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山，那水！

中國很大，雄鷹飛不過她巍峨的山巒，冬雪飄不過她浩淼的滄海，那是我的心最貼近的土地，我能聽懂她沉重溫柔的呼吸，我能感受她古老血脈的流動，鳥兒飛過，我會驚心，花兒綻放，我會濺淚，源遠流長的中華母親，無論我在地球的哪一端，女兒我都會匍匐在您的面前。

走過干山萬水，北美山川的廣袤雄渾，歐洲大陸的古典遺風，漂游的我，竟如那“過盡干帆皆不是”的燕子，尋找的真正春天還是在那一片魂牽夢繞的神州大地。

往事如煙，歲月如歌，神州大地，曾留下我多少生命跋涉的足跡。少年的我，曾經為了愛情，在北國的內蒙草原上策馬歌吟，留戀那風吹草低的羊群云朵；青年時，手執教鞭，曾踏上西去的列車，讓桃李遍撒在郁郁蔥蔥的天山腳下；在那成家的日子，情侶攜手，赴東海漫游，遙望普陀紫煙，聽夜半鐘聲。創業的時刻；又負載著雄心，南下珠江、瓊海，熱辣的海風里寄托著自己藍圖的夢想；然而，“而立之年”的我，最終還是把自己枝繁葉茂的生命伸展到了海外。他鄉望月，傾聽著墨西哥海灣的濤聲，懷戀的卻仍是神州那一方蒼茫的熱土。

昂首向天的雄雞版圖啊，你是東方文明的古老搖籃，你是人類歷史的斑斕見證。就在你的心臟腹地，有一處最深的夢，她曾是我心里最溫柔最絢麗的地方。巴蜀大地的明艷花蕊，在蒼然千年的東風中燦然開放，也在我春秋的夢中干回地縈繞。她，就是祖國西南寶地的明珠——成都。

記得還是在大學畢業的那年，我那十九歲的臉上寫滿了青春年華的渴望和夢想。母親感嘆女兒四年的寒窗都是在古長安西南城墻腳下的陰影里度過，一路走來又多是在八百里秦川的土地上盤亙，所以特別獎賞我一次恣意的遠游。她那殷殷的笑容恍若就在昨天：“孩子，你最想去哪兒?”我端詳著阡陌縱橫的神州大地，目光就留戀在地腹深處的那片盆地：“我想去成都!”

成都有“人”，遠的我想看諸葛亮，看杜南，看蘇軾，看薛濤，近的我想看巴金，看李劫人；成都有“山”，杜甫詩中詠峨嵋，李白千古唱巴蜀，那峨帽的金頂佛光，那青城道仙的繚繞，一直在誘惑著我的心；成都有“水”，我的夢里先是成都城里的水光竹影，挽著云朵一樣發髻的薛濤正走在門前的水邊，扶著竹林，一步步吟誦著她蒼茫遼遠的心事。走遠些就到了都江堰，分流的河水閃爍著先租的身影，山依著水，水戀著山，就這樣唱到今天，唱出歷史，唱出生生死死的愛情。

成都啊，就在二十多年前，一個穿著紅裙的姑娘，帶著她十八年的夢想，曾向你輕輕走來。

成都人杰

平生第一次踏上自己的夢中之旅，我拉著同伴女友的手，從火車的窗外眺望翻越秦嶺的壯烈，那險峻的寶成線上一路的驚嘆竟讓人不敢喘息。清晨的陽光里，我們終于看見了成都。按照同學的指引，先奔去四川大學。那校園就坐落在護城河畔，迎接我們的是—群年輕的學子。都說四川人杰地靈，無論在中國的哪所學校，只要有四川來的學生，一定就是最活躍、最熱情、也是最聰明的分子。我當年的中文系上，就有一位四川籍的男生，姓何，學校里沒人不知道他，個子雖小，但聰明絕頂，待人像火一般溫暖，大家都很少直呼他名字，千脆就稱他“小四川”來得響亮。這一回，就是“小四川”把我們介紹給他在川大的朋友。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喜歡文學就能引為知己，就能彼此信任，而那美妙的青春年華就是我們大家相知相惜的見面禮。

我們在川大朋友的引導下開始了天府之都的游歷。走在成都的街上，到處可見俏麗潑辣的成都女子，她們的小臉好像天天被水氣洗過，白里透紅，聲音也如同浸了水的清亮和滋潤，說起話來幾乎沒有標點，尖銳里卻充滿婉轉。成都的男人則是敏捷熱情，他們比江南的男人更千脆，比北方的男人更溫情，他們對女人是尤其負責的，遇到女子問路，他們會不惜時間地解說，還一路陪送到好遠。穿梭在喧鬧的街巷之間，我的腦海里就總在想當年的蜀國人究竟是何種光景?成都是具有三千年文明的古鎮，“三星堆”的發現告訴人們這是一片多么古老神奇的土地!青銅閃爍，金箔灼灼，強大智慧的蜀國曾在歷史的長河中巍然鼎立。那西漢年間的司馬桕如，與那多情的卓文君曾私奔到此，當爐賣酒，琴瑟齊鳴，那真是一幅“錦水有鴛”的浪漫畫面。

友人說領略成都的美一定要先“吃”，吃到眼花繚亂，吃到舌根發麻，而我的心還是迷戀在成都的“人”。莊嚴的武侯祠，記錄著三國風云的羽扇綸巾；肅穆的杜甫草堂，緬懷著盛唐“詩圣”的敦厚顏容。最讓人動心的是蘇公祠，那詞壇一代天驕，文人一代典范，卻終生貶謫得顛沛流離。滄海桑田的成都，還為我們慨然留下了女詩人薛濤的足跡，那一顆長空渭過的寂寥之星至今還在錦水之畔閃爍。

還記得，民國時期的成都，已不再是李劫人筆下的《死水微瀾》——年輕的巴金走到了法蘭西，他在《幻滅》中《新生》，他在自己的《家》門前寫下歷史的“春秋”。在他身后，又相繼走出沙釘、艾蕪，走出一代代年輕鮮亮的身影。

中國的文壇不能沒有成都，中國的歷史不能沒有成都，中國的今天更不能沒有成都!君不見，當今的藝壇明星有多少是來自川蜀大地，即便在海外，我們也能欣賞到正宗的川劇，就在休士頓國慶的演出舞臺上，來自成都的川妹子還為大家獻上一出“變臉”的絕活呢!更不用說“川菜”在海內外的所向披靡了，如今走在北美的大地上，要說那最紅火的中餐，肯定是“老四川”或者是“川霸王”。漂泊浪子，萍水桐逢，一說都喜歡麻辣火鍋，那可就是他鄉遇故知!

千百年來，地氣氤氳的成都城養就了多少佳人才子，如今的成都更騰飛出一代商海的天驕。

仙山有靈

古人曰：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成都的地杰人靈，成都的人文氣質，還在她有仙山環繞。近處有道冠的青城山，外圍則有天下聞名的峨嵋佛山。道家的天人臺一，順其自然，佛祖的廣結善緣，性靈保佑，猶如兩條無形的精神紐帶，將美麗的成都輕輕纏繞，為川西大地送來亙古不滅的仙氣。到成都，不能不看山!

我永遠都會記得登上青城山的那一天，陽光明亮得晃眼，但一路是滿目的青翠送爽。都說青城山是幽，山路上真是靜謐，毫無車馬之喧，只有那山風溫柔地吹著，裹挾著樹的清香。青城山不高，古跡也不多，但它有說不出的仙風道骨，走在清幽之中，遠望塵世，兩袖清風，懷想著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呻A那時我青春年少，稚氣紅顏，只覺青城過于清淡，脫塵之氣太重?，F在想來，只有經歷過紅塵碾軋的人才能真正領略得了它那撫慰蒼生的幽深。

別過青城，再登峨眉，那感覺就如同從板橋的竹子走進溫暖的民俗畫卷。峨眉的山路很有些喧鬧，挑擔送水的小販，背人登山的壯夫，燒香拜佛的男女，揮扇遠眺的雅土，常常是摩肩擦踵地徊約同行，山道上常有前后的呼應召喚和樹影里傳出的嘻笑聲。

峨眉很高，也很大，登到金頂平常人多需要三日。我小時候常聽父親念杜甫的詩，并不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卻是那首“讀書難字過，對酒滿壺貧。近識峨眉老，知予懶是真!”父親說那詩寫的就是他自己，只是他沒有機會見過峨眉山上的老者。所以，在我幼年的心里，就對峨眉有奇妙的向往，以為那山上住的都是智者。所以，在登山的途中，就總在留心那些年紀略長的佛家僧侶，看到廟宇，忍不住進去一拜。倒是沿途常常會碰到穿著土黃長衫的小和尚，他們說師傅教導要云游天下，才算修行，所以出道先來行腳走四方，一面布道，一面化緣，也是長自己的見識。我在想，他們雖然還沒有成長為“峨眉老”，但那種不怕吃苦的宗教獻身精神就足以讓俗間的凡夫汗顏不已。

記得登峨眉最難忘的經歷是與猴子桐遇。早就聽說峨眉山的猴子被游人寵壞了，又兇又霸道，那天經過猴子林，果然路上就橫行著一群猴子，擋住我們的去路，那架式分明是要我們留下買路錢。我們兩個小女生頓時嚇得夠嗆，看看四周又恰好沒有過路的行人可以求救，我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對付這群猴子，就決定擦著路邊慢慢地走過去。等快接近猴子時，我真的好害怕，一轉身躲藏到女友的內側，竟然把她推到離猴子更近的處境。正在發抖的她即轉身對我表示極大的憤怒，我自知有愧，決定挺身向前。不料想，就有一只猴子沖上前來，一把抓住我胸前的照相機帶子，當時那感覺就是遇見了大白日的歹徒搶匪。我是徹底亂了方寸，跺著腳，對著猴子大喊：“放下!你要照相機千什么?”我的喊聲驚動了后面的行人，他們飛奔過來，正看見我與猴子撕扯，簡直是一幕戲劇場景，可笑又可氣。那猴子看見忽然來了這么多人，知道形勢不妙，遂撒手而去，害得我癱坐在地上，好半天驚魂未定。

經過了猴林的歷險，峰回路轉，我們終于到達了金頂。那天真是好運，聽人說那種天氣最有可能看見金頂的佛光。我還記得當時的山頂上大霧繚繞，轉眼間就什么也看不見了。為了等待佛光，我在云霧中特別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上去，靜靜地眺望著眼前的云海。就在天地蒼茫之際，人群里開始歡呼，佛光真的來了，我的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的金色光環，懸在白霧之中，我是沒有看到那佛光里有佛像映出，蝴隴著金邊的光環在遠處灼灼閃爍是看得真真切切。據說曾有一些虔誠的信徒因為一時激動，就朝著那佛光奔去，便永遠地消失在云海里。我那天雖然沒有激動過頭，但也差點兒消失在云海里。原來等云霧散去，我才發現我坐的大石頭就峭立在懸崖邊上，我的腳下面就是萬丈深淵。還是靠了周圍朋友的伸手徊助，我才顫抖著從石頭上下來，心里想，那些奔向佛光的人肯定是因為云霧的繚繞，要是他們看清了腳下的懸崖，哪里還敢再前進一步?

登峨眉險象叢生，下峨眉卻是一段母愛的傳奇。話說那個夏天，我與母親在車站作別，母親回到家里就一直坐臥不寧，雖然她知道我有女友桕伴，但還是隱隱地不放心。再想到暑期的漫長在家中也無事，便臨時決定買了火車票到四川會女兒。那年月家中根本無電話，更沒見過手機，母親就只身到了成都，完全是自己掐算著我大概上了峨眉山，就直奔峨眉山而來。到了山底，她又掐算著我可能要下山了，可是峨眉下山的路有三條，她又是自己掐算著選了一條路來迎我。要不說峨眉是神山呢，我那日下山，興致勃勃地走著，晃晃忽忽就聽見前面遠遠地有人在叫我，起初還以為耳朵出了什么幻覺，還是我身邊的女友捅著我：“快看，快看，前面那個人好像是你媽耶廠我哪里敢相信，定睛仔細看，天哪，真的就是我媽站在路邊拼命地揮著手叫我，這簡直就是夢中的情景!我扔下背包，飛奔向前，與母親緊緊桕擁，歡喜的眼淚把媽媽的后背都浸濕了一大片。母親拍著我說：“我就算準了你會從這條路下來，都說母女連心，看，多么靈驗啊!”拉著母親的手，我依然覺得似真似幻，這峨眉不愧是仙山，我們母女竟能在千里之外相逢，至今想來也是奇跡。

煙水懷古

看成都，人杰如果是她的風采，仙山是她的筋骨，那么幽幽古韻的煙水便是她流動不息的血脈。

前往舉世聞名的都江堰是在一個忽然細雨的陰天。走著走著，便有水聲貫耳，江水也越發地蒼茫起來。俯瞰那千年古堰，奔流的岷江被公元前三世紀一個叫李冰的偉人巨手分流，從此山風習習有歌，水色溫柔多情，美麗的川西平原才得以演唱著她獨有的千古風流。據說這是全世界迄今為止、年代最久、唯一留存、以無壩引水為特征的宏大水利工程，兩干多年來，還在為人類造福。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幅幅古老的壯懷激烈的治水畫面，歷史的英魂依舊歷歷在目。

都江堰的水印象里特別清，該柔的地方涓涓，該奔騰的地方滔滔，身邊依傍著青翠的山巒，驕傲的成都城就這樣撒嬌地睡在她的腳下，所以人們都說成都是被水滋潤著的城市。縱觀古今，一座城市的興旺與衰敗總是與水密切相連。人類喜歡水，水也在滋養著人。有水的城市才有流動的靈氣，才有溶化萬物的內斂。

說到愛水，就讓我想起成都人的愛茶，有詩為證：“天下茶館數四川，四川茶館數成都”。在成都，我看到的最可愛的地方就是茶館，喝茶已經成為對生命的一種消化，對精神的一種滋養。濃濃淡淡的茶水里，浸泡的是往昔，是記憶，是各樣的情，是成都人永遠的夢想。可惜我當年是一個匆忙的旅人，不能靜靜地坐進那香茗繚繞的茶館里去，分享一縷千年脈傳的裊裊茶煙。

那一年向成都告別，是懷著怎樣的不舍!斑斕的成都就如一只正在開屏的孔雀，還未及向我打開她所有燦爛的羽毛。我三步回頭，在心里為成都默默祝福?！霸僖娏?我知道，總有一天，我還會來到你的身邊，無淪我走到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