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王城,對后陽村的山民來說,只有某種象征的意義。
比如說,山民們常用它來教訓小孩:好好讀書,大了,活到魯王城去。有時,也是山民們互相攻擊的口頭話:你牛逼啥呀,有本事活到魯王城去。其實,村里沒人到過魯王城,有關魯王城的一切,都是從老輩子的口中代代相傳下來的:魯王城是明末清初。朱元樟的世孫魯王朱以海退守江南,建立南明王朝后,才發達起來的。那城里呀,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車。到處都是商鋪。那婦人白白嫩嫩的,一把擰上去。能擰出半斤水來。早上城里人都吃豆漿、大餅和油條,晚上尿尿都尿在一個小盆里,早上一溜地放在門口等人來收取……
后陽村地處廿卅源的中部偏上,進山還有百十里,出山該有一百多里。就是離縣城浦陽鎮也有六十多里山路。老人說,到魯王城不要說走路,就是坐拖拉機也要十天半個月呢。這樣的一個小山村,淹沒在大山峻嶺之中,不要說山外人,就是廿卅源里人,也沒多少人知道。
離后陽村只有三里路的石宅村,就不同了,雖然兩個村是同一個祖宗發下來的子孫,全姓石,但石宅村的名氣卻十分的響亮。在縣城浦陽鎮里,要是有人問,哪的?廿卅源石宅!哦,人家都知道。一來是因為它是公社所在地,最主要的是,石宅村在北京出過部長一級的大人物。當年,石部長回家見到父老鄉親們吃不飽穿不暖的樣子,發火了,老子革命革個啥,不就是圖個吃飽穿暖的?我現在看見的田地都劃給石宅!于是,整個廿卅源里只有石宅鄉的田地不是成片劃分而是插花的。
時間到了1981年的夏天,后陽村人的臉上突然有了些油光。
這一年,后陽村所有十七、八歲的小伙子,不是考上了大學就是中專,而且受老輩人的影響紛紛填報了魯王城的學校。叔孫、哥弟,好幾戶一下子出了兩個狀元。后陽村的名聲響徹了廿卅源。而石宅村卻剃了個光頭,村里人說大家都是姓石的,一樣高興,可肚子里卻像是吃了草子的牛肚皮,漲得厲害。順岳瞎子說,原因出在石宅與后陽兩村交界處的山頭,前幾年做路被打掉了,傷了石宅村的風水。石宅村人有自己找回自尊心的辦法,石六三不是也沒考上?后陽村人聽了只會笑,六三是七歲那年,從石宅跟他娘嫁到后陽來的拖油瓶!
六三是在村口的大槐樹下,聽到這些的。當時,六三是從石宅公社買鹽回來,路過大槐樹,見樹下圍著一群人,擠進去一看是興法叔一邊給人剃頭,一邊說著考大學的事。興法叔是廿卅源一帶有名的剃頭匠,走村進店的,見知多廣,他一來村里大家都愿意聽他講廿卅源里發生的趣聞逸事。興法叔低著頭講得起勁,身后的人見了六三,趕緊拉興法叔的后衣襟。興法叔見了六三,笑了笑,繼續說道,你們呀,是不是拖油瓶,他能不知道?話又說回來,是拖油瓶又咋得了?不是人了?石宅村的人,也是沒理找理呢。
大家也不聽興法叔說啥,都看著六三。六三覺得是在說自己了,頭有些暈。他想走開,剛想轉身,身后就讓出了一條縫來。六三不敢走了,怕一走,正好證實大家是在說他。太陽快落山了,空中飄舞著幾片最后的陽光,把六三的臉映得紅紅的。六三不知怎么處理自己,就呆呆地站著。興法叔也不說話了,老槐樹下一片寂靜。遠處,不失時機地傳來了六三娘的呼兒聲,六三,吃飯了……六三還是移不開腳步。有人拉了一下六三,你娘喊你呢。這時的六三是碰不得的。六三有些惱怒地抬起了頭,撞你的娘,我沒耳朵?大家沒料到年紀輕輕的六三也會后陽村的村罵,驚得一時啞了嘴巴。
六三罵完后,像是找到了借口,才扭頭跑了。
回到家,娘責怪六三,買斤鹽咋一去老半天的.死哪溝里野去了?六三拿眼睛白娘,把鹽往灶臺上一放,取過碗滿滿地要了刀切面,爬上門口的大石頭,呼嚕嚕吃上了。據老人說,門口的這塊石頭,從他們小時候就在了,六三爺爺那輩造這三間老屋時,曾打算炸了這石頭,可剛打了一小塊就傷人了,一個過路的算命瞎子發話了,這石頭有靈氣,炸不得。石頭就留下了,成了六三每天看山外的專座。
六三娘嘆了口氣,跟了出來,對他說,學星上來剛走,說你只差十來分,復習一年,明年考個中專也成。六三只顧自己吸著面條,一聲不響。娘站在大石頭下面,仰頭問,去不去,你吱一聲呀!六三回頭瞪了娘一眼,我是石宅人,還是后陽人?娘一驚,半天才說,你當然是后陽人呀。六三跳下了大石頭,個頭比娘高了半頭,那我咋考不上大學呢?娘說,你咋信那些亂咬舌頭的呢?學星說了,那是迷信。六三說,你別拿學星來說我,我和他現在是兩座山的人了。娘勸道,學星說明年他在魯王城等你呢。六三說,魯王城算個屌,不考了!我一個石宅人沒這個命……
六三長得有模有樣,腦子也不笨,除了讀書總差口氣,山里的營生,見什么學什么會什么,半年的時間,田里的山上的樣樣拿得起來了。這天,六三又坐到門口的大石頭上看山影。支書咸水爺背著手,像只河蝦樣上山來。六三家在屋后山的頂高處,一出門,能看到全村,還能看見山外浦陽鎮旁邊的仙華山,像一條魚的尾巴,直插云霄。老輩人說,仙華山是一條鯉魚精的尾巴,它是被如來佛壓在山下的,要是有一天仙華山上冒出了水來,鯉魚精就要翻身了,這個世道要重新分過了。六三飯前飯后,總喜歡坐到大石頭上,看仙華山,希望有一天能冒出水來,這樣的話,啥石宅人、后陽人,啥魯王城人,天下就要重新劃分了。
六三見了咸水爺起身溜下了大石頭,迎上前去,吃了?咸水爺直起腰,吐著重氣,半晌才回應:早幾年,我幾步就上來了……看樣子是老了?六三娘聽到聲兒,在衣襟上搓著雙手道,咸水爺,你老啥呀,我看同做水庫時,沒啥兩樣。一說起水庫,咸水爺就精神了起來,不能比了,58年做水庫時我才二十出頭,那時三天三夜不睡覺,照樣能挑三百多斤的泥土……咸水爺接過六三娘遞的凳子坐下,現在是六三這樣的年輕人做事情的時候了。六三說。我學校剛出來懂個啥。咸水爺點頭,我知道,現在村里就留了你一個高中生,你要為大伙做點事。前幾天公社李書記開會時說了,這公社呀不叫公社了,改叫鄉政府了,讓村里送個年輕人,去縣里參加學習班。六三娘急了,咸水爺,我家的六三沒做過壞事呀。咸水爺笑了,真是個婦人,現在的學習班,是有前途的人才能去的。這次是為將來正式成立鄉政府時當接班人學習的。六三說,真的,我還沒到過城里呢。咸水爺說,那你準備一下,等我通知你。
送走了咸水爺,六三娘回頭對六三說,我咋像做夢呀,這等好事咋會輪到你呢。六三說,娘,你知道個啥呀。村里比我大的,不是文盲就是半文盲,比我小的還在讀書,我不去還有誰去?娘又問,你要變成干部了,像你選賢叔那樣三四天能吃上肉了?六三說,選賢叔只是公社里送信了,我是喝茶看報紙干部,天天有肉吃呢。六三娘笑出眼淚,那不是比上魯王城的還魯王城?六三咬著牙,魯王城算個屌!
轉眼到了春節,考上魯王城的大學生們成群結隊回來了。村子里到處洋溢著歡笑聲,后陽村一下子年青了許多。小伙伴學星上來找六三,你在哪學校復習?六三說,我在浦江城里讀書。學星心里高興,你進浦江中學復習,開年保準能考進魯王城。六三幸福地說,魯王城算個屄,不就是早上吃油條咬大餅喝豆槳呀,我在城里也不吃粥了,食堂里天天安排油條豆槳呢。見學星不明白,六三得意地說,我在縣青年干部學習班學習,學完要到公社當干部呢。學星有些怪怪地看了六三半天,就半年時間,兩人咋講不到一塊去呢,心里窩了些氣,魯王城人不只吃油條咬大餅喝豆槳,身上穿中山裝穿的確良穿喇叭褲,帶手表騎自行車提錄音機跳迪斯科,抽牡丹煙喝鮮啤酒,看電視聽電話,住磚瓦水泥樓房……你知道不?我看你呀,一生世就是個山里佬!六三聽了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學星已走了,急急地追出門,學星已在下山的路里。六三張嘴想叫住學星,嘴張得大大的,就是發不出聲音。
六三爬上了門口的大石頭,呆呆地望著山外的仙華山,直到天黑才下來吃飯。
正月里,六三除了去石宅村看了幾回學習班里的云霄同學,整天躲在屋里,娘叫他走親戚拜年,全被他吼了回去。元宵節一過,魯王城的大學生們如候鳥樣的要飛走了。六三心里計算著學星會來告辭,可又怕見到學星。他和學星是同年同月生的好兄弟,一起上小學,一起上中學,一起上山砍柴,一起下地割草,兩人一直親如兄弟。六三比學星大八天,可讀書一直讀不過學星。小時候,兩家經常在一起走動,大人教了3字,學星一教就會,六三總要寫成倒過來的w。大人說。這是一座山了。六三瞪著眼睛說,就是3呀。
已是正月十六了。上山的小道上始終不見學星的人影。六三整日坐在大石頭上,盯著上山來的小道,心里有些狠學星了,喂豬時,沖著搶食的豬,掄起豬食棒一頓猛打,叫你神氣,叫你神氣!娘聽到了,跑過來奪下豬食棒罵,你這個喂野豬的,你有本事活到魯王城去,沖豬發啥威風……
六三拍著衣裳,轉身見學星站在大石頭旁沖他笑著,六三不好意思地揚了揚嘴角,想笑。卻沒笑出聲來。學星說,我下午就出山了,過來看看你。六三唔了一聲,目光越過了學星的頭頂,飛向了仙華山。學星說,我勸你還是去復習,明年隨便考個中專啥的,也比呆在廿卅源里強。公社干部你也不是不知道,除了吃點拿點擺擺威風,沒啥出息……六三的臉上沒一點表情,目光空蕩蕩的,無處著落。
六三回過神來時,學星已在下山的路上。六三娘手里抓著一袋米糕片追出門,叫六三送給學星路上吃。六三反手丟在了地上,人家吃魚吃肉的嘴巴吃得了這狗尿!
石宅公社考上縣學習班的就云霄和六三兩人。開學時,云霄進山來約六三一起進城。山里人沒見過姑娘上門來找小伙子的,云霄一進村就引來一大群男女。小孩子剛把云霄領上山來.跟在云霄后面的婦人們,便對六三娘說笑起來了,嬸,你家六三幾時說上這么水靈姑娘的?嬸,這是哪家的姑娘,長得這樣上眼……云霄臉蛋紅潤潤的,咬著下唇不支一聲。六三娘望著云霄,笑逐顏開地傻站著,不知如何是好。六三聽到聲音,出門見是云霄,吃驚地說,你咋來了?轉身對大家罵,你們犯啥毛病了。這是我同學云霄。說著趕起了大家,走走走……大家覺得無趣,走了。
有個小孩子學著六三的語氣,拿腔捏調地說,這是我同學云霄,哈哈,大家又是一陣猛笑。
云霄跟六三高中時就是同學,但兩人兩年高中讀下來加起來沒說過幾句話。一來大家學習緊張,二來云霄在班里學習一般般不見得啥出挑。六三是在考縣青年干部學習班時,才留意起云霄來的,公社參加縣里考試的有十幾個,就他倆考中。在學習班讀書時,自然是一起進山一起出山,說話的機會也多了,也經常開開玩笑。六三娘剛把云霄讓進屋里,就問上問下了起來,姑娘,你是哪村的?云霄說,石宅。六三一聽是石宅的忙問,石宅那家的?六三煩了,她又不是你兒媳婦,你問啥呀。說著,六三自己的臉突然紅了起來,連忙掩飾著,走進里屋倒糖茶去。云霄接茶時,兩人的手無意中碰在了一起。雙方一縮,茶杯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六三看著云霄,突然發現云霄其實很耐看,雙眼皮,大眼睛,瓜子臉,過去自己咋沒發現呢。云霄的眼睛飛快地掠過了六三,臉上馬上飛起了一道彩虹。六三娘雙手捧著一碗甜雞蛋,吹著熱氣從里間走出來,姑娘,吃蛋。云霄揚起了臉,狠狠地看了六三一眼,飛出了門,明天我在村口等你……聲音已在山下了。六三娘,雙手捧著糖雞蛋,追到門口,正月里那能不吃點啥的呀?六三怪著娘,就你多事!
其實,班里軋朋友的不只六三和云霄這一對,可偏偏他們被發現了。后來,他們才知道,他們是被一個暗戀云霄的同學告發的,結果,他們躲避在學校操場角落摟摟抱抱時,被老師的手電照上了。老師痛心疾首地說,這里是黨和國家培養干部的地方,不是培養腐化分子的地方。你們說清楚,到底是誰先腐化誰的。云霄搶先哭泣,是我,是我不好,是我腐化他的。六三說,老師是我先腐化她的。老師說,你們還搶著先腐化呀,反正你們只能留一個,先腐化的退回原單位。云霄說,真的是我先腐化。六三叫喊,老師,別聽她的,那有女的先腐化的呀。老師煩了,關門出去了,你們好好想想,弄清楚了,再說。
六三說,還是我先腐化吧,我大不了回家砍樹種玉米去。云霄說,你懂啥,我一個婦人家當啥干部不干部的。只要你保住了,我們好日子照樣過呢。六三想想也對,我咋沒你聰明呢。云霄噗哧一聲笑了,你可不要想其它婦人了。六三說,除非你真的先腐化了……
云霄被開除后,還是隔三差五地上城里來看六三。每次來,云霄總是到學校對面的塔山上等六三。塔山就在學校的圍墻外,上面有座唐朝留下來的舊塔,過去是文人吟詩作畫的地方,現在已是一片荒坡,成了戀人們搞腐化的地方。天黑后,六三像地下工作者一樣,偷偷地從學校溜出來見云霄。六三勸,你不要來了,要是發現,我也要腐化開除了。云霄的眼睛紅了,你不是不要我了吧?六三說,我是心痛你,怕累著你呢。云霄說,我知道班里有好幾個婦人想腐化你。六三哈哈笑了,哪有的事呀。云霄說,剛開學時,我們宿舍的婦人們就這樣說過你,我比你清楚多了,你別懶賬。六三苦笑了,我咋樣,你才信我呢?云霄想了想,湊上了身子,把六三擠到了一邊,引導著把六三的手放進了自己的胸前,你現在要了我,我就信你了……說著湊上了嘴巴。
六三心里有些不樂意,可自己的手就是不聽指揮,按在手心里的兩垛東西,像兩個熱乎乎的肉包子,嬌嫩滑溜,讓他的心噗噗直跳。云霄干脆把整個身子壓了過來,緊緊地纏住了六三。兩人擠壓了好一會,六三的心集中到了云霄的身上,漸漸地覺得有些好意思來了,一翻身把云霄壓在了身下……
畢業后,六三分到石宅鄉里。鄉長說,聽說你寫了一手好字,還會畫畫,當計劃生育宣傳員去。六三對鄉長說,我一個年青人,不懂那事呢。鄉長笑了,啥事都要人教,沒聽說過這事也要人教的,你去找個姑娘一結婚,不就全明白了。再不懂,辦公室里都是這種書,你這樣的高中生還怕看不懂?
六三搞計生工作臺后,經常跟老計生下村宣傳計劃生育。老計生們一家一戶串門去了,六三就在村里的墻壁上畫畫,畫女人的生殖器官,起先是低著頭畫的,畫著畫著連自己的臉也紅了。這時,最怕熟人看見,對他指指點點的,這是后陽村的六三,還沒成親呢。說的人搖頭,聽的人也搖頭。后來畫多了,聽多了,臉皮厚了,也無所謂了。有人走過問六三,你畫的咋沒毛?六三回音,你知道個啥.這是要青龍配的白虎×……老計生們在一邊聽得哈哈大笑。
但云霄有所謂了。星期六晚上,云霄借著如水的月光,到鄉里去找六三。石宅鄉里干部都是半褲腳管的山民,星期六星期天通常要回家擺弄幾分山地,六三就主動留下來值班。這是他們偷情的好機會,一星期一次,雷打不動。再說六三是計生干部,啥套子呀,藥片呀,近水樓臺先得月,隨云霄喜歡著用。六三見了云霄心急猴撓地關上門抱住了她。云霄一把推開六三,死一邊去。六三摸不著頭腦,咋了?云霄虎下了臉問,你整日畫那個,都成人家笑柄了,弄得我里外沒法見人——人家都說你畫的是我呀!六三笑了,我咋會畫你呢,我是根據書上照樣畫葫蘆的。說著抱住云霄,伸手就要撩拔……云霄皺了一下眉頭,心里卻樂滋滋的,跳上床痛快地展開了自己的身子……
轉眼到了月底發工資的日子。六三因為剛參加工作,發了前后兩個月的工資。大家問六三,你這頭筆工資,是孝敬娘,還是孝敬丈母娘?六三嘩嘩點著鈔票,我先孝敬我自己再說。第二天請假和云霄去了趟浦江城里,兩人撕了幾塊中山裝和花的衣料,正要轉回時,六三又給云霄買了一塊圍巾。穿上中山裝那天,六三的咸覺好極了,心里想,魯王城算個屄,我不是也穿中山裝了!半年下來,六三和云霄成了石宅鄉最時髦的人了,帶上了手表,騎上了自行車,還弄了個小錄音機,一到下班,就招呼一幫青皮后生跳迪斯科。村里人說,他們比魯王城人還魯王城人了。
六三聽了心里美滋滋的,好像走山路口干了,找到了一潭泉水。
一天,六三路過照相館,心里一動,叫上云霄,穿得體體面面的,拍了張照片,寄給了學星,說下半年春節要結婚,讓學星下來喝喜酒。信末又加了一句,要學星也寄張和弟妹的合照來。十多天后,學星的回信寄到了,六三一看,心又冷了下來。照片是學星的結婚照,學星穿的是西服,弟妹穿的是一身雪白的連衣裙。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村里都知道六三和云霄軋朋友的事,在鄉里更是公開化了。鄉長有時見云霄來了,就叫住他們教育,六三,你是計生干部,可別未婚先孕上呀。六三直打哈哈,鄉長,正因為我是搞計生的干部,所以就不會犯未婚先孕的事故。鄉長想想也是,臨走還是不放心問,你們晚婚的年紀到了沒,差不多結了算數。六三還是哈哈笑,早著呢。計生干部常年做下面東西的工作,說話沒鄉長的文明了。用他們的行話來說,他們是吃死了飯,是職業殺手,說話粗魯。下村搞計生走山路走累了,常常開六三玩笑,我說六三,你們白天黑夜地滾在一起,云霄的肚皮咋沒見大起來?有人說,六三那鳥槍只有槍聲沒子彈呢!一個老計生關心地問,六三你不是陽痿吧?有人起哄,他那東西樣隔夜的油條,鬼子二十多年沒進過村,他那老槍咋抗戰呀……
日子長了,云霄娘臉上是喜滋滋的,心里有些擔心了,這兩孩子,把工資整個擲在吃喝穿玩上,不是過日子的樣子。催促他們早點結婚,心想結婚后就會知道咋過日子了,六三呀,貓等瘦,魚吊臭,你們晚婚的年紀早到了,結婚吧。六三說,不急不急。云霄娘說.你們不急我急呢,我等著抱外孫呢。六三還是說,明年吧。云霄娘有些氣了,還明年?我同你娘說去。六三娘嘆著氣,我不只催他幾次了,我等抱孫子等得眼睛都發綠了。云霄娘擔心了起來,親家,不會有其它事情吧?六三娘苦笑了,我也不怕戳他的底了,他手里沒啥子錢,又非要把婚事辦體面……
六三說,我也不是要啥子體面,我一個干部結婚總該有干部的樣子呀。老人們說,你要咋個樣子?六三說,我是在等浦江城里出租結婚時穿的衣服。老人說,結婚還要啥子衣服,你們平時穿的比我們結婚時結婚呢。六三說,你們不懂,現在魯王城里結婚,男的都穿西裝,女的都穿白色連衣裙!
為了結婚衣服,六三正式辦結婚酒時,已是年近三十的人。雖然別人家的小孩都上學了,可六三還是因禍得福,被縣里評為了晚婚晚育的模范先進,上了廣播不說,還得了個大紅包。計生辦的干部要六三請客,六三卻一毛不拔。這時的六三比誰都小氣,戒了煙酒不說,在食堂里吃飯就他一個人只買飯不買菜,整餐就著霉干菜下飯。六三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廿卅源一帶的房子,不是石頭砌的,都是用泥土擂的,六三要造一幢磚瓦的樓房,讓自己真正過上魯王城人的生活。丈母娘看上眼里,喜在心里。可鄉里人對六三的先進有些看法,發牢騷說冷話都有,要說晚育還成,這晚婚呀,我有不同意見,他可沒比我們少撞婦人呀。有人接上了,六三那東西虧得是肉做的,要是鐵做的,早磨成針尖了……于是,計生辦的人開始找六三的叉了。這時,石宅鄉正面臨著被杭坪鎮拆擴并,上面下面的傳說很多,領導怕當不了領導,干部怕做不了干部。計生辦主任在調整聯鄉包村的計生干部時,把原來一直是老張管的,計生工作最難最遠的西山坪村調整給了六三。
西山坪村是石宅公社最角落的一個小村,從公社里出發要走上大半天才能到村。村里的男子,常年在山里燒炭,平時不要說做計生工作,就是人影也難得見上他們。這天,六三聽說,山上的男人轉山頭換炭窯,都進村休息來了,拿了些宣傳資料和一大袋避孕套,急沖沖地趕上山去。六三到村里后,找到了村長,村長瞇著眼睛靠在墻腳跟曬太陽。有人叫村長,叔,鄉里管×閑賬的人來了。村長睜開眼見是六三笑了,領導,你今天咋有空畫畫來了?六三有了些火氣,我今天不畫畫,管你村里的真×來。村長問,原來的老張呢?六三說,死了。村長聽不出是氣話,嘴里嘆息著,老張可是個好人呀,好人不長命……六三打斷了村長的話,好個啥,他要是好人,你們村里的計生工作不會全鄉倒數了。村長說,那也不怪老張,我們村里的漢子整月在山里燒炭,好不容易挑回來一趟,婦人們喜歡都來不及,那管得上吃啥子避孕藥……
六三說,你把村里的漢子集中一下,婦人管不住,我們管漢子。村長伸了個懶腰,起身亮開了嗓子,姓于的漢子聽著。下面生著屌的,耳朵放亮點,都到于家祠堂里開會去。鄉里管計劃用×的領導,下來檢查工作來了……六三沒想到這老頭,個頭小小瘦瘦的,喊起嗓子來,還挺響亮的,你咋這樣喊人?村長說,我喊錯了?山里管計生干部都叫計劃用×的……六三說,我是說,姓于的漢子下面生著屌的……人家一生氣……村長說,你不懂,我們村里都姓于。這樣才能罵來人呢。等人叫齊時,太陽早打斜了。六三清好嗓子,先講了政策,從國家講到省里,從省里講到縣里,再從縣里講到經鄉里。聽課的漢子不是抽煙,就是睡覺,當六三開始講性器官結構時。男子們眼睛睜開了。六三得意地講得嘴角露出了白泡沫。結束后,叫大家提問題,哪不懂。有人問,領導,生殖器官是啥?六三說,就是生孩子的東西。那男人的叫啥?也叫生殖器官。咋男女不分呢?六三笑了,漢子的婦人的凡是生孩子的東西,都叫生殖器官。有人在后面嘀咕著,一會哄堂大笑了起來。六三大聲地問,啥事體,啥事體?有膽大的說,那東西不只是生孩子,還要尿尿晚上玩呢……六三一聽,忍不住也大笑了起來,散了散了,你們晚上撞時小心一點!回頭拿出一大包避孕套,對村長說,每人發一袋,天色晚了,我還得回呢。村長把避孕套往桌上一丟說,我是用不著,你們自己把這避孕藥分了……背著手走到祠堂門口,回頭大聲地叮嚀,聽著,晚上叫婦人先吃了再撞……
鄉鎮拆擴并的事,說來就來。這些日子,大家心里都沒底,誰走誰留,關系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六三的心事更重,自己屬于七大將、八大員的鄉聘干部,這些年沒拍過鄉領導一個馬屁,轉正的事一直沒輪到過他。當時,好像無所謂,反正工資獎金不比他們少一分,現在想起來也晚了。有人說,他們這些人當中,通過領導群眾的打分考核,只能留五六個,其實的按工齡一年拿一個月的補貼回村種地爬山去。
這些日子,六三上班一直很小心,怕工作上出什么差錯。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六三還真出事了。西山坪的村長一進六三的辦公室就大哭起來,領導呀。村里婦人的肚子都給撞大了……六三忙掩上門,小聲地罵,那還不把她們做了?村長苦著臉,她們不愿。說撞前都按規定叫婦人吃了你帶去的藥,不管他們的事了。六三的頭暈了,自己咋沒說避孕套的用法呢。村長還在嘮叨,婦人都在罵這批藥難吃,后來還是切割了和著餛飩吃下去的……六三苦笑著對村長說,你馬上回去,給我把她們看緊了,千萬別讓人跑了,其它的事,我來解決!
六三苦著臉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道道來,眼看事情是瞞不下去了,只好硬著頭皮走進鄉長辦公室。鄉長聽了呆了半天才說,你呀你,這下可把我害苦了。六三說,這事還要該怪老張,咋沒教避孕套的用法呢?鄉長說,別推來推去了,大家都有責任。說著嘆了口氣,我這鄉長是當到頭了,你自己也得想條道走走了……
六三感到自己一下掉進了浦陽江的深潭里,一直聳立在心里的磚瓦樓,也轟然倒塌了……
如果,沒有理漢進城的事情發生,六三也許就在山里守到老死為止。六三從鄉里退回到后陽村后,鄉里還是照顧著安排他當了后陽村的村長。六三說,鄉里拿的是國家工資,村里是拿村民血汗的,不能算干部了,吃穿行慢慢地變回了廿卅源山民的樣子。由于村里沒什么大事,六三就尋思著,找點活補貼些家用。打野獸、種草藥,樣樣都試著干,但沒一樣掙過大錢。云霄說,你干脆跟我叔學木匠去得了。六三想想自己多年沒摸砍柴刀和鋤頭了,就依了云霄,跟她的叔叔做起了木匠。沒料到,幾年的工夫,他的手藝就在廿卅源混出了些名頭,幾年后又在村口開了家剖板廠。一年到頭有著干不斷的營生。特別是近些年,山里人的日子好過了起來,造房子的多起來了,六三的活兒顯得更較忙碌,口袋里也漸漸地鼓了起來。
有了錢,日子也過得滋潤了走來。最早出現變化的是他的衣著。六三收工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切的換上中山裝,然后在左上袋里別上三支鋼筆。云霄罵,沒年沒節的,你發啥神經。六三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說,你這婦人家就知道腳根里那點事,我大小也還是個干部,到村民中去總得跟他們有點區別呀。云霄笑,你除了記個工賬啥的。從來不看書不寫字,別一支筆也得了,插三支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修鋼筆的呢。六三一拍腦袋,一下子明白了啥,我說呢,那天我在潘宅做話,一個小孩子就拿著支破鋼筆讓我修,我好心好意弄了半天沒修好,結果沒頭沒腦給那小孩子數落了一頓,原來是這回事呢。說著,六三拔下二支筆,學著咸水爺的樣子,反剪著手,踩上八字步串門去了……
有人見了六三老大遠的就跟他招呼,吃了?六三只是微笑著往四下里點點頭。村里人私下里議論,六三的樣子咋同咸水爺越來越像起來了?老輩子人瞇著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六三半天,嘆口氣說,這人呀是有官相的,咸水爺的書記早晚是他六三當的了。其實,這些年來咸水爺基本上已不出來管事了,村里有啥事體,都是六三一個人說了算。大家心里都明白,今后該叫他六三書記了。
起初,村里有了紅白喜事,生兒生女,起房上梁的都叫成水爺去喝酒,就是叫了六三村長,六三從來也不去。不知是從啥時候開始,村里人叫了咸水爺又叫了六三村長,在上首位置安了兩把椅子,左首邊坐咸水爺,右首邊坐六三。一天,要入座時,咸水爺一屁股坐在了右首邊的椅子上。六三見狀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大家都看著六三,沒了一點聲音。成水爺睜開了瞇呼著的老眼,沖六三罵,還要叫我請你呀?六三驚惶失措走上前去,要拉咸水爺調位置。咸水爺把六三一把按在了左首邊椅子上,喊,上菜!那天,六三糊里糊涂不知吃了些啥就喝醉了。第三天,六三急急地上咸水爺家去陪不是,成水爺哈哈大笑,你呀,要讓我這把老骨頭永遠在那位置上坐下去不成?六三是明白人,忙說,村里的事還得爺出場。咸水爺笑逐顏開,需要我的時候,我還是會撐你一把的……
六三對這些事體也十分上心,他計算得非常清楚,誰家的囡幾時要出嫁,誰家的兒幾時要吃滿月酒了。每到時候,就早早安排好木匠話,坐在家里等人來請。其實,六三并不在乎吃點啥,他在乎的是那吃酒的場面,那高高在上的上首座位。這是后陽村的一把手才能享受的待遇。天長日久,村里人心里早把六三當書記了。
村里也不是鐵板一塊,私下里就有人反對六三當書記。理漢就是其中的一個。他比六三大三歲,一直沒六三活的愜意,看著六三的得意勁,心里總有些氣,選書記的時候,理漢就跑到黨員家說六三的怪話,后來見黨員沒啥反應,直截了當上了咸水爺的家告狀。咸水爺瞇著眼睛擼了擼山羊胡子問,你有啥看法,說說看。咸水爺呀六三可不能當書記呢,他早年是一個畫×的人,整個廿卅源都知道,這樣的人當書記倒后陽村人的霉呢。咸水爺說那是黨分配的任務。理漢又告,你不知道,六三有事沒事在村里轉悠,反剪著手,邁著八字步,學你的樣子呢。咸水爺眼也沒睜開一下。理漢急了,他六三是個流氓腐化分子。咸水爺的眼睛睜開了。理漢的雙眼也亮了起來,他早年在浦江縣城讀書時,就和云霄搞腐化,差點被縣里開除呢。咸水爺笑了,云霄是誰?理漢大聲地說,就是他老婆呀!成水爺溫怒了,理漢呀理漢,人家蛋生自己雞窩里,跟自己的老婆搞腐化。你咋也有意見呢?理漢老羞成怒了,喊,你們是官官相護,我要到鄉里去告……
理漢還是沒能告倒六三,六三順利當選了書記,成了后陽村的一把手,日子越發過得舒暢了起來。
六三的平靜生活是給理漢打破的。他知道六三在選書記時,到處說他的壞話,場面上沒拿回事,可心里總有些氣。那天,六三想羞羞理漢,叫理漢一起去杭坪鎮賣彩電,幫忙抬進山來,沒料到理漢摸了個三百萬的體育彩票,屁顛屁顛帶著他那大屁股老婆和孩子搬進了魯王城。這下子,真戳到了六三的痛處。理漢臨走那天,過來向六三告別,六三書記呀,我要出山去魯王城住了,感謝多年來的照顧。六三笑笑,外面人生地不熟的,嘴巴要管牢點,要是住不下去就回來,這里總是你祖宗地呢。理漢一臉的不是,這廿卅源我是住夠了苦夠了窮夠了,那會回來呀。六三說,三十年澗西,三十年澗東。這人呀,可不能把話說死。理漢說,三十年個啥呀,三十年后你們都七老八十了,還會進山來?六三知道理漢跟他告別的目的,也不愿同他多說,起身來把一杯水倒在了門口。理漢把一個紅包放到了桌子上,出門叮嚀,有機會到魯王城我家里去走走……
六三見理漢學著他的樣子,邁著八字步走遠了,狠狠地朝理漢背影吐了一口口水,回屋見了桌子上紅包,打開一看,里面包的剛好是一架彩電的鈔票。六三氣得直罵人,撞你娘的穴!真是小人得志呢。你理漢算個啥東西,一個初中沒畢業的東西,我好孬也是村里的村長,還是個高中生,考大學就差十來分,要算起來也是半個大學生呢。撞你的娘,不就是個魯王城嗎!
這些年,六三不僅當了書記,造了幢磚瓦小樓房,完成了多年的想法,而且還是村里第一個買電視、裝電話的人這年春節,學星回家過年來,領著孩子上山來看六三。六三坐在門口的大石頭上,見學星上山來,急急地跑進家門,上樓換了件西服。云霄問,咋咋得了?六三說,學星上山來了。云霄說,那你換衣服作啥?這是早年間的衣服呀,你看你,快把衣服給撐破了,換了換了。六三甩掉了云霄的手罵,你知道個啥呀。學星的孩子已經十多歲了,學星讓孩子叫叔。孩子卻盯看六三的衣服笑。學星拉了一下孩子,讓外面玩去。孩子笑了,叔,你的衣服不是城里人救災送的吧。學星火了,趕上去打孩子,孩子嘰地溜出了門去。學星說,這孩子都給他學校教壞了。六三咧咧嘴,沒啥沒啥。云霄讓學星坐下,這衣服是早年做的,我們農村里,也就湊合著穿了。學星說,也是,就是城里人穿衣服,平時都十分隨意,講究自然,只有在正式場合才穿西裝。六三的臉有些不自然,忙招呼學星吃飯。喝著喝著,兩人的興趣上來了,酒喝得高興,話也多起來了。學星說,你現在的日子過得挺舒心的呀。六三說,那比得上魯王城里呢。學星說,城里也不天堂,像我也有自己的煩惱事呢,就說這房子吧,你這上上下下起碼也有個三百多平方吧,我才多少?一百平方還不到。六三說,你是城里的房子,廿卅源的房子不值錢。學星說,我想想,還是廿卅源里好,水質清澈,空氣新鮮,又不用愁吃呀穿呀用呀什么的。六三聽到耳朵里,卻有些不是滋味,總認為學星是在嘲笑他,就拼命的喝酒,喝到后來稀里糊涂的醉了。晚上,醒來時,天已經黑了。六三起床洗了臉,對著鏡子把自己照過來又照過去。云霄見了問六三,你酒還沒醒呀?六三問,我比著學星的穿著,也不見得有啥區別呀。云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把六三看個遍,覺得奇怪,按說,是沒啥區別,可眼里心里總覺得有啥地方不對勁?
正月里,理漢也開著私家車回廿卅源走親戚,剛下車就奔村里辦公室來,西裝領帶紅皮鞋,嘴里叼著大中華煙,不時地擼著油光賊亮的頭發,見人就分中華煙,玩一支,玩一支,這一支煙比你嘴上的一包還貴呢。分到六三時,被六三一手推開,我吃不慣魯王城的煙。理漢收回了煙大笑,也是,也是,你們廿卅源人喜歡沖的,抽不會醇淡型的煙。六三子鼻子里出氣,你活到魯王城才幾天呀,就一口一個廿卅源人?理漢知道六三有些氣,大聲地反駁,我戶口都在魯王城呢。六三真有些火氣了,你同魯王城人比?人家只有重要場合才穿西服呢!你呀,就是燒成灰,也變不了學星那樣的魯王城人!理漢的臉也拉下了,你知道個昃!這一年到頭,還有比過年還重要的?告訴你,我和學星三天二頭在一起喝酒,他買房子,還是問我借的錢呢……走時,回頭惡狠狠地罵六三,廿卅源里的山里佬!
晚上,六三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是理漢的影子。云霄用屁股頂了一下六三,一歇兒翻來,一歇兒翻去,煩也給你煩死人了。六三干脆坐起了身來,你說理漢那身打扮,魯王城人不像魯王城人,廿卅源不像廿卅源人,惡心不?云霄說,不是挺合身的?你沒看見他婦人和孩子呢,那衣著打扮,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說完,嘆了口氣問六三,理漢婦人在村里時,啥衣服也不會穿,到了魯王城才一年多點時間,穿衣呀走路呀,就跟廿卅源人不一樣了……
六三的心,突然跳了一下,他好像明白了這些年自己所有努力的意義,過去一直糊涂不清的魯王城,突然之間變得清晰了起來。六三被自己的想法弄得興奮了起來,覺得有些好意思來了,翻身壓上了云霄。云霄推著六三罵,半夜三更的,你有病!六三緊緊地抱著強硬地進入了云霄,我是有病的,我要到魯王城買房子,把女兒送到魯王城讀書,我們也做城里人去!云霄笑了,你發啥神經病呀?我們到魯王城討飯去,還是喝西北風去?六三解釋,我到魯王城做木匠搞裝潢去,學星說,他家裝潢的木匠工錢一天要八十元呢。八十?云霄吃驚地說,你在廿卅源要三四天才掙得來呢。云霄翻身爬上了六三問,我們有多少錢?六三說,借出去都要回來,有十五六萬。云霄打了一下六三,你呀,只是個廿卅源里的老板,人家理漢中了三百萬呢。六三惡狠狠地抬了一下下身,我們可以按揭貸款的呀!云霄說不懂。六三說,你就懂腳根里的事,按揭貸款就是用房子抵押,每個月還一點的還貸款,二十年還清。
云霄說,又是聽學星說的?
六三到縣城浦陽鎮后,決定先去找老鄉長探探路。老鄉長在石宅鄉撤擴并為杭坪鎮時,由于出了西山坪村的計生事體,沒能當上正職,只做了杭坪鎮的副鎮長,后來又當了鎮里的人大副主任,一當就是十幾年,前幾年才調進城,現在是縣人大的科長。老鄉長見了六三,十分的高興。一定要留六三吃飯。六三說,飯不吃了,我就來問個路。鄉長奇怪了,你去魯王城干啥?六三撓了半天的頭才說明白。老鄉長高興地笑了,看不出,看不出,你六三發財了?六三說,也沒發啥子財,也就省下了十多萬塊。老鄉長說,六三,你連我也不相信?你沒上百萬的,能上魯王城去買房。六三急了,真的,也就十五六萬。老鄉長盯著六三看。六三說,真的。老鄉長搖晃著頭對六三說,我看你不用去魯王城了。六三抬頭問老鄉長,咋得了?老鄉說,你知道魯王城的一套房子要多少錢?六三問,多少?鄉長伸出了一個手指頭。十萬?老鄉說,再加一個零!六三從凳子上跳了起來,撞娘的屄,100多萬?老鄉長點點頭,八千多一平方,還要加配套費啥的,起碼這個數。六三的眼睛也傻了,一屁股坐到在凳子上。
中飯是在一個路邊的小店里吃的。老鄉長問六三,你咋非要上魯王城買房子。六三的氣短了,聲音也小了,我也不是非要到魯王城買,只是想到城里找個木匠活做做,把孩子送到城里讀書。老鄉長教育他,我看你在浦江城買幢房子合算,像你這樣的三口之家,有個六七十平方,足夠住了。六三問,那要多少?鄉長笑,二十幾萬吧。六三說,那也差好多呢。老鄉長說,你問親戚借借呀。六三苦笑了,上哪家親戚借去?我在山里算是大款了。說著說著,老鄉長問六三,說起房子,你給我打聽個事,山里有沒有房子賣?六三好奇地問,你買房子?老鄉長說,我也快退休了,山里空氣好,想住山里去。六三說,你那老房子呢?老鄉長說,我在石宅的老房子都分給了我幾個兄弟了,就想買個房子養養老。六三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小聲地問,我那房子,有多少好買?老鄉長聽出了意思,你想賣?六三說,我住城里來,那房子也沒用了,賣了,多少也好補上幾塊錢。老鄉長對六三說,我們是老同志老朋友了,真賣的話,我出三萬。六三笑了,我造時就化了五萬呢。老鄉長笑,你呀,我山里當了那么多年的領導,還不知你那房子的價錢?六三說,啥也瞞不過老鄉長,三萬就三萬吧。
六三搬進浦江縣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學星打電話,想想自己雖然進不了魯王城,但住到了浦江城里,對山里人來說也算是城里人了。學星聽了很高興,是該出來闖闖,再說對孩子有好處,我們小時候能進浦江中學,可是全鄉的光榮了。六三也高興,叫學星過年走走看看。學星說,自然自然。末了向六三打聽,村里有沒有老房子賣,自己想賣個房子。六三說,你說啥笑話呀。學星說,真的,一來在城里住煩了,好下來放松放松,親近一下自然,二來將來退休了,回老家來,小時候的伙伴又可以在一起了。六三還是不信,你別開玩笑了,你好不容易考進了魯王城,退休能回這山溝溝里來?學星說,這你不懂了,現在有錢的城里人,都往鄉下買房子呢。在國外,老板都住鄉下,只有窮人住城里。
六三突然覺得心里有些難受,拿電話的手也抖了起來。學星還在電話里叮囑,你可要把這事放在心上啊!六三掛上電話后,望著窗外高高低低的樓房,目光有些失神了。
【責編 榮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