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國粹的京劇,是一種符號化了的文化,但是,京劇和《紅樓》總是“人不托戲,戲不托人”,當年魯迅就曾“刻薄”過梅蘭芳在《黛玉葬花》中的扮相,“萬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為她該是一副瘦削的癆病臉,現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個麻姑。”(梅蘭芳演過《麻姑獻壽》)雖說魯迅雖與梅蘭芳有過節兒,但是,到以男旦著稱的京劇里去尋“千紅同杯”“萬艷一窟”的大觀園,的確難。
陽剛若京劇,帶著宮廷藝術、京兆藝術和名士藝術的味道,它能充分表現蒼涼的歷史感、興亡之嘆,因此連京劇里的女人也唱豪邁,“抖銀槍,出雄關,跨戰馬,踏狼煙”,剛烈的尤三姐比黛玉更受京劇名角青昧。
陰柔如越劇,連男人都被女性演繹。在全國三百多個劇種中,全部由女演員演出的,唯獨越劇一種,這個“唯一”,就有新穎別致的審美效應。套用魯迅談京劇男旦的一句話:在男人看來是女人演,在女人看來是演男人。在當下中性泛濫的時代,“女小生”這種男女共體引發的欣賞心理,受歡迎自不必諱言。現在在網上,超女版《紅樓夢》正流行,不用說,寶玉就是李宇春。
女人演男人,是一種獨特女性視角,是女人眼里的男人性情。如唐伯虎被才丁了一巴掌后那百感交集的表情;如張生轉身的一跪和那一行清淚;如夏韻潑灑了百年紅后荊軻的欲近又止,欲訴不能;又如孔乙己的那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茅威濤的表演憑著這些發自內心的細小的動作,細微表情,打動人心——若男人來演,定拿捏不了這么微妙。
越劇的觀眾也以女性為主,余秋雨說它“題材上重情感少哲理,在情感中又特別偏重悲情,在悲情中又特別偏重悲怨,在悲怨中又特別擅長表現少男少女的戀愛坎坷。”越劇總離不了“才子佳人”,更離不了行云流水的抒情。顧城評《紅樓夢》,說其中“干凈”的女子性是最重要、最漂亮、最有價值的。而“女子性”。正是越劇的強項。
京劇的舞臺,一桌兩霓,天地萬物都在其間;京劇的裝扮,分行當,不分年代,對京劇來說,《紅樓》太年輕。
如梅蘭芳所述,“前清光緒年間,陳予芳扮黛玉,他的扮相是梳大頭穿帔,每逢黛玉出場,臺下往往哄笑。內行看了這種情形,對于排紅樓戲便有了成心。”人們心中的楊貴妃可以濃妝,但是黛玉絕對不行。
有紅樓就得有大觀園,梅蘭芳的《黛玉葬花》里,原來準備在舞臺上布置一個瀟湘館,后來卻什么都沒有。不但京劇純粹寫意的舞臺風格容不下實景,京劇觀眾也不答應。
而越劇沒有京劇的保守,更像個地道的“上海小姐”一般緊趕著時髦,越劇的美是詩性的,是專屬江南的。
如《大觀園》中林黛玉獨自在竹林徘徊一段,傳統的設計是臺上出現許多竹子布景,燈光師卻巧妙地利用光的投影,形成了林黛玉腳下的大片竹影,不但取得了“看似有竹卻無竹”的舞臺效果,還產生了一種凄涼壓抑的心理效果。
新版《紅樓夢》中,黛玉從竹林中走出,一套水綠色長裙打底,上面綴滿了手工絹花和雙面平面繡的梅花,燈光無論從哪個方向打來都看得層次分明,若隱若現,復雜的葬花心情被刻畫得非常細致。
在聲腔吐字上,梅派唱“若說是沒奇緣偏偏遇他,說有緣這心事有成虛話”,四句話用時5分鐘。梅蘭芳的秘書許姬傳回憶說,第一次看時,因無說明書,很難聽懂。
而越劇詞“金玉良緣把我騙”“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文詞淺白,但以嵊州女兒的靡靡之音,凄凄之韻,奪人心智。雅俗共賞的唱詞,像一朵花,嬌媚中帶著泥土的清香。
上海越劇藝術研究中心副主任高火龍總結越劇有三美,“青春美”“東方女性美”和“舞臺美”,對紅樓來說,京韻失于鏗鏘,昆曲流于風雅,黃梅過于鄉土,而“全女班”說吳語的越劇,帶著江南女孩們撲面的青春氣無法抗拒。
這兩年,京劇排演了越劇的傳統劇目《梁祝》,而越劇則排出京劇的傳統劇目《趙氏孤兒》《霸王別姬》,兩個劇種似乎都有內在沖動。希望探索新維度。也許有一天,京劇演出全本的《紅樓夢》,也未可知。
寶玉: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
黛玉: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骼清奇非俗流。
寶玉: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扶柳。
黛玉:眉梢眼角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
寶玉:眼前分明外來客,心底卻似舊時友。
——《黛玉進府》選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