,她就飛騰起來。
鳥兒集體歸巢,在她的上空劃出波浪似的弧線。她四肢攤開,迎著晚起的風,體會那種飛翔的感覺,歸巢的感覺。
四、
吃罷飯,覺得天要下雨,而麥捆大多堆在屋外,如果雨下起來,麥粒就會長出新芽,一年的收成將廢去大半,所以他們連夜開始工作。
馬達聲使夜晚生動無比,馬達聲傳到了河的對岸,河對岸的崖畔做出了更加響亮的回答。屋梁上懸著的馬燈,照著兩個勞作的人:男人往斗里送麥穗,女人將從鋁舌里流出來的麥粒送進屋里的石倉。
不到半夜,麥粒就全都脫完了。
馬達聲一停,天地間又恢復了空曠和遼闊。把空間占滿的,本來就不是物品而是聲音。這河灣的東西還少嗎,有太陽有月亮有星星有山有河有草有花有飛禽有走獸有蟲子還有人,可就是覺得看得遠也聽得遠,主要是沒嘈雜聲;河吼的聲音,鳥叫的聲音,狐貍打噴嚏的聲音,季節變化的聲音,都不是一般的聲音,而是天籟,是鄉里人的歌聲。
兩個人的臉上和頭發上都灰蒙蒙的,但他們格外精神,毫無困意。女人沒經歷過這樣的勞動,仿佛身上的每一個角落都鉆進了麥芒,癢得難受。男人讓女人把一口大鍋掛在火堂上方的鐵鉤上,準備生火,他自己則挑著一擔木桶去河里打水。女人要跟他同去,男人說不用了。女人望了望天,天上陰云密布,沒有月亮,也不見一顆星星,因此外面是漿成一團的黑暗,她說,我提著馬燈給你照亮啊。男人說,我是夜貓子,還怕看不見路?
女人剛剛把火生起來,男人就回來了。
水燒好了,倒進一只平時用來裝玉米棒子的大黃桶,兩人渾身上下脫得精赤條條的,一同跨了進去……
天蒙蒙亮的時候,雨就下起來了。兩個人躺在床上,身上裹著一條淺黃色的床單,由于女人幾乎是撲在男人身上睡覺的,看上去只是一個人。男人似乎并沒感覺到壓力,女人豐滿圓潤的身體,只不過是蓋在他身上的另一層床單。他們都睡得很沉,一個夢也沒做。勞動是如此美妙,它對人最大的恩賜,就是給予一個香甜的睡眠。
雨越下越大,連最卑微的小草,也能被雨點擊打出聲響。整片河灣,一切聲音都讓位于雨聲。這是今年夏天第一場大雨。屋外的溝里,水流聲有些澀,有些硬,證明雨水太密集,在溝里擁擠起來了。不過雨水再密集,也不會威脅到男人的房屋,他把水溝一直淘到了大河,哪怕最孤僻的雨點,也向往大河,它們不會在房屋周圍逗留太久的。
風也起來了。好在風朝南吹,男人的格子木窗也朝南開,因此雨水不會飄進屋來。
后晌時分,女人醒了過來。她發現自己赤裸裸地躺在男人的胸脯上,剎那間感受到了剛與這個男人睡覺時的刺痛。許多時候,她無法不認為這是一種淪落,是她人生的失敗。她雙手支撐起來。她的皮膚粘在男人的皮膚上,皮膚分離的聲音,從雨聲里剝離出來,女人聽得格外清楚。男人的上半身呈一片白,女人的身體剛剛離開,血液便涌上去了。突然卸下重負,男人感到輕松,翻過身去,繼續睡覺。女人平躺在床上,心想,我就在這里做一輩子農婦嗎?我將死在這里嗎?……她想起自己在少女時代讀過的一篇小說,小說中有一個士兵,中了敵人的槍彈之后,一滴血從他身體里飛出,穿過戰爭的煙云,跋涉過千山萬水,再加士兵死去的消息報告了他的母親。當時她讀到這一段,傷傷心心地哭了好一陣。她萬萬沒想到在未來的某一天,自己也希望求助于這樣一滴血……
雨是發瘋了嗎?雨不是在下,而是在砸。在奔赴自由的道路上,雨簡直是不要命了。由于聲音太響,反而聽不見任何聲音。從鐘表上分明看到是后半晌了,可外面一片漆黑。女人覺得孤單,也覺得害怕,就把男人搖醒了。
男人猛地把女人攬入懷中,不要離開我,他說,不要離開我……
女人的骨頭都快被揉碎了。女人的骨頭和心是聯在一起的,她渴望這樣的粗暴。她說,我說過不離開你的,我早就說過了。
一陣激烈的擁抱之后,男人把頭偎在女人的懷里,感受那種厚實的、富有彈性的熱度。雙方都感覺到了,這里沒有一點色情的因素,這里只有給予、喂養以及共同的生長。女人傾著身子,讓乳房在男人的吮吸和撫摸中變換著形狀,乳房上淡淡的靜脈血管,像在深谷中悄然出沒的溪流。屋外雨聲如潮。雨聲是讓人思考的聲音,雨聲提醒所有的生命應該靜養,應該開采有度。男人和女人就在這樣的聲音里共同創造著人世間最原初也最博大的愛意。
天氣很悶,證明更大的暴雨即將來臨。男人從女人的懷里出來,讓她好好在床上躺著,自己去去就來。女人問他,你是去看崗上的花嗎?男人說,花和草木,從來都只看它們自己的造化,我去把稻田疏通一下。情感的巨輪已經從女人的身體上駛過,使她顯得特別慵懶,她說,去吧,我等著你。男人從墻上取下一方斗笠和一領蓑衣,提著鋤頭正要出門,女人又說,我等你……女人的眼神微波蕩漾。男人點了點頭,將門一拉。喧嘩的雨聲剛剛撞進門來,又被木門截斷了。
幾十年來,男人所有的信仰就生長在這片土地上,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都是他信仰的核心,但此時此刻,他突然發現這些東西并不能拯救他了。他需要的是一個像女人這樣的萬能之主。
雨水已經深入根草,近乎漆黑的路上爛泥成洼,男人一面向崗上爬,一面顫抖著呼喚:老天爺呀……
稻田已被脹滿了,而此時的秧苗還不過是青春期的少女。男人挖斷了田埂,飽含土地養份的水,打著漩渦,拖家帶眷地沖下塄坎,沿著虎耳草和指甲花指引的方向奔赴大河。與此同時,那些脊背泛青的鯽魚也興沖沖地向稻田告別。男人并沒在田里放魚苗,那些鯽魚都是從哪里來的?
當稻田消瘦下去之后,頂著斗笠披著蓑衣的男人,才懷著深深的感恩之情注意那些秧苗。秧苗很茁壯,很純凈,此前男人已薅過兩次,田里沒有一枝稗草,也沒有一朵被鄉里人稱為扎巴眼的金魚藻。雨打在秧苗上,秧苗輪幻出綠色的光華,向無窮無盡的遠方延展。盡管他說過花草看它們自己的造化,但他還是去了果園。泥土里鋪滿了白花,是被雨打掉的。那些躺在地上的花朵,一點也沒失去體面。男人看了一陣,就回去了。
男人進屋的時候,女人已流過兩回淚了。她的心里活躍著兩個世界,兩個世界都讓她牽腸掛懷,與所有的女人一樣,她不愿意放棄緊緊拽在手里的東西,可是,她也無法忘懷曾經擁有的東西。
男人看出她流過淚。因為他自己也流過淚。當他站在果園之外,淚水就混合在雨水里,雨水冰涼,淚水卻把雨水點燃了,滋滋地冒煙,連腳下的土地也滋滋地冒煙。從崗上下來,一直到門外,長長的一段路都有被他的淚水犁過的痕跡。他流淚,是因為他太幸福……他放下鋤頭,把斗笠和蓑衣解下來,才發現衣服褲子都濕透了。
女人下了床,幫助他把緊緊地捆住身體的濕衣濕褲脫去,用她溫暖的皮膚在男人身上熨。她已偷偷地流了那么多淚水,她需要一種補償,而真正的補償總是在無法自持的給予中求得。對女人來說,這是最徹底的解放。她感覺自己已經在世上活了一萬年,而在這一萬年之中,她從來就沒有滿足過。這是可恥的。在有些事情上,不滿足是可恥的。想做、要做、敢做并不可恥,只有不滿足才可恥。不滿足意味著不再愛自己,可這個女人狂熱地愛著自己。
她真的有些瘋了,她變成了一塊饑渴的土地,把男人噙在嘴里,呼喚著更深入、更粗暴的抵達。她的腰肢和臀部扭曲著,其實是蕩漾著——她好像比一般人多出了許多關節。在男人的眼里,女人正是被雨水脹滿的稻田,可是他并沒想辦法幫助她疏通。這與技巧無關,因為他自己也被脹滿了,他自顧不暇。女人終于開始胡言亂語。她到底說了些什么?分明是胡言亂語,誰知道她說了什么?當然,如果男人有一絲清醒,他是能夠從女人的話語中組接出一些意義的,但男人一點也不清醒,他不過是一條山谷,被女人的柔情和野性之風灌得滿滿蕩蕩,只有一星半點殘存的意識,提醒他不要傾聽那些痛苦而危險的陳述,并催促他堵住女人的嘴。于是他低下頭,親吻著女人。女人咬住他的舌頭,不讓它離開自己,同時把自己的薄荷香味傳遞給男人。
當女人叫起來之后,他倆都進入了時間的中心。就連一棵樹也會承認,女人這時候的叫聲比鶇鳥的叫聲更美,女人的叫聲是這帶山水最動聽的歌謠。
雨一直下了三天,晝夜不息,第四天早上才停了。三天他們都是這樣度過的,沒出過門,甚至沒到門口去望一眼。外面的世界與他們有什么關系?
要是大雨一直這樣下就好了!當女人發出這句感嘆的時候,男人也正想這樣說。事實上,連續的緊張之后,他們的肉體都處于極度疲軟的狀態,雨聲能夠提供給他們的,不是讓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做愛和叫喊,而是靈魂的安寧。男人發現,幾天來,他真正安寧的時候,其實只是他在鎮政府門前看到尋人啟事的那一刻,說近一點,也不過是他從鎮上往家趕的時候,當他跨進屋,想象中的女人變成現實中的女人時,他就無法不想起江大伯告訴他的話,無法不千百次地問自己:她為什么到這里來?
這些天,哪怕在他最忘情的時候,也沒有躲開那個問題。
他很想直截了當地問一問女人:你到底是從哪個城市來的?那個城市離這里有多遠?你家里還有些什么人?有人說你是殺了自己男人才逃跑的,這是真的嗎?你有沒有孩子?……這些話,幾次都差點從他嘴里沖了出來,最后他都用舌頭卷回去,吞進了胃里,像吞下一枚接一枚的鐵核桃。
如果把這些話說出來,他眼下擁有的一切,很可能就會化為烏有。
女人是不是有同樣的心思?當她以內涵豐富的目光注視男人的時候,是不是希望男人分擔她過去的故事?她在情緒激動時的胡言亂語,到底是有意為之還是言不由衷?在她神志清醒的時候,沒有透露這方面的絲毫信息,因此沒有人知道……
兩人打開門,站在屋檐底下。堆在外面的麥秸被雨淋透,散發出醉人的清香。表面上看,那些都是死去了的東西,哪來這么奇異的香味?聞著這樣的香味,你簡直要相信,把死去的麥秸插進土里,它們馬上就會活過來。
雨后的陽光晶瑩而多芒,雨后的陽光能夠把幾尺深的泥土也變成發光體。兩個人都有隔世之感,對突如其來的晴朗很不適應。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出屋檐的陰影,來到陽光底下。如此,他們自己也變成了發光體。
河離他們很近,比平時近了上百米。近二十年來,這條河從沒這么浩蕩過。渾濁的河水平闊無邊。以前看對面,在空氣透明的時候,連崖畔大樹上的喜鵲窩也看得清清楚楚,可現在,巨大的古松也只是一個剪影,一個意象。許多東西消失了,包括那片蘆葦。女人說,你的船!男人不動聲色。毫無疑問,船肯定被大水沖跑了,當然可惜,但是男人并沒往心里去。他的心被另外的東西填滿了,他必須把那沉重的包袱放下,才能把別的東西裝進去。
他對女人說,外面到處是稀泥,你在家呆著,我去把脫粒機還了。
女人嗯了一聲。
愿意跟我一起進村去看看嗎?男人說。
女人早想這樣。幾個月來,她不知道人群是怎樣生活的,她希望男人把她帶進村子。然而,當男人正式提出來,她還是拒絕了。
我又不跟他們認識,她說,還是你自己去吧。
男人摳住脫粒機,在胸前劃一條弧線,機器就穩穩實實地停靠在他的肩上了。
由于大洞漲水,平時走慣了的路已成為魚蝦的天堂,男人只臺縱后山繞道。路并不難走,到處都布滿了褐色的碎石子,連續幾天的猛雨沖刷之后,表皮的褐色磨掉了,露出了潔白的骨,像大山的牙齒。男人從牙齒上踩過,行走在大山的嘴里。大山的嘴里色彩斑斕,營養豐富的水流過之后,野花成堆成簇地開放。它們都是最新鮮的花朵,說不定是今天早上才打開花苞的。松雞也活動了,薄薄的土層上,留下了它們的爪子印。不過暫時還聽不到鳥鳴,鳥們需要讓陽光把身體里過重的濕氣吸去之后,才會輕松自如地歌唱。后山又清爽又安靜。
男人繞了很大一個圈子,終于到了山峁,也就是放蜂人釋放蜂群的地方。今天,放蜂人又早早地站在山頭上了,但他還沒有把蜂群放出來。花朵上的水珠還晶瑩地滾動著呢,工蜂稍不小心就會打濕翅膀,使它們無法承擔繁重的勞動,有的還會因此而死在途中。放蜂入主動給男人打招呼。對放蜂人來說,大自然的日歷比人類的日歷嚴謹得多,每一天都不一樣,何況幾天的猛雨之后;他的心情好極了,見到一片熟悉的樹葉也想打一聲招呼,不要說以前打過招呼的人。可是男人沒有回應他,他越靠近村子,情緒就越激動,沒有功夫跟放蜂人說話。而且,他一路上見到的景象,以前是他生活的全部,今天卻沒往他的心里去。
村子里顯得很凌亂。大部分村民在猛雨來臨之前未來得及把碎掉的麥芒掃進牛棚,被雞鴨一刨,混在爛泥之中,就給人臟的印象。照例的有人給男人說話,但男人虎著臉,急匆匆地邁步,一句也沒答應。
當人們聽到了江大伯院子里傳來吵鬧聲,才知道男人今天何以如此。他在跟江大伯吵架。本來他沒準備吵架,只想澄清事實: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殺人犯,她從城里來到這偏遠的河灣,是因為她厭倦了城市,她愿意跟他睡在一起,是因為她喜歡他!可是他太激動了,當江大伯說你可能受了騙這句話時,他就跟江大伯吵起來了。他無法忍受人們對女人的污蔑,哪怕是心地善良的江大伯。其實江大伯只是轉述村里人的傳言,也沒肯定女人是殺人犯,但在現在的男人眼里,他才不管是誰說的這話呢,既然是江大伯告訴他的,江大伯就要承擔責任。就算沒肯定女人是殺人犯,懷疑總是有過的吧,而懷疑本身就是污蔑。村民都聚到江大伯的院壩里,這正合了男人的心意。此時此刻,他視所有人為敵,他把寬大的臉膛轉向大家,揚聲道,你們說她殺了自己男人才跑出來的?你們去告她呀!把她抓起來呀!把我也抓起來呀!我不是窩藏犯嗎?還站著干啥,去呀!
有人靜悄悄地溜走了,有人留了下來,留下來的人說,誰這么講了呢,沒有誰這么講啊。
男人看著江大伯。
江大伯回望著男人,可憐巴巴地說,你不要疑心是我懷疑她,到底是誰先說了這話,我不會告訴你。另一位大爺緊接著對男人說,即使別人懷疑,也是為你好啊,你才是我們的鄉親,我們害怕自己的鄉親吃虧,希望你提防些,這又有哪一點對不住你?
男人不知是受了感動還是不想與鄉親們鬧翻,沉默不語了。
江大媽哭起來了,為好不得好,她說。這話的后半句是“反而被狗咬”,江大媽沒說,男人走到她面前,自己說出來了。聽了男人的話,江大媽抹了一把眼淚說,還不是么!男人給江大媽和江大伯賠不是,差點跪下去了,江大媽才破涕為笑。
男人離去之前,嚴肅地對鄉親們說,不管是誰說了那話,我不追究,但我再也不愿意聽到那樣的話了!你們都記住,從今往后,她就是我的婆娘!
五、
河水消退之后,河灘仿佛困倦的女人。這天男人和女人去淤泥滿地的蘆葦蕩,發現駁船果然不在了。但蘆葦蕩還活著。最奇妙的是,草棵的根部居然還有一些翠綠色的新枝,站在那里看上五秒鐘,似乎就能看到它們向上竄了一截。更奇妙的是,活躍在蘆葦蕩里的生物,還是原來那些熟悉的面孔。大水淹沒它們家園的時候,它們去哪里藏身?它們又是什么時候回歸到這世代租居的村落里?
女人從松軟的泥土里摳出了一枚金光閃閃的東西,發現竟是一只橢圓形的耳環。她驚異地問男人,這河灘上哪來這玩意兒?男人把耳環接過去,虛眼望著河水。河水似乎也聽清了女人的話,含羞帶愧地流向遠方。很顯然,河水曾經卷走了鎮上一個愛美的生命。這樣的情形,已經很多年沒有發生過了。據老人們說,大半個世紀前,這條河曾有魔河之稱,每年夏秋兩季必各漲一次水,每次漲水,上游的人、畜、箱柜等物隨波逐流,河面上滾蕩著的,除波濤的喧囂,還有牛羊的哀鳴、垂死者的呼救以及器物的碰撞,當然,也有已經死去的人畜腫脹泛白的尸首。那時候,撈河是這條河上特有的景觀,男人們站在河沿,把鐵制搭鉤遠遠地拋出去,如果抓到一條活著的耕牛,就可以讓自己在短期內放心大膽在過活;要是一只裝滿金銀財寶的箱子,那整個人生都不必再為生計擔憂了。
男人很鄙夷那樣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曾經給他深深的傷害。他的祖父就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撈河漢。凡撈河的人都知道,太重的東西,是不敢輕易把搭鉤扔過去的,因為搭鉤的一頭扎在自己的腰上,稍不留心,重物就會把撈河者拖入洶涌的河水;但男人的祖父從來不信這一套,不要說耕牛,就是像巨鯨一樣漂浮于水面的大樹,他也敢抓。正由于此,一度時期,他成了這里最富庶的人家。——凡撈河的人更知道,當有人求救的時候,哪怕五米開外就是一箱金子,也要先把人救起來,可是,男人的祖父卻不是這樣,他曾經為了得到一頭山羊羔,丟開了一個向他呼救的、年齡不過二十來歲的女子。
男人從沒見過他的祖父,祖父的貪婪和冷漠也早就不再有人說起,可男人無法忘掉那種恥辱。他主動從村子祖居地搬到這條冷僻的河灣,一方面有逃避那種恥辱的因素,一方面也是對人的不信任:連自己的祖父也是那般冷酷無情,他還能信任誰呢。二十年前這條河曾經漲過一次大水,河面上雖然既無牲畜也無人,可男人坐在自己的家門前,分明看到了那個數十年前被祖父拋下的女子。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這個從遠方城市來到河灣的女人,就是那個女子的精魂。
上天給了他幫助祖父贖罪的機會,而他卻把贖罪變成了愛……
男人把那枚耳環拋入了水中。女人注視著召階小小的水渦,以及蕩開來的波紋。
這是她的,還給她,男人說。
謝謝你,女人動情地說。
男人理解女人的意思。只有一顆純潔而柔軟的心,才會代不知名的女子對男人的舉動表示感謝。
——這樣一個女人,怎么可能殺人?……
兩人踏著在陽光下伸展腰肢的淺草向崗上走去。經過家門口的時候,男人進去拿了把鋤頭。
這是正午時分,崗上是一片光的世界。世界的誕生,善良和邪惡的演化,都是從光開始的。他們先去了稻田。盡管已挖斷了田埂,但過分飽滿的水還是把田埂又沖毀了一大截。田里已快懷孕的稻秧,靠著相互攙扶的力量才沒完全倒伏下去。幾天來,河灣的風并不太大,但崗上的風一定不小,風一吹,豎琴一樣的雨絲就變成劃著曲線的鞭子,不要說稻秧,有時候連人的臉也會被它抽出血痕。
男人先用鋤頭把殘損的田埂補上,又下田去把傾伏的稻秧扶正。女人也跟著他下去了。要是往常,男人會阻攔,可今天他沒有。他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女人,而是可感可觸的家居生活!
女人笨手笨腳的,扶正的稻秧還不如她踏倒的多。她在努力地嘗試一種嶄新的方式。稻秧的鋒刃割破了她的手,滑膩膩的泥土從她腳趾間冒上來——這些都是一種新的嘗試。
上田埂的時候,男人走到女人面前,捧起她的手,把有血道子的地方捂在他的嘴上,伸出舌頭為她舔。女人再一次想流淚。然而,這到底是不是因為感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果園里又熱鬧起來了。花朵已被雨水打掉了五分之三,因此有足夠的空間可以讓鳥兒們站下來歌唱。鳥兒密布枝頭,像一枚枚提前結出的果子。世間萬物,不管是植物還是動物,都有著自己的語言,只不過有些物種只有借助別人的嘴唇才能說出自己的心思。鳥兒就在幫助果子說出它們的心思。
看著泥土里的花,女人很心痛,拾起一朵干凈些的,毫不猶豫地放進了嘴里。柑橘花吃起來是帶苦味的,女人輕輕地皺著眉頭,咀嚼幾下,把花吞了。
男人說,你的肚子里會結出柑橘來的。
那才好呢,女人笑著說。
男人沒笑。他被自己說出的玩笑話帶進了悲傷之中。他已經說不上年輕了,但他還沒有自己的骨血。他希望結在女人肚子里的,不是柑橘,而是自己的骨血。
可是他沒敢把這心思說給女人聽。是的,他給鄉親們說過,從今往后,女人就是他的婆娘了……然而果真如此嗎?
當然!他對自己說,鎮上沒有張貼抓捕她的通緝令,我也去村里消除了謠言,女人說過她永遠不會離開我,那么,她不是我的婆娘又是什么呢?
男人隱藏得很深的痛苦消失一些了。但他很快發現,在他痛苦消失的同時,他的生活也消失了,那種質感的、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心境,也消失了。
他陷入了更加苦惱的境地。
可是男人天生就是自由的,他不希望就這么苦惱下去。
有一些嚴肅的話題,必須跟女人談一談了。
六、
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直到夏天走向深處。四季之中,河灣的盛夏是最繁茂的。春天,各種飛禽走獸發情,河灣里動蕩不安,但那不能稱為繁茂,漂浮在水面上的粉紅色魚卵,以及為爭奪當父親的權利而呼叫著射精的公魚,都證明各類物種在忙于經營自己的生活;秋天是色彩的世界,赤橙黃綠青藍紫,使這里呈一片絢爛的祥和,它們的確是祥和的,各守本分,所謂爭奇斗艷,那是春天的事情;或許是秋天的色彩大艷麗了吧,一跨進冬天的門檻,就是毛毛大雪,大雪讓土地封凍,讓所有的生命休養生息。——惟有夏天,特別是夏天中的盛夏,該有的都有了,不該有的也就沒有了,因而拼盡全力,吐露它們生命中瑰麗的芳華。崗上的稻谷快灌漿了;柑橘結出的青果成串成串的了;褐色的烏龜無所顧忌地爬上河岸曬太陽了;灰色的野兔成天在青草叢中嬉戲,一個個吃得飽飽的,長得胖胖的,或許是青草吃得太多的緣故,兔子們連嘴唇都染綠了;鳥兒多得不可勝數,當它們群起群飛的時候,把天空也遮暗了。
這樣的景象,在猛雨之后往往會變得更加蕩人心魄。
正是這種繁茂昌達使男人惆悵。只有那些對生活有所求的人才會焦慮,只有那些心懷牽掛的人才會惆悵,對此男人很清楚。他牽掛的人就在身邊,可是這個人的過去和未來,他無從把握,如此,他就無法找回那種浸透骨髓的自由。可是他需要那種自由。
女人同樣如此。她只身來到河灣,不就是尋找自由的嗎?但是她跟男人一樣,隨著試探的結束,隨著她和男人感情的加深,她不僅失去了自由,還失去了最起碼的生活。
兩個人都在期盼著一個重要時刻的來臨。
這天傍晚,天空自南而北橫過一道彩虹。彩虹的主體是青色的,如騰挪于宇宙間的巨蟒。女人從沒見到過這樣的彩虹,她感到恐懼。男人問她,你看到彩虹的頭了嗎?女人說,彩虹還有頭?當然,男人說,天上的水散失得太厲害了,彩虹現身,就是把頭埋到地上喝水。女人越發的恐懼起來,吊住男人粗壯的胳膊說,它會到這條河里喝水嗎?男人說,這條河最干凈,最好看,彩虹每次出現,都是到這里喝水。
說罷,男人指給女人看。在上游兩華里許,果見一束淡紫色的光插入河心。男人說,那就是彩虹的頭,你再仔細瞧,是不是有水被抽上去了?
女人看不出有水被抽上去,但她聽到一種聲音。這聲音如同牛鳴。
它不把魚也吸上去了嗎?女人問。
不僅魚,牛也會被它吸上去。還吸人呢!前年,村里張二家的小女子在那里撿花石子,彩虹一來,她突然就不見了。
沒想到那些美麗的東西,那些千百年來被詩人們歌頌的東西,竟是吃人的。女人憑借她的知識,當然可以對男人的危言聳聽做出一個正確的判斷,但是,許多時候,特別是在大自然面前,知識顯得無能為力。
男人見女人真的被嚇住了,哈哈大笑。笑聲發出來的時候,他自己也感到吃驚。有多久沒這么無憂無慮地笑過了?男人已記不起來了。這笑聲仿佛是他對童年的追憶,同時也是對未來生活的寓言。
他對女人說,彩虹沒什么可怕的,黃昏一來它就走了。有些東西屬于天上,有些東西屬于地下,這是早就安排好的。
話一出口,男人就覺得不妥。他看著女人,女人也正看他,并且濕漉漉地問道,就不能改變?
當然能!男人帶著怒氣回答。他是對自己生氣。他說,彩虹來過,今晚河里的水就會消去很多,我帶你去灘上摸魚。它現在喝水的地方,晚上就會變成一個淺灘,我們就去那里摸魚。
兩人進屋,共同生火做飯。飯一熟,就能透過木條窗格望見月亮了。月亮沉得很低,像掛在屋外樹梢頭一顆透明的鳥窩。晚霞消散了,彩虹也早已離去了,但外面的光線一點也沒減弱。
吃過飯出來,月亮變得更大。月光與星光的不同之處在于,星光是瑩澈的,月光卻纏綿而朦朧。這正符合了男人和女人的心緒。男人的口里銜一枚魚針,女人空著手,一同踏著柔軟的土路朝上游的河灘走去。往年,每到盛夏,每到有彩虹現身的那個夜晚,必然有沿河的許多男人來這里摸魚。但今晚卻不見一個人。這是男人早就預計到的,天剛放晴,濕氣在與暑氣的較量中,還略微占著上風,再說那些越來越沉迷于電視和賭博的男人們,早就懶得到這河灘上虛度光陰了。
河灘上布滿了卵石,女人脫掉涼鞋,踩著卵石向河灘靠近。卵石被清洗過了,涼浸浸的,干凈得讓人想親吻它們。此前,女人那雙美麗的腳何曾在這樣的道路上踩過?每一腳下去,她都覺得卵石的質感逼近心臟。人們都以鵝卵石來對堅硬的事物打比方,真正與它們接觸之后,發現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它們與水那么親近,因而飽含溫情。月光灑在卵石上,使它們亮到骨髓里去了。
一片河灘就是一片天空。
水淙淙流淌,小溪一樣溫順。男人和女人坐在靠水的石頭上,女人說,看這樣子,哪里想象得到幾天前它還那么狂暴呢。男人把手放進水里攪了一下,仿佛把水認出來了,說,狂暴的不是它們。女人嬉笑著,不是它們未必是你?男人說,現在的水才是這條河里的水,把蘆葦淹沒,把我的駁船沖走,可能還把一個女人吃掉的水,是從別處蠻橫地闖進這條河的,河不收容它們,它們就跑了。
女人覺得這想法怪怪的,問道,水也分得這么清楚?
男人的回答讓女人更加感到奇怪,男人說,水也有自己的家。
月光里看水,看不出水的淺深,因此,當他們休息夠了,男人說他要下灘摸魚的時候,女人不讓他去。她無法想象男人消失于水中,她自己獨坐灘上的情景。男人說你看不出來還聽不出來?女人就側耳細聽。她聽出了流水和石頭擊掌的聲音。那聲音從河心傳來,證明這里的水的確很淺。
男人脫得一絲不掛,把魚針銜在嘴里,就蹲到水里去了。屁股剛與水接觸的瞬間,他感到了水的冰涼。但那的確只是一瞬間的事,血液很快就摸到了水的脾性,把男人的體溫調整到水可以接納的程度;血液的流速,也與水的流速合拍了。男人揮著雙臂,把腿彎、胳肢窩、手彎及頸部拍打一陣,就游移到了遠處。
女人的目光跟隨著男人。開始,她能夠看到男人露出水面的部分,不一會兒,只能看到男人的頭。男人的頭呈一團黑影,在月色中如一棵孤獨的莊稼。女人的心微微的顫動著。她意識到,在男人所謂的荒山野河里,那棵莊稼是她惟一的依靠。可是,莊稼的影子越來越模糊了,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再后來,黑點也消失了,只剩下月光鋪滿大河和山梁。灘面有多寬?有多長?女人不知道。她覺得男人不是被距離吞沒,而是被月光之外的黑暗吞沒了。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東西你是永遠打不敗的,比如黑暗,你能夠打敗它嗎?
她害怕極了,自覺地從石頭上下來,把脖子縮得低低的,好像這樣做就可以保護自己。但這樣一來,她的視線就更短了,此前她能夠感覺到自己與男人有一絲聯系,現在什么也感覺不到了。于是她再次爬上石頭,并且站了起來。她一站起來,河也像漲起來了,月光也像鋪得更厚了。遠方是更遠的遠方,是女人不熟悉的事物,那些事物從古至今都居住在這里,因而結成親密的聯盟,把女人孤立起來了。
女人不僅害怕,而且恐懼。她想大聲呼喊男人,但出口之前,她發現某些私密的情緒到而今依然是私密的。游到大河深處的男人,到底是她的什么人?她憑什么在自己孤獨無助的時候,就喊他前來搭救自己?她究竟有什么資格要求男人承載自己的孤獨?
她沒有喊男人,一任自己的思緒狂奔到過去的歲月里。那是可以把她撕裂把她粉碎的過去……
對河林子里傳來一陣渺茫而又清晰的響聲,響聲過后,夜鳥啼叫了。從它的聲音,女人簡直難以判斷它到底有多大。它叫起來把河都搖蕩了。而且那么凄厲,好像正承受著不能承受的災難。更奇怪的是,它叫起來完全像在呼喊男人的名字!女人被夜鳥叫醒,回到了這個月夜,這片河灘。如果男人再不回到她的身邊來,她就快嚇死了。
夜鳥的叫聲停下來之后,她拼足力氣高喊了一聲。
男人很快答應了。他的聲音聽起來為什么這么近?女人定睛一看,男人就在離她不到30米遠的地方,她不僅能看到他的頭發,還能看到他赤裸的臂膀。
女人覺得很羞愧,同時也很惱怒。
男人向岸邊過來了。依然矮著身子,做出摸魚的動作。當他接近女人的時候,女人說,你去吧,我沒事。男人說,我一直看著你呢,我知道你沒事。
一句話使女人的心軟了下來,她問男人是否摸到了魚。男人把口里的魚針取出來,拴在魚針上的麻繩露出水面之后,兩條銀白色的活物便噼噼啪啪地摻著男人的胸脯。
灘上有這么大的魚?怕有一斤多一條吧?女人顯出了天真的本色,雙腳一蹦。
有一年我摸了條3斤重的魚,男人說。
那么大的東西,河又這么寬,它就等著你去摸?
魚也跟女人一樣,都是讓自己喜歡的人摸。男人笑起來。他跟女人說話,還從來沒這么放肆過,可是今晚他徹底放松了。
女人喊了他一聲。如果是白天,就可以看到她的臉紅了。
男人問道,不想來試試嗎?
女人也放肆了,她說,我怕河里沒有公魚。
我就是公魚!男人這么說著,從水里出來了。
跟我來吧,男人說,今晚叫上你,不是讓你在岸上陪我的,是讓你跟我一起下水。可是女人不敢。她不是怕人——現在肯定不會有別的人到這里來了——而是怕河。女人不是不會游泳,5歲的時候,她就能在游泳池里游上幾十米遠了,但她從來沒直接進入過大河,游泳池里除了水就是人,而大河里還有眾多鮮活的生命。對女人來說,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男人堅持讓她下去,女人說好吧,但我不脫衣服。男人說,不脫衣服下水,就跟被雨淋濕了沒區別。女人問道,那脫了衣服下水呢?男人指了指在手上蹦達著的生靈說,那你就是一條魚。女人忸怩起來,那我就更不敢了,要是你一針把我穿上了怎么辦?
這樣的夜晚聽到這樣的話,男人感到幸福極了。他把魚放在干坡上,抓住女人就要為她脫衣服。女人上身穿著一件白襯衫,下身穿一件藍裙子,男人很容易就把她脫掉了。女人的身體立時融入月色之中。
河灘更加明亮了,那是因為河灘上降生了月光的精華。
風輕輕地吹,女人感到些微的寒意,她抱緊雙臂,將飽滿結實的乳房遮蓋起來。男人拉開她的手,對她說,下水之前,讓風吹一吹,皮膚跟水接觸的時候,就不會覺得冷了。但女人感覺到的寒意,似乎不是因為風的緣故,而是因為她覺得在男人之外還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那雙眼睛來自遙遠的地方,來自不可測的深處。
但是男人已經在為她搓背了。她感到背上熱辣辣的,像喝了葡萄酒。
當女人的身體完全放松之后,就跟著男人下了水。男人取下那兩條奄奄一息的魚,只帶著空魚針。
多么奇異!水的表面平靜無波,水皮之下卻在不停地涌蕩著。水穿著水的衣服,在月光下做愛。水和水做愛生下來的是什么?還是水嗎?是,又不完全是,因為沿河兩岸生命的熱烈,都是水養育起來的。女人的下身癢酥酥的,因為水從她的兩腿間流過,擼動著她最私密的毛發。那一刻,她又覺得水是在跟自己做愛。
女人發出了低低的呻吟。
男人聽懂了她的呻吟,但他現在所需求的,不是女人的身體而是她的靈魂。他希望今晚的經歷能夠幫助他找回那種全身心的自由。
他們一同游移到河心。這里的水深了一些,也急了一些。女人的雙乳被水淹沒了,在水里蕩漾。她的腳趾牢牢地抓住水底的石頭,每移動一步都小心謹慎。她怎么怕死了?一度時期,她是不怕死的……兩米外的男人看到她怕了,笑著說,笨蛋,你就不知道露出水面一點兒?女人照他的話做了,水的沖力立刻減弱。男人說,它碰你的時候,你避開它,它也就沒力量了。
你真行!這是女人對男人樸實而衷心的贊美。
兩人繼續摸魚。女人按照男人的指點,兩只手掌屈成半圓,伸出去,逆水而行,那些跟水一起趕路的魚兒,一不小心就會碰到手掌上,這時候,五指快速收攏,魚就被抓住了。有許多東西磕碰著女人的手,可都是在那東西游了好遠,她才反應過來。這讓她很沮喪,但興趣也隨之起來了。她暗地里感謝男人堅持讓她下水,要不然,這種樂趣她一輩子也無法體會。
她終于抓住了一條!好大的一條呢!先是她的左手按住了,怕它跑掉,右手又壓了過去,在牢牢控制住它之前,女人緊張得不能呼吸。當她感覺到魚短時間無法逃脫的時候,才驚呼男人,讓他趕快過來幫她。男人啪嗒啪嗒地踩著水,過來了,從嘴里取下魚針,照女人的指縫間扎了下去。提上來的是一個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東西,不知道叫不叫魚,也不知道生物學家是否給了它一個正式的名字,因為它總是貼在水下的石板上生活,因此當地人稱它為巴石板。巴石板雖不起眼,卻味道鮮美,只是因為它大小,顏色近黑,樣子也不好看,漁民一般不會費心勞神地打撈它們,即使摸魚時摸到了,也往往將其扔掉。
男人看著巴石板,大笑起來。
女人委屈地踢踏著水說,它在水里怎么顯得那么大呢?
女人踢起來的水像鋪在她身下的花瓣,女人自己便成了花蕊。男人按照慣例,解放了魚針上的巴石板,之后把魚針往腳下的水里一插,就伸出雙臂抱住了女人。
你要干什么?女人說。你是我的!男人回答得咬牙切齒,你是我一個人的!男人的胸脯把女人的乳房壓扁了,壓得女人喘不過氣來了。你說,你是我一個人的,男人咬著女人的耳垂這樣要求。
但女人沒滿足他,她抗拒著,低低地呼叫著。你怎么能這樣呢,她說,這可不是在家里啊。
男人知道。然而,家是什么?難道一座房子就是家嗎?不,作為男人,只要有了自己愛的女人,山洞可以為家,曠野可以為家,水流湯湯的大河照樣可以為家。男人強壯得近乎野蠻的身體,緊緊地兜住女人,讓她融化。
女人真的融化了,又軟又濕,抗拒成了一種意象,成了她心甘情愿委身于男人的另一種說明。男人抱起她,坐到水里去了。水剛好淹沒到他們的胸部。
那時候,男人的腦子里浮現出春天的景象。每年的春季,上下游很遠地方的魚都跑到河灣這片溫暖的水域產卵,產卵之前,母魚通體粉紅,類似桃花,因此那時候的水被稱為桃花水。桃花掙扎著開放,當桃花開到最艷麗的時候,母魚就集體把它們珍珠似的魚卵產在水里,或者水邊的雜草上,公魚追隨而至,朝那些魚卵噴射出它們生命的精華。那些天,河灣的水面上成天漂浮著白綢似的絲帶。絲帶向下游延伸,把好長一段河面都染白了。
此時此刻,這條河灣是不是也被染白了呢?……
每年的春天,當那些顫動著的“白”消逝之后,河里就增添了許多活躍的小生命。他和女人的今夜,也會孕育出小生命嗎?男人真想要一個孩子!
水一浪一浪從下面涌上來,涌得越來越高。涌上來的水,在他們胸脯間拍打,滾蕩。男人喝下了涌上來的一朵水花,仿佛喝下了人世間所有的甘甜。他問女人,我們結婚好嗎?我們生孩子好嗎?
女人那時候正沉醉著呢,她對男人話里的實質性內容根本無法做出判斷。
可男人是嚴肅的,他一直都在尋找說出這句話的時機。他停下來,把他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這回女人聽清了。她緊緊地貼住男人,有了昏迷的感覺。
雖然她在心里總是不愿意承認,可事實上,她是多么愛這個男人啊!
自從來到這里,自從遇上這個男人,女人就是在比較中生活的,也是在比較中一步一步地愛上他的。
她再也無法自持,終于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七、
第二天清早,男人發現女人不見了。
女人沒去崗上,也沒去河灘,而是從河灣消失了。
因為愛,女人放棄了男人,也放棄了給予她仁愛和自由的山水。她不能讓自己此生惟一愛過的男人受到她的牽連,不能讓這帶純凈的河灣受到她的污染。
大自然的倫理,教會她怎樣去做群體中的一分子……
男人狂奔到山峁上尋女人。
責任編輯 商 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