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記憶

故鄉(xiāng)的聲音

小時候夢里總有“雞公車”吱吱扭扭的聲音，有時是獨奏，有時是混聲合唱，特別在夜深人靜時，那聲音清晰得像幅雙面蜀繡，所有音節(jié)似乎都可以用手指頭觸摸得到。夏天時的子夜時分，東門外推雞公車的農(nóng)民才會穿過成都的總府街，如果他們是成群結(jié)隊的，那聲音就十分動聽了。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成都車輛不多，農(nóng)民進城除肩挑手提，雞公車是他們的主要運輸工具，糧食蔬菜，活雞活豬以至于婦女小孩老人，都可以成為運送對象，唯獨鴨子們長到秋肥時，不僅享受不到坐雞公車的待遇，還得自己搖搖擺擺幾十里，從鄉(xiāng)下走到城里來。鴨棚子的農(nóng)民用根細竹竿不緊不慢的前后吆喝它們趕路，一路上母鴨子們憋不住了還要下幾十個蛋給主人。幾天走下來，鴨子們的腳都走大了。當它們翅膀霍霍嘎聲嘎氣走進夜成都街道，城里人在夢中便知道吃皮蛋鹵鴨子的季節(jié)又到了。旱在春末，半大孩子就開始提著里面盤裝著粗粗大大混合著鋸木面和草藥做成的蚊香籃子，滿街放開嗓子唱：

“蛆咽喲，蟻困，五香排香料藥蚊咽!”每個煙字后面都帶了兒音，極富四川民歌風(fēng)味的叫賣聲全城漂浮，直唱到冬天慢慢到來。

夏季的夜晚悶熱，街面上乘涼的人就多如牛毛，胖人熱得恨不能在腋下夾只大竹筒褪涼，瘦子也端杯冷茶不停地喝，直熬到皮膚開始有些清爽時，成年人都疲倦迷糊得站不起來了。乘涼的孩子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鬼，卻精神得很。星光燦爛，偶爾一顆流星煙花般劃過天空，孩子們就突然覺得天地不可思議地近。

乘涼乘到深夜，滯留街面的人肚子開始亂響起來。那時尋常人家端得出的宵夜常常只是碗紅油素面，但蔥蒜味濃濃的，嗅得人胃口大開。又因為靜，這吃的聲音便傳得很遠。

夜再深點人都漸漸回家睡去了，我家那條街上睡得不踏實的人，還不時聽到重負貨車聲，省銀行的后門開了又關(guān)上，貨車就沉重地進出其間。

神秘的貨車聲進出聲是那個夜晚音樂的休止符，對此自有見解的鄰居們還是要議論好幾天。隔壁供電局宿舍婆婆大娘的說法最刺激。她們肯定地說，那是輛運錢的大貨車，所以壓得路都叫喚。不僅運的是錢一定還有金銀。于是說在夜半貨車到后的清晨，有人還撿到過掉在路上的銀針。說有鼻子有眼的，金銀玲瓏清脆的聲音都出來了。

而銀行的后門非常厚重，白天確實很少打開，幾十扇臨街的窗戶也基本緊閉，除非是做清潔衛(wèi)生的日子到來，突然洞開的窗戶里就會冒出好多腦袋，好奇的眼睛使勁朝外亂看。這眼神他們的小平頭告訴我們這些同樣好奇的旁觀者，他們是來自農(nóng)村的士兵，專職銀行守衛(wèi)。

成都的清晨總是被收音機咿咿呀呀天氣預(yù)報聲驚醒的，然后是成年人上班，孩子們上學(xué)弄出的吵鬧響動。這些聲音單調(diào)平穩(wěn)不算太難聽，天天老實重復(fù)不斷。

成都街坊鄰居一天三頓的煎炒味道，成人和孩子們離家在家時弄出的各種爭吵喧鬧歡笑，譜出了塵世的成都曲調(diào)，唯獨半夜進城的雞公車，鴨子們和賣蟻咽小販的清唱，傳達出這座城市寫意的清音味來。

感覺上時間還沒移動，乘涼的男人還在同一地方漫坐坦胸露懷，各種噪音還天天重復(fù)時，文化大革命的狂風(fēng)突如其來了。紅色風(fēng)暴的聲音排山倒海的席卷全國，連成都這一貫悠閑的城市也躁動起來。

我們院的大孩子找回些紅粉帶著我們一幫更小的孩子把院墻涂紅，那時全國流行“紅海洋”。不幸的是，用水攪和出的紅粉無粘著力，哪天忘乎所以把背靠在墻上就會弄一身洗不干凈的紅。

成千上萬的“革命組織”嘩啦啦扯出大旗，最新指示一發(fā)表，人就高唱革命歌曲敲鑼打鼓的去上街游行慶祝。喜歡往人多地方擠的孩子們，似非懂地聽著成年人慷慨激昂的表忠心，參與那些關(guān)于派別的辯論，跟著去起哄那些成份不好而自卑底氣不足革命者。狂熱的革命時代過去只能在書本上見到，而眼前的紅色浪潮洶涌澎湃，仿佛崇高的革命理想馬上就要實現(xiàn)?我們街上的孩子都瘋狂起來。大家仍然還在街面上乘涼消夏，但看到聽到和議論的東西完全不同了，時代如夢就是男啉開始的。

大亂了好幾年，學(xué)校工廠又開始勉強運作起來，我們這些跟著滿街亂跑的孩子又回到學(xué)校，不過那時來授課的不是熟悉的老師，而是來自工廠的

“工宣隊”工人，和“軍宣隊”的軍官士兵。

“學(xué)工、學(xué)軍、學(xué)農(nóng)”成了學(xué)校教育的主要課程，轉(zhuǎn)目關(guān)沏中畢業(yè)。父親是“歷史反革命分子”，我的成績好也沒資格上高中，只有紅五類的孩子才有條件升學(xué)。羨慕的看他人上學(xué)參軍當工人，我只能借“多子女”的身份逃避下鄉(xiāng)，兩個哥哥下鄉(xiāng)好多年都回不了城市，不下鄉(xiāng)的我，也只能呆在家無事可干。

文化大革命不僅重新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浪潮中，人人沒法子自保永遠“紅”下去，身份的極度逆轉(zhuǎn)是那樣的不可測，觀點身份的不同和轉(zhuǎn)變，徹底撕破了人們過去和氣的面皮，不整人還得防著被別人黑整。

狂熱的文革初期階段剛過，成年人中就大量的出現(xiàn)了“逍遙派”，人們已懂得，與其去參加組織派別間的糊涂混戰(zhàn)，枉丟性命，還不如去淘虹蟲養(yǎng)金魚來得安全。不知不覺中我們的街道變成了停車場，白天有幾十上百的三輪車夫在街面上排隊等候從機場來的客人，三輪車夫們不是大聲武氣地議論傳說著各種馬路消息，就是躺在車上睡午覺鼾聲不斷，要不就因為爭奪生意吵罵的喧鬧。

傍晚則不知從哪里鉆出來那么多的大貨車，它們蠻霸車體上蓄積一天的高溫，這時部噴灑在我們晚上原本開始清涼的街道上。那些沒地方談情說愛的情人們也借用大貨車的陰影，時哭時笑地弄出許多煩人的噪音。情人們的只言片語，裹著貨車的悶熱氣息進入我們室內(nèi)，即使有墻阻隔，墻里的我還是煩得想狂喊幾聲!

郊區(qū)的農(nóng)民不再推雞公車進城了，不僅鴨子、雞、蛋成了稀罕物，連各種時鮮四季蔬菜也隨自由市場一同銷聲匿跡。普通人家的基本生存都難以維持，肉類雞鴨和蛋類越來越少，人就變得格外地饞。

偶有一兩個敢進城來賣皮蛋雞蛋的農(nóng)民，偷偷摸摸的樣子像賊，左顧右盼看見戴紅袖箍的人影就緊張得逃，怕被抓住，沒收東西還罰款。

買東西的人居然也同樣有做賊心態(tài)，我媽用糧票成功換過幾次皮蛋，興沖沖拿回家敲開皮蛋的泥土外殼，里面包的居然是洋芋!

“現(xiàn)在的人咋變得那么壞喔?”氣急敗壞的我媽還不敢高聲，用糧票換食物當時也非法，被人知道了沒好果子吃。

郁悶到極致也有開心的時候，隔壁的跛子哥居然命好到有了份工作!那陣子身體健全的人找工作都難，雖然跛子哥得到的不過是份街道生產(chǎn)組的工作。他高興得歡天喜地，歡喜到晚上上廁所，竟然把廁所門都撞垮的地步!據(jù)說同院的人聽到那聲巨響嚇了一大跳!

故事第二天傳遍了我們街，人都覺得很好笑。我們這幫半大孩子最開心，見面就擠眉弄眼的亂哼小調(diào)，唱的是：

“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我們小孩子并不懂這事的滑稽無奈和黑色幽默意味。

我的童年少年時代，隨著這些紛亂的令人回味的聲音一同漸漸淡忘消失了。文革后的中國的變化巨大，轉(zhuǎn)眼間我就是成年人了，自身的種種變化水流一般把我從工廠的學(xué)徒工引到美術(shù)學(xué)院，然后做了教師和報社美術(shù)編輯攝影記者，最后又遠行到國外定居。從國外重回故鄉(xiāng)的那一刻，我赫然發(fā)現(xiàn)成都已全然改變了。

當年同一條街住的孩子們已成了三十多、四十多、五十多歲的人。童年時代眼中的成年人已走到垂垂老矣的歲數(shù)，離世的鄰居熟人也不少。文化大革命轉(zhuǎn)眼過去了二十多年，我父母也早搬離城中繁華街道上的單位宿舍，遷到一環(huán)路外的，每幢有“七十二家房客”的居民大樓居住了。自由市場就在居民小區(qū)里面，就在父母樓前，那里每天人山人海的熱鬧方便，父母的生活卻寂寞了很多。

從國外安靜環(huán)境回到成都，以往熟悉熱愛的響動聽起來不再那么順耳，頭一個晚上竟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好容易入眠，凌晨四點又被晾醒，聽見樓下那塊不大的公共綠地上，有人腳步磨蹭的在打拳，呼哧呼哧的節(jié)奏響動格外清晰。這居民區(qū)的群樓外是城市主千道，有越來越多的車輛急急來去，據(jù)說是些無進城牌照的郊區(qū)農(nóng)村的拖拉機們，趕在天亮前紿城里的建筑工地運送材料。再過一陣，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大竹掃把劃拉地面的聲音也參和進來，他們在清掃頭天自由市場遺下的各種垃圾，一兩小時后，郊區(qū)農(nóng)民又該挑著新鮮菜肉來做買賣了。之后早起的老人拖著腳步，響亮地清理存積一夜的口鼻濁氣，孩子們也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喚自己的伙伴同去上學(xué)，成都的天就這樣吵吵鬧鬧地大亮起來。

父母也一改喜歡睡懶覺的習(xí)慣，去自由市場的小食攤販處買回油條豆?jié){包子放在桌上，等我醒來。

現(xiàn)在的我好像候烏，一年一度從新國度飛回故鄉(xiāng)，習(xí)慣了國外自然環(huán)境，習(xí)慣了國外生活上種種便利條件，習(xí)慣了在新國度里陌生入之間也能微笑招呼的我，回到故鄉(xiāng)像回到夢中。

那是我的先生伊恩和剛出生不久的小兒子詹姆士隨我第一次回國，不會英語的父母無法與伊恩語言交流，只能笑著不停指著一桌子的菜，用動作示意要他多吃，啞劇般好笑。更滑稽的是我嫂子，對我說話時用四川方言，轉(zhuǎn)身對伊恩就說普通話，好像他就能聽懂這樣的語言轉(zhuǎn)換?才六七個月大的小詹姆士用他好奇的眼睛與人目光交流，在他還短的生命里，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的成都人，他愛看人也被人歡喜地看。

回成都的那段日子對我來說別有意味，于伊恩更是特殊體驗，以前他從未到過中國，對成都全無概念。可他無論如何不能隨我回到過去的日子里了，連我自己都不能用語言精確表達的感受，對他自然更是說不清。伊恩卻敏感而平靜的問我一句：“和印象中完全不同了，是吧?”我?guī)е哌^我從小熟悉的總府街北新街以及老皇城舊址，我并不想找回什么，就算想，我能嗎?

父母和他們從老房子里搬過來的家具衣服書籍都顯出發(fā)黃的老舊味道，古老的成都看上去還面熟，卻又很不同了，老去的是人是歲月，年輕起來的還是人還是同一城市?置身于新成都的街道上，有時是滿眼的陌生，時常有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

父母的淡泊無欲無所求，與千萬人如此匆忙的腳步，強烈的發(fā)達愿望對比強烈，令我吃驚不已!

新生蓬勃的故鄉(xiāng)簡直像個巨大的建筑工地，現(xiàn)代城市拔地而起，活力十分也有讓人感慨萬千的混亂。今天故鄉(xiāng)人的命運將不再重復(fù)幾十年，幾百年，上千年的無奈荒誕?

無論我在多遙遠的世界的另一端生活，故鄉(xiāng)的聲音總在不經(jīng)意時浮現(xiàn)

辣子魚，火鍋天

中國的人口大省數(shù)四川，十個中國人里有一個四川人，幾頓中式飯菜里就必然有相當比例的川菜，這是不爭的事實。而川菜近年來在國外也流行，把熱辣辣的氣氛推廣到世界不同角落，實在是件有意思的事。遺憾的是，并沒有多少川人生活在海外，也就不會有多少地道川菜館出現(xiàn)在異國的土地上。特別是居住在像新西蘭這樣的小國，偶爾聽見有人說話帶土氣的鄉(xiāng)音，從菜譜上見到美味的川菜名，辣子花椒的刺激頓上心頭，別有一番想象中的愜意。

久居寂靜的新西蘭，由舂到夏從秋到冬，日子在，忙碌中偷換。這幾日連綿陰雨，氣溫驟減。從室內(nèi)探望出去，寒氣在花草樹木間游動，后院的大橡樹的“移民”身份突然曝光，露出了在本土冬季必有的蒼涼，前幾天還滿樹的黃葉一下子都落光了。

新西蘭沒有氣候分明的四季，要不是橡樹的提醒，要不是走到室外突然搓手搓腳的冷，人很難意識到冬天已經(jīng)到了。此時，強烈的懷念起成都家鄉(xiāng)冬天熱氣騰騰的火鍋，懷念起前幾年成都流行的，路邊街頭小攤販賣的“麻辣燙”，懷念那種吃一串辣嘴，吃一鍋全身冒汗的味道氣氛來。

用火鍋和“麻辣燙”驅(qū)散潮濕陰冷的寒冬，讓成都人冬天也能享受大汗淋漓的痛快，方式本身就過癮好玩。而重慶人敢在盛夏之際光著膀子就汗吃辣火鍋，玩的卻是“以毒攻毒”的豪氣霸氣。四季火鍋在四川風(fēng)靡?guī)资陝蓊^不減，這后起的“麻辣燙”和“辣子魚”等新菜式，口感味道有勁，更是回味無窮。

此念竟令口舌生津，饞蟲在心在喉蠢蠢欲動。人在新西蘭的消饞法之一，是翻出自己收藏的中文文字四川菜譜，翻到火鍋制作那頁，從頭到腳細讀一遍，精神會餐。還是不過癮的話，就找各種代用晶模仿炮制一鍋。幾年過去幾本菜譜被翻得發(fā)了黃，卻因為原材料調(diào)料的限制，又因天時地理人心人胃已不同，即使想做川菜，味道總不及原鄉(xiāng)的酣暢辣香了。

所以才有了那年回成都的經(jīng)歷：

朋友看出了我眼中閃爍的饞，就建議帶我去吃大名鼎鼎的“辣子魚”，說這菜式很新，讓我嘗嘗鮮。

七彎八拐，我們走去餐館，這個隱藏在小街上的餐館離我朋友家不遠。路上朋友慢悠悠解說這家餐館不賣別的菜，就一道“辣子魚”當家，生意卻大紅大紫地好，還帶出了無數(shù)跟風(fēng)賺錢的店家。

走近餐館，果然，餐館門面簡單到幾乎沒有室內(nèi)裝飾的地步，滿登登的食客卻從門內(nèi)坐到門外，甚至街沿上都坐滿了專注大嚼的食客。走進餐館辣風(fēng)撲面，只見每張桌上都有只臉盆大小的盛囂，指甲蓋大小的油炸紅辣椒噴香撲鼻滿浮于盛器，魚塊倒?jié)摮劣诶苯泛虏灰娏苏婷婺俊?/p>

這一看便令我面紅耳赤，怯意頓生。我原本就不太吃得辣，又在國外生活多年，吃辣的“段位”旱退到初段去了，這道辣子魚僅在氣勢上已先把我辣翻!

朋友笑嘻嘻推我入座，說：“這是你在國外吃不到的好東西，嘗嘗看!”

一身農(nóng)村上氣的女招待過來，立了卷手紙在我們桌上，直覺知道這東西不是為我們上洗手間提供的方便。只見左鄰右舍眾人個個吃得滿面紅光，腳底地面上白花花一片，就明白這手紙是為揩汗用的。

沒等幾分鐘，我們的大盆轟然上桌，朋友叫來幾瓶啤酒，周遭已請吃聲不斷。滿眼盡是紅辣椒跳動，還不知如何下手，已有魚塊被撈出放進我的盤子里，伴著油汪汪的紅油大蒜和綠蔥。

定睛細看，這魚不過是普通的塘養(yǎng)草魚鯉魚之類，調(diào)料也不過是四川人家常用的辣椒大蒜豆豉之流，卻炮制出異常的香辣感，視覺效果更是對比強烈吸引人，竟無家常魚肴慣有的甜酸溫和味道。

舌頭欣然胃口大開的同時，我立刻臉紅筋漲地“痛哭流涕”，一手抓住手紙卷不放，直嚷著受不了了的“哭”成淚人，筷子卻舍不得停下來，在大盆里反復(fù)打撈。

看我這么狼狽地喜歡這道菜，帶我嘗新的朋友開心極了。她說成都這幾年的新吃法竟如時裝般一變再變，有心人不斷推出各種新菜式，滿城人蜂擁爭捆前來大吃特吃的結(jié)果，是店主大發(fā)食財，其中賣相最好的就是“辣子魚”。

這道貌似簡單的新川菜，做法上頗有點石成金的意味。原材料一眼能看穿尋摸到，自己在家里就是做不出同樣味道來，甚至別的店家做出的滋味也不甚理想。于是好吃會吃的成都人就沖著這真味道真刺激來，街小店僻也不怕，這家餐館的口碑好極了。

除了新菜外，傳統(tǒng)火鍋還是一如既往地吸引人，但火鍋材料也在時時翻新。成都人沒拋棄傳統(tǒng)的大白菜，粗粉絲、鴨血、牛肚、黃喉，近年來又添加了朝鮮海白菜，從澳洲新西蘭空運來的大蝦海參等等過去少見價貴的材料。還傳說有不法老板給火鍋里暗下了鴉片殼，調(diào)制出的味道噴香迷人，引入吃了回頭再回頭，上癮到不吃火鍋就沒法過日子的地步。

這說法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認識的朋友中確有吃火鍋吃到胃出血，據(jù)說是通宵達旦的吃，天天吃下來，辛辣傷到胃，最后不得不進醫(yī)院的事情。又聽說這位朋友出院后還是改不掉愛火鍋的嗜好，每天還是要去火鍋店里涮一回，真有癡迷到不顧命，食土敢為火鍋赴死的氣概。

不是四川成都這方水土養(yǎng)大的人，很難理解川人對麻辣火鍋之類菜肴的狂熱勁頭。即使是普通川菜對外省人來說，已經(jīng)辣字當頭可怕之至箱。川菜里的“麻”更不能為外省人接受，這“麻”在外省人看來更是全無道理，偏偏川人非麻辣不可?于是當麻辣聯(lián)合殺進入外省人嘴里，食者的舌頭立刻變得像被欺負得人前不敢抬頭的小媳婦，連話都說不清了。不止一次在餐館里見到外省人被川菜欺負得淚涕皆下，食客嘴里嘶哈著眼淚兮兮地質(zhì)問小店廚師的鏡頭：

“不是告你我吃不得辣么?干嗎還放那么多辣椒?”

廚師傻笑忙分辨：

“哪里放了嘛?連鍋都專門洗過的!”笨嘴笨舌解釋時，廚師突然意識到可能犯下的錯誤：“糟糕，怕是搞忘了洗鍋鏟兒?”要知道川菜的煎炒確有不洗鍋不換鍋的特點，川菜因此才有種種復(fù)合的混香。小店廚師的回答是事實不假，也有點戲弄外地人的味道。該辣的川菜不放辣，還叫啥子川菜喔?

看外省人被辣得哪么慘，廚師也心軟，趕緊做碗免費的酸湯送上桌，外省人嘀嘀咕咕說要沒麻辣才好，一邊把菜拈進湯里洗洗涮涮繼續(xù)吃下去。管端飯菜抹桌子掃地的小幺妹兒柔聲搭腔：“辣才好，出濕發(fā)汗又熱和，下回再來喲!”

而川人自知，川菜并非都是麻辣味，酸甜清淡的菜式也桕當多。只因為像“水煮肉片”這樣的菜名太具欺騙性，不明就里的北方人點上桌來自然會大吃一驚!以此名目清淡實質(zhì)辛辣的菜肴來類推，外省人便認為川菜就是一片麻辣天下。又因為川菜的麻辣之風(fēng)太強大盛，到此一游的外省人哪里有時間看得到川菜婉約溫柔的那面?更何況川人男女大多性格潑辣能千，氣質(zhì)中有股朝天椒似的沖勁，這人的基因里似乎也有麻辣味存在。外省人說到川菜川人，就離不開麻辣這樣的形容詞了。

我卻已經(jīng)走到只能適應(yīng)“改良川菜”的地步，生活在國外多吃辣就口舌生瘡上火，對花椒的麻也格外敏感起來。

無論是在新西蘭還是在澳洲，兩個國家的氣候都溫和宜人，難得有截然不同的四季。在這時節(jié)氣變化不大的國度里，稍不留心年頭就悄然滑過，人在此可以欣然長大，也可陜樂而昏然老去，生命水似的梳淌過。

既然選擇生活于此，保持生命和精神的寧靜狀態(tài)也許是必需，但由不得人的，還是會想念起故鄉(xiāng)男辣汗魚熱火鍋的麻辣刺激來。生命的過程很大程度充滿遺憾。

地處南極的澳洲新西蘭雖然近十年來接受了大量膚色文化人種不同的移民，世界潮流的移動旋轉(zhuǎn)，把原來老死不桕往來的人類打亂重新組合鑲嵌在一起，人們的品位文化視點隨之漸變了不少。生活在人的世界里，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國家，人無法完全抵御也不能全然接受這種變化。

對我個人來說是什么都變了又都沒變，最強烈的變化恐舊還是在自己的內(nèi)心?不出意外的話，也許我的下半生就將在這兩個世界最南端的，非常平靜的國家永遠的生活下去，與這里的人們一起歷數(shù)未來的春夏秋冬。

但我也常常自問，自己的心是否始終會有念?回答是肯定的。

在這溫和的冬天里我還會自然的想起故鄉(xiāng)的辣子魚和熱絡(luò)火鍋，懷念生我養(yǎng)我的成都平原，思念那我一直熱愛的人文地理包括土氣的鄉(xiāng)音。而現(xiàn)在的我還懂得，懷念的不盡是簡單的歡欣抒情，懷念中還包括生命本身的動蕩變遷刺激，以及所有的苦辣酸甜!

貓的故事

小時候在成都，家里一定是有貓的，用它避鼠雖是重大理由。

那時的成都，老鼠是無處不在的，所有人家的墻角都有幾個老鼠洞，堵不盡也堵不完。老鼠的利齒除了奈何不得瓦缸玻璃罐外，連毫無嚼頭的書本它們都不放過，什么東西都被它們啃兩口咬得缺缺丫丫來解饞。老鼠的樣子又難看，渾身臟兮兮的惹人嫌棄，想到它們一向出沒在各種骯臟場所，回過頭來還在人的食物上動嘴，人就要打個冷顫。家里要沒個君王般的貓主政，眾老鼠早就瘋狂鬧翻天了。

貓則大體上千凈，輕手輕腳又很富情趣。

過去有貓的日子里，我們家的人回屋第一件事就是摟著貓親親，小貓很有撒癡耍嬌的本能，喵嗚喵嗚人不抱它它就自己往人身上蹭，嬌女孩般追求人的愛撫親情。

我們家的描是語言不同的家庭成員，小時候的我們兄妹，冬天摟著貓暖被窩，睡在被窩里的描還要露出頭來，枕在人肩頭上呼嚕出熱氣癢癢的，好玩。夏天的貓拒絕與我們睡在一張熱床上，會自找一處陰涼地躺下，攤手攤腳拉開四肢不想動彈，直到夜深人靜它們才活過來，噌地竄進黑夜中，在夜風(fēng)中瘋夠了才輕盈回家轉(zhuǎn)。

我家曾有過一只極生動可愛的小貓，是那種愛玩愛瘋天黑時就不見蹤影的小東西。絕妙的是，它顯然分辨得出我們家人的腳步聲，不管它在黑院子里玩得多么快活，只要聽見我們家的人的腳步聲，它必定會從黑地里竄出來在人褲腿上抱一把，然后懂事地腳跟腳送我們上市藝術(shù)館的公廁去，那陣子我們住在母親工作單位大院中。

小貓靜候在臭門外，等人完事后又送我們回屋，之后再一溜煙消失自去玩。天天如此盡職，可愛得招人痛愛，我媽愛它如子。還是小孩子的我們舊黑怕夜空上變化多端的烏云，公廁卻不能不去，一段嚇人的空曠黑路不能不經(jīng)過，哪怕有一只小描同行也壯膽，所以我們也愛它，還格外感激它懂人心的體恤。

不料才一歲大的小貓，大概吃了被鼠藥毒死的老鼠也連帶中毒，回家來竟口吐白沫抽搐死去，全家人傷心極了。我們兄妹三人把它裝在馬糞紙的鞋盒里，安埋在大院的竹林叢中，為它立了塊有它名字的小木牌。

哀痛不過，我媽又買了只皮毛斑瀾的美描回家。描還小卻已有貴婦風(fēng)度，嗜好是不愛出門亂瘋卻愛伸出利爪，把人的褲腿當樹磕磕絆絆往上爬，爬到人的肩頭等平坦處，再舒坦盤身小酣一番。美描每天爬人不止，利爪不免劃破人的皮膚，還會抓破褲料勾帶出幾絲線頭。我媽急了會罵它，美貓不聽，反而認定了這種爬法是它的特權(quán)，天天在我們身上照爬不誤。

剛開始美描不過是只小絨球，吃了專門為它買來的貓魚拌飯又不怎么愛室外運動，半年過后便體態(tài)豐滿，盤咸一團竟能把整把椅子占滿。

偶爾來我們家?guī)椭鲱D飯的外婆也是愛貓之人。美描深知這點，竟敢一路從褲腿直爬到外婆頭上，盤得像頂肥嘟嘟的皮帽在外婆頭上睡覺。外婆居然就硬著脖子頂著肥貓在廚房里忙，還不許我們把美貓從她頭上趕下來。

遺憾的是這只描也沒能在我們家長留，一日它突然消失了不見蹤影。人說貓的記憶力極佳，哪怕走失了幾十里路也找得到回家的路。可我們的美貓再沒回來，很可能是被人偷了，弄得全家人苦盼了好長時間。

幾十年前的成都民層，多是平房格局，有—兩層樓的建筑都少見。但城市民居密集，建筑也無甚章法，墻面屋檐參差交錯，常常是窗對窗墻挨墻的尷尬無奈，那種狹逼更是令人煩惱。當時的成都人想要關(guān)門悄悄吃頓好飯菜都很難做到。家常川菜中最有名的“回鍋肉”，又叫“隔鍋香”，就形象地揭示了當時鄰里關(guān)系。

這道菜說的是這邊肉才下油鍋，隔壁的鄰人鼻子就開始癢得打噴嚏。爆炒的香味再濃厚點，各種意思的咳嗽噴嚏聲便不絕于耳。為睦鄰，禮節(jié)陸地送一小碟與近鄰分享最好，要想硬起心腸來關(guān)門自食是真難。當年的成都人家生活大多清貧，要攢足了錢秋涼后才有可能大張旗鼓地灌香腸做臘肉，準備做足從新年吃到明年夏初的肉食。做臘肉的季節(jié)到來時，家家都會把自己的作品懸掛在屋檐下的高處，借助風(fēng)自然吹干。那時四鄰的家描們，如時遷上房瓦不響，頻繁在屋頂上出沒，黃綠眼睛機警地四下搜索張望，想來它們的小腦瓜里滿是偷雞摸狗之念?它們思想行動的結(jié)果，往往造成鄰居人們之間的互相懷疑甚至罵戰(zhàn)。當小孩的我們則通常是描們的同盟者，只因為描的精彩把戲好看。還因為只要屬于自家的香腸臘肉在空中安全懸掛，別人的美味失蹤與己無關(guān)，我們會裝聾作啞而熱切地觀看。

那日有麻灰貓一只，看中了鄰院高墻窗下掛的大串香腸臘肉，腳步輕盈地從我們的院墻跳上屋頂，攀上兩院間的腰墻，再沿鄰居墻上那道銹水管向美味靠近。然后描身直立試了試，兩者之間還有段距離。

早注意到動靜的我們四五個小孩，站在天井里緊張觀望，猜測這貓是否能順利得手?

這描無疑有工程師般的精確計算本能，眼見它調(diào)整了幾次朝向姿勢，—躍而起的瞬間咬住根香腸，懸空時體重倒順勢拉下—大串美昧來。我們爆發(fā)出的歡呼聲把貓嚇得一驚，拖著戰(zhàn)利晶在屋瓦一片亂響中逃之天天。

我們還留在天井里熱烈討論，疑問這貓會不會把香腸臘肉叼去獻給它的主人?傳說義描常干這種好事，懂得以他人魚肉向主人邀功，同主人一起它的不義美食。我家的描就經(jīng)常拖回一只半只血呼呼的死鼠回家，大模大樣留在廚房過道上，要不然就放在我們的房間里。它是否有邀功的意思我們不清楚，反倒是我們被嚇得雞飛狗跳一一要清除死鼠不說，還要想辦法盡快誘回這只可惡的貓，把它的嘴和腳爪一并摁在肥皂水里清洗一回，千這種事想想都惡心。

春去冬來，我們家從長順街搬到省歌舞團，又從青羊?qū)m搬到草堂寺，從大把巷搬到北新街，又從總府街的藝術(shù)館搬去水碾河。記不得搬過多少次家，總之是隨父母的工作移動，搬來搬去沒個定數(shù)，從未有過真正屬于自己的家。

但不管搬到哪里，我們家總是有貓的，養(yǎng)過的描也不計其數(shù)。我媽和全家人都愛描，我們的貓卻沒有一只是壽終正寢或活到古來稀的歲數(shù)。可憐的它們不是吃了不明不白的東西糊涂送了命，就是走失或被人偷去。最不敢想象的，是我們愛之如命的乖貓落到哪些饞人之手，偷殺了去做“龍虎斗”?我媽單位上的看門老頭，就曾三番五次要我們不幸死去描，說是喜歡它的毛皮，我們當然不給，誰知道他暗地里是否還在謀它的肉?

文革開始后不久我媽宣布不再養(yǎng)貓了，父親的工資被扣了一年多，我媽六十多塊錢的月工資要養(yǎng)活一家六口都難，再有只吃得不多的貓也難。給我們童年生活無數(shù)決樂時光的描，就這樣從我們的生活中絕跡了。

直到前幾年回國看望我媽和哥哥們時，赫見家里竟有只惶隍的瘦描，我大哥和侄女還把它當寶貝似地愛，過去愛貓如命的我媽卻見不得它，見了就作勢要打!可憐描見我媽的影子就逃!恨不能找個地洞藏起來。

別說瘦貓不可愛還愛四處練爪地討嫌，我媽見了心煩，就連難得回國來的我，我媽也沒心思精神跟我多聊幾句了。過去十幾年來我媽老了許多，像臺運作太久的機器開始不靈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人也不知道，現(xiàn)代醫(yī)學(xué)技術(shù)也無法確癥醫(yī)治。好在還找到一味尋常的中藥丸輔助著能治我媽的病，靠著它，我媽的身體竟然又慢隕好了一點。

我媽自己都記不起來，過去的她是多么愛貓的人么?

哥說現(xiàn)在成都的老鼠空前地多，它們甚至白天敢在一些街道上溜邊竄游，居民小區(qū)里的老鼠還有飛檐走壁的本事，能攀直壁爬上七八層高樓，不養(yǎng)描的人家晚上不敢窗戶澗開，伯老鼠飛進家來。

俯瞰樓下的公共化園地，確有鼠輩流竄身影。回頭看家里的這只可憐瘦貓，不禁質(zhì)疑它是否有膽下樓去與碩鼠面對面?一兩只碩鼠憑體重，憑大膽完全有理由把我家的瘦描當成一盤排骨菜。

倒是奧克蘭學(xué)院山路旁的流浪野貓，惹起了我重新養(yǎng)只描的潛念。熱愛動物的西方人有的也講血統(tǒng)淪，貓狗要是擁有張來歷不凡的出生證明，其身價就會比同類高上許多。好在多數(shù)新西蘭人愛寵物就像愛自己的孩子，每月花在寵物身上的費用跟養(yǎng)個孩子差不多，再普通的貓狗多數(shù)享受著不錯的待遇。有描狗的人家花錢買專門的糧食，動物生病了帶它們?nèi)ｉT的醫(yī)院。主人要外出旅行不能帶它們同行時，會把它們送到專門的動物旅館，假如動物不幸去世，還有特別的動物墳地供主人選擇使用寄托哀思。絕大多數(shù)的新西蘭貓生老病死都有人照顧，西方國家里還有特別的流浪動物收留機構(gòu)，有專人去捕捉流浪動物，送去等好心人來領(lǐng)養(yǎng)，實在無人領(lǐng)養(yǎng)的動物才會被人道毀滅。學(xué)院山路上成群的無人照管的流浪描，暫時還算得上異數(shù)地存活著。

還沒想好我會養(yǎng)一只什么樣的描?但會有那天的，我相信，就像小時候我在成都的家那樣，家里定有只可愛迷人的貓。定居下來后我們的家將給貓?zhí)峁┮粋€安穩(wěn)舒適的生存環(huán)境，我想養(yǎng)的貓一定要讓它活到尊嚴地慢慢老去，像有尊嚴的人一樣。也許我不應(yīng)該指望將來的描像我記憶中的描那樣野趣橫生，童年已去，哪里找得到只跟記憶中完全一樣的描呢?它的出生血統(tǒng)是否高貴，品種是否少見并不重要，會撒嬌愛千凈愿跟我親近就好。其實我已經(jīng)有一個愛描的家庭，丈夫伊恩從小就愛描，年幼時他愛描愛得發(fā)瘋，還說長大后要當個“養(yǎng)描的農(nóng)民”呢!他在任何地方見了描，都會停下腳步蹲下來跟貓玩一會兒，說幾句話。連我的小兒子仿佛也有愛貓的基因，總說想要只家描都說好幾年了，我們這東西方血緣混合之家的人都愛貓。

我癡迷的是，描那種神秘又溫情的動物，始終驚奇人鼠描之間的天敵仇友關(guān)系，那種既公開又秘密，彼此相互依存的歲月少說也萬年之久的，愛恨情仇的奧秘。

我記憶中曾有過的小伙伴，有著不同的藍綠黃色的清澈聰明的眼睛，記得住它們的身體在我掌中熱乎乎的體感電流。也還記得自己小時的夢，夢想自己是只描。有九條命的我，能在短促的時空里敏捷地轉(zhuǎn)體翻滾，能從高空落下而安然無恙，還會在屋頂上追逐自己的影子和獵物，在每個漆黑的夜晚都敢撒丫子飛奔出去，目光斑斕如虎，滿身盡是生命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