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孩子：誰讓你們把體驗貧困變成嘲笑貧困

慕嘉烜

8月19日，《東方今報》組織二十八名來自鄭州的孩子來到了全國重點貧困縣寧陵縣的陽驛鄉張小莊小學體驗貧困。一路上城里孩子的所作所為，讓記者難以啟齒，又不得不說……

鏡頭一：體驗準備

貧困地區沒肉吃。他們準備了雞翅雞腿

汽車在凸凹不平的公路上顛簸，孩子們手拿雞翅、雞腿，吃得津津有味。報名時我曾告訴家長什么都不用帶，體驗活動主辦方吃住全包。也許是因為早上起得早孩子們沒有吃早飯，我這么想著，可真正的答案還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媽說那是農村，沒有肉吃，所以我先吃飽，到那兒就不吃了。”

車行半小時后，我們開始分發礦泉水，一半的孩子沒有領取。他們說：“這種牌子的礦泉水(其實是市面上比較常見的牌子)太垃圾。”他們紛紛要求上廁所。當大巴專門停在服務區內讓他們上廁所的時候，這群孩子蜂擁著跑進了服務區內的超市，他們知道這個地方有超市就可以買零食。

隨后我看見一個孩子拎了一塑料袋某品牌礦泉水走了上來。我問他為什么要買礦泉水，他說：“記者姐姐，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我只喝這個牌子的礦泉水。”這些容量只及普通礦泉水一半的礦泉水，在服務區每瓶要兩元五角。

當大巴路過一家牛肉面館的時候，孩子們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來：“還有肉吃，怎么會窮呢?”

這時，坐在我身邊的一個瘦瘦的男孩子扯了扯我的衣角，悄悄地問我，這里離我們要去的學校有多遠，走路要多長時間?我回過頭，看見他手里拿的本子上畫著歪歪扭扭的線。他說：“如果中午的飯太難吃，我就走過來吃牛肉面。”歪歪扭扭的線條是返回的路線圖。

大巴平穩地駛入寧陵縣，我告訴孩子們，寧陵縣到了。得到的回應竟是：“來錯地方了!”“這一點也不窮啊，還有別墅住呢。”我問這群孩子，他們眼中的貧困是什么樣子。回答說：“住在山洞里，沒衣服穿。”

鏡頭二：走進貧困

孩子們的歪理：誰叫他們生在農村呢

我們來到了一戶姓郭的農家。一進門，郭大姐便迎過來，“等了一上午，你們可算來了。”說著便把早已準備好的碗端出來讓大家盛水喝，看著那摞用了很多年的碗，孩子們扭過了頭。“呀，這是人用的嗎?”郭大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旁邊郭大姐家六歲的孩子走過來說：“我挨個洗了好幾遍，不臟。”眼神真誠。

這是一個坐落在村子最東頭的獨門小院。爬滿青苔的墻壁，低矮陰暗的屋子，散發著餿味的小屋不足四十平米。

“別進去了，老難聞。”看到我們走進屋子，郭大姐趕緊走過來阻止我們。

“就是難聞，比俺家廁所都臭。”

我趁機給孩子們講道理，還沒等我說兩句，城里孩子就開始頂嘴。“你覺著這兒好，你留這兒唄。”

“誰叫他們生在農村呢!”“農村人就得過這種生活。”

這時，旁邊郭大姐家六歲的男孩走過來，扯著嗓子說：“誰說俺們就得過苦日子?俺爹正打工呢。等俺長大俺也能去鄭州。”話音剛落，城市的孩子又開始學他說話。“俺、俺、俺、俺爹……”

郭大姐不到兩歲的女兒蹲在院子里的一個大盆子邊，興奮地玩著盆子中的水。一個城里孩子見此情景，對郭大姐說：“她恁小你就把她自己撂一邊，真狠心!”郭大姐笑著說：“俺們孩子不如你們嬌貴。”城里的孩子一個個都露著自豪的表情，“那是。”

鏡頭三：體驗農家飯

不愿吃農家飯。他們問蒸饅頭時放屁了嗎

到了吃飯時間，郭大姐不明白，干完農活吃得應該比較多，為什么這些孩子不動筷子。

當我命令他們必須吃飯的時候，孩子說肚子痛要上廁所，便一個個跑開了。我讓郭大姐一家先吃不用等他們，郭大姐一家堅持要等他們回來。半個小時后，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回來了，看到桌上本以為不用再吃的飯菜時，個個都打算再往外跑，我急忙站起來將他們全部攔了回來。郭大姐家的男孩趕緊去軋井水讓他們洗手，城里孩子都驚訝地看著他，“農村人也知道吃飯前要洗手?!”

我給城里的孩子一人發了半個饅頭，并告訴他們這是村里自家蒸的饅頭。城里一個孩子很認真地問郭大姐：“這饅頭是你蒸的嗎?”郭大姐趕緊說：“剛蒸的，都是新鮮糧食。”孩子繼續問：“你蒸饅頭之前洗手沒?”郭大姐說洗了。旁邊一個比較調皮的孩子又問：“那你蒸饅頭的時候放屁了嗎?”一句話引得滿桌子哄堂大笑。

鏡頭四：嘲弄貧困

嘲笑農村孩子，是蚊子都討厭的“鄉巴佬”

城里孩子空閑時玩撲克，打“雙升”。村里孩子不懂，我向他們解釋雙升的玩法。城里的孩子干脆把我拉到一邊說：“一群鄉巴佬，你教他們，他們也不會。”話音剛落，就有一個孩子從包里掏出一袋“鄉巴佬”牌的雞腿，在村里孩子眼前晃了晃。

一名城里孩子拿了本名叫“海賊王”的漫畫，引起了村里孩子的注意。他們好奇地看著這本漫畫不知從哪邊翻起，城里孩子大叫著“土包子!”“土包子!”

因為地里的蚊子比較多，城里的孩子都吵著被蚊子咬到了，紛紛拿出準備好的花露水、清涼油。我隨手將一瓶花露水遞給村里的孩子，村里的孩子很有禮貌地對我說不用了。城里孩子不放過任何一次嘲笑他們的機會，“你們身上太臟太臭了，連蚊子都討厭你們。”村里的孩子趕緊伸出自己的手臂，將手臂上被蚊子咬的大包呈現出來，好像在證明，“我們不臟，蚊子也會咬我們。”

鏡頭五：饋贈貧困

農村孩子聽不懂贈他物品的城里孩子的嘲笑

我所帶的這個小組是孩子中間年齡最大的一組，也是家庭條件相對較好的一組。他們都來自鄭州市內的一些重點中學。一身的名牌與我們去體驗生活的這個村子顯得格格不入。

一名城里孩子將一個裝滿課外讀物的書包遞給村里十二歲的張計夢，張計夢又將書包推回來。張計夢哭著告訴我，他不敢一次接受這么多禮物。城里的孩子告訴他這些全都是送給他的，要他全部接受，張計夢才很不自然地將書包抱在懷里。我以為他是擁抱這一書包的課外讀物，卻不知他是因為書包的新型設計而不知怎么背上身。

這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真是農村人!”城里的孩子恥笑他沒見過世面。

張計夢卻昂著頭，自豪地看著城里的孩子，“俺見過，俺還跟俺爸去過鄭州。”城里孩子們的笑聲更刺耳了。

我幫他將書包背到身上后，城里一個孩子叫起來：“看，還是NIKE的呢!”

送書包的城市男孩說，“真后悔，把我的‘鉤鉤(NIKE標志)送給他，早知道我帶個‘叉叉了。”

張計夢也許根本不明白城里孩子口中的“鉤鉤”、“叉叉”代表著什么，也陪他們笑著。城里孩子看到張計夢在笑，他們就更加拼命地笑著。

村里孩子將自己摘的梨子送給城里孩子的時候，我聽到一個城里孩子說：“我不要你的梨!”和他結對子的村里孩子不知道該怎么才好，只是一個勁地把梨子往城里孩子手里塞。這時，我聽到城里孩子說：“今天我送你幾個本子，你要好好學習，將來長大掙錢了報答我!”城市孩子都大聲地笑起來，周圍的村里孩子全都尷尬地站在那里。

我們臨走前，一個城里孩子將喝剩的水準備倒掉，旁邊一個很細小的聲音傳來：“別倒，這水還能留著喂羊呢。”我拉著這群孩子逃一樣離開了郭家，生怕言語上再給這個家庭帶來更多傷害。

大巴車上，一路無語。幾個小時前看到的貧困對他們沒有絲毫的觸動，還有幾個孩子在商量著對策，下了車直接去肯德基。

后記

孩子母親說體驗貧困是為了讓孩子餓一天

面對這群孩子的所作所為，我采訪了幾名去體驗貧困生活的孩子的家長，從這些家長身上，我似乎找到了以上鏡頭出現的原因。

劉女士在鄭州一家私企做策劃，當記者告訴她，她的孩子一個勁地嘲笑農村孩子不講衛生時，劉女士很坦然地說：“這沒什么不對啊。”

她說，農村傳染性疾病的發病率遠遠高于城市。“我就教育我兒子要講衛生，不要跟農村人學，并且我也不希望他跟班里的農村孩子接觸。”

當我問她是否會讓孩子去當農民時，她回答：“別開玩笑了，根本不可能的。”電話那頭，劉女士邊笑邊說：“我兒子當了農民，戶口怎么弄啊?聽說農民不能在北京考學吧?再說當農民太辛苦了，我不會讓我兒子去受這苦的。”

“那你讓你兒子去農村干什么?”

“餓他一天，回來他就好好吃飯了。”

孩子體驗回來一直說身上留有農村孩子的臭味。一路上都很活躍的小悅，在接到我的回訪電話時，竟用很警惕的聲音問：“你干嗎?我可不會再受騙了。”原來，小悅是在媽媽的勸說下才去體驗貧困的。“要不是我媽說農村有小河可以游泳，還有很多好玩的東西，我才不去呢。”電話那頭，小悅的媽媽說，她覺得孩子回來后沒有什么改變，倒是一個勁地說農村孩子有多臟。“她一進門就捂著鼻子說，和她結對子的那個孩子身上的臭味到現在還沒散去呢。”

【原載2006年9月6日《東方今報》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