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躍
11月3日,法國龔古爾學院秘書長迪迪埃·德庫安在巴黎的特魯昂飯店宣布,原籍比利時的法國作家弗朗索瓦·魏爾甘斯的《在母親家的三天》,在最后一輪投票中,以6票比4票擊敗烏勒貝克的《一座島嶼的可能性》,獲得了2005年的龔古爾獎。
他幾乎成了文壇的笑料
提起魏爾甘斯,法國人都知道。此人得過文學大獎,拍過電影,在文化界有點名氣。但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七八年沒出書了。沒出書不等于沒動靜,其實他每年都搞出很大的動靜。從2000年開始,他就說要出一本小說,書名都想好了,叫做《在母親家的三天》,寫一個五十多歲的作家,意志消沉,看破紅塵,回到了闊別多年的老家,看望年老寡居的母親。他在小時候住過的房間里翻尋舊日的物品,往事歷歷浮現在眼前,母親的堅強和樂觀使他恢復了對生活的信心。
由于他早年寫過一本關于父親的小說《弗蘭茲和弗朗索瓦》,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所以讀者都在等待這本寫母親的書。但到了9月,書并沒有如約出版。其實,他此時連一行字都沒有寫,不是不想寫,而是寫不下去。他原先想七、八兩個月來個突擊,一天寫它十六個小時。誰知根本不可能,一點靈感都沒有。第二年,出版商奧利維埃又來催稿,他干脆躲著不見,最后無處可藏了,便在《解放報》發表了一個聲明,說他今年不打算寫小說了,但會出一本小冊子《就說我不在》。奧利維埃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放過了他,獨自傷心去了。2002年,魏爾甘斯又說今年一定要把《在母親家的三天》寫出來了,結果還是沒有影子。2003年夏天,他對奧利維埃發了毒誓,奧利維埃高興壞了,讓負責新書宣傳的外聯部主任給各媒體寄去了小說的內容簡介,并附上了如下文字:“親愛的朋友們,格拉塞出版社榮幸地告訴你們,魏爾甘斯的新小說《在母親家的三天》即將出版。”
信是7月9日寄出的,但當拉丁區的樹葉都掉光時,魏爾甘斯還沒有交稿。2004年,魏爾甘斯故伎重演,在一本文學雜志上表示,《在母親家的三天》今年秋天肯定要出版。但此時,聽多了“狼來了”的故事,讀者和傳媒已經不信了,反而拿這件事來取笑,“魏爾甘斯的許諾”都差點要成為法語新詞,增補進法語辭典中了。果然,到了秋天,奧利維埃再次感到了傷心和失望。但魏爾甘斯并不是專門跟奧利維埃過不去,他的言而無信是早有“前科”:1987年,他就答應把小說《我是作家》交伽里瑪出版社出版,該社還在《世界報》頭版登了廣告,但魏爾甘斯直到兩年后才交稿;1993年,他又答應另一個出版商9月份交一本叫做《兔子》的書稿,但這本書至今未見影子。魏爾甘斯的出爾反爾把許多人都搞糊涂了,也鬧出了不少笑話。有一次,他碰到一個評論家,那個給他談起了他說要出但還沒有交稿的小說,“我還沒來得及讀你的書,但我已經買了。”
前車之鑒啊!今年夏天,奧利維埃決定不再理睬魏爾甘斯,盡管魏爾甘斯說7月27日要交稿。他去外地度假了,輪到魏爾甘斯憤憤不平了,說現在的出版商真是沒有一點事業心和良心,他們出去避暑了,作者卻像牛馬一樣干活。
一本難產的小說
說句良心話,魏爾甘斯并不是存心耍出版商和讀者,其實這五年來,他一直在很努力地寫,每天晚上(他只在晚上工作)都在逼自己寫,只是寫不出來而已。他常常一連七八個小時坐在書桌前思考,手里拿著筆,無意識地翻辭典、喝飲料,給朋友或他的四個姐妹發傳真。他在紙上亂涂亂寫,寫一些與他要寫的書無關的文字,就是寫不出人們所期待的那本書。他曾去買了一批酸奶,發誓在酸奶過期之前要把書寫完。但到了酸奶過期的時候,書仍然沒有進展,于是,他后悔當初沒有買保質期更長的沙丁魚罐頭。
據他自己說,他“卡殼”的原因在于外界的誤解,大家都以為《在母親家的三天》是寫母親的,并且期望他寫一本關于他母親的書,正如他早年寫父親那樣。但根據他的初衷,這本書是寫一個看破紅塵、精神壓抑的年輕人的,書中的母親只是引出故事的一個配角。讀者的期望和自己的初衷形成了矛盾,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使他不知所措。這時,有人猜測說,他也許是想等母親去世后才寫,因為書中的一些內容他不想讓母親讀到。他母親已經九十一歲了,聽到傳聞,也催兒子快寫,她的想法倒是跟別人不一樣,她說:“兒子,這么多年了,你得出一本書了,否則別人還以為你死了。”
別人倒不會以為他死了,只是他的錢用得差不多了,出版商預支的版稅早就用完了,再不出書就要挨餓了。他自己也承認說,最近幾年,法院的執行員來得一點也不比出版商少。不過,最后促使他完成這本書的,竟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因素。1969年,二十七歲的魏爾甘斯違反父命,悄悄地寫了一本小說,叫《莎樂美》,寫完后就鎖在了抽屜里,不敢拿出來,因為同為作家的父親不希望他搞文學創作,而是讓他去拍電影。這本書稿在抽屜里一躺就是三十多年,去年,魏爾甘斯的另一個書商萊奧去他家看他,發現了那部書稿,便提議出版。但如果眾人沒等到《在母親家的三天》,卻等來了他幾十年前的“處女作”,他不被別人罵死才怪呢!
說來也怪,《莎樂美》竟觸動了他的靈感,他開始不停地寫,原先的許多記錄和片段都用上了。他有做記錄的習慣,盡管當初記錄的時候不知道這些文字以后將用在哪里。有時,他寫著寫著,發現這一段幾年前寫過,便到廢紙堆里去找,但往往以找不到而告終,只得重寫。而且每章都修改五六次。在兩個月中,他瘦了九公斤。“我的瘦身方法就是寫作,”他自嘲地說,“今年夏天,我沒有時間刮臉,也沒有時間吃東西。我用文字來填肚子了。” 他整天都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構思、修改、撕毀、重新開始,懷疑、希望、拋棄。稿子最后是一章一章寄給出版社的,還經常收回去。奧利維埃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他知道那個家伙在書稿付印的最后一刻都有可能要回稿子,推倒重寫。當書終于進了印刷廠開印時,魏爾甘斯說他有一種出獄的感覺,又像是在度蜜月一般。
魏爾甘斯從1973年出版處女作《小丑》開始,至今已經三十多年,盡管這些年他獲得了不少文學大獎,但作品的數量并不多。他很看不起當代文壇上的一些快槍手,說“文學創作是不能訂貨的。它是烈酒,需要從原料中過濾、蒸發、發酵、成熟。看看現在的作者,我覺得他們出得太多了。我的診斷是‘太草率。人們以為寫作很容易,好像鍵盤比我更聰明似的。好的文字是不會自動流出來的”。
三個弗朗索瓦“套中套”
《在母親家的三天》終于在千呼萬喚中、在人們已經等得失望的時候出版了,而且不是單獨出版,它是跟《莎樂美》一起出版的。兩部小說,同一個作者,創作的時間相距三十六年,卻同時出版,這在法國出版史上無疑是絕無僅有的。對此,作者并非沒有壓力:要是《莎樂美》比《在母親家的三天》更暢銷、更受讀者歡迎,那該怎么辦?要知道,寫《在母親家的三天》的魏爾甘斯完全可以當寫《莎樂美》的魏爾甘斯的父親。不過老魏爾甘斯現在可以放心了,因為《在母親家的三天》得了法國最大的文學獎。只是,小說的內容與大家想像的很不一樣,它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如何寫《在母親家的三天》以及寫得如何艱難的書。小說的主人公也是個作家,名字跟魏爾甘斯相仿,叫弗朗索瓦·韋耶格拉夫,娶了一個叫做黛爾菲娜的女人,他們有兩個女兒一個叫佐埃,一個叫沃格蘭德,還有四個姐妹。韋耶格拉夫所寫的小說也叫《在母親家的三天》,書中的主人公叫做弗朗索瓦·格拉芬貝格,妻子叫達芙內,兩個女兒一個叫克洛埃,一個叫西耶格蘭德。而在現實生活中,魏爾甘斯也確實有兩個女兒,四個姐妹,她們的名字也和書中相應的人物名字相仿。這種俄羅斯套娃式的寫作方式曾見于十八世紀的法國小說,魏爾甘斯用這種方式把人物和事件真真假假地混在一起,三個弗朗索瓦難分難辨,但無疑就是魏爾甘斯本人的寫照。弗朗索瓦見人就談自己馬上就要寫的小說,說的時間比寫的時間還多。他答應住在普羅旺斯的母親,寫完書后就去看她,跟她過圣誕節,但他老是寫不下去,老是猶豫不決:是從跳華爾茲寫起還是從加拿大旅行寫起?他老是核對日期,查找詞源,回憶過去的旅行和愛情艷遇。他計劃多多,書還沒動手寫,卻已經在考慮書出版后該怎么應付傳媒。他在寫關于蘇格拉底和舞蹈的文章,寫二戰期間的愛情小說,寫火山,關于笛卡兒和貝多芬的論文;他做運動,整理書房,喝蔬菜汁和綠茶,看望朋友,他還寫情詩,然后用傳真發給幾個女孩。只是這本叫做《在母親家的三天》小說總是沒有進展。而且這時傳來了母親住院的消息他和四個姐妹被緊急召喚到母親床頭。他發現母親真是個堅強的女人,她熱愛生活,不喜歡“別人替她思想”。他真的在母親家待了三天,回去后寫完了那部“難產”的小說。
借了烏勒貝克的光
盡管魏爾甘斯是老作家了,但他今年獲得龔古爾獎,還是讓人有些驚訝,因為他的競爭對手太厲害了。今年法國的秋季文壇只有一個新聞,那就是關于烏勒貝克的新聞。烏勒貝克的確太強大了,他的《一個島嶼的可能性》還沒有出版,就有三十多個國家購買了版權。但烏勒貝克太“猖狂”,許多人不喜歡他。一些明眼人早就預感到龔古爾獎的評委們不會把獎給他,以示自己公正和獨立,同時,他們也不想惹事,因為有多少人喜歡烏勒貝克,就有多少人罵烏勒貝克。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講,魏爾甘斯得獎還是有點“漁翁得利”因素。
不過,《在母親家的三天》也的確是一部不錯的小說,它同時入圍本年度的另兩個大獎——菲米娜獎和十二月獎。小說以嫻熟的筆法和幽默的文字展示了作者與作品的復雜關系,并把它上升到哲學的高度角度來思考:“我們都有一些東西要完成,但我們卻不斷地推遲完成的時間,自己又不知道為什么。在這一點上,我希望我的這本書是帶有普遍意義的。”作者在書中用回憶、斷章和哲理思考,觸及了當代社會的許多問題——愛情、金錢、自戀、死亡、憂郁、壓抑……塑造了一群可愛的女性形象,如充滿活力的母親、寬容的妻子、五個單純的姐妹和兩個可愛的女兒,她們安慰著著那個因創作而痛苦、困獸般焦慮的作家。眾多媒體盛贊這本書,但也有人不滿,說這本人們期待已久的小說是在缺乏寫作能力和愿望的情況下硬寫出來的東西,是一個大雜燴,堆積了一些離題萬里的廢話,其文學質量遠遠不能與作者早年的《弗蘭茲和弗朗索瓦》相比。但對作者來說,重要的他現在找回了寫作的樂趣和創作的愿望,他說他現在正在寫“一本沒有主題的書,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是拿破侖第三時期的一個愛情故事”。但愿他不要再讓人們等上七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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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親家的三天》第一個句子:
昨晚,黛爾菲娜對我說了一句:“你讓大家都感到害怕了”,給一場差點掃了大家的興的談話畫上了句號。
最關鍵的句子:
媽媽,好多年了,我一直在想我的小說下個星期就能完成,小說印刷的時候我就有時間去看你了。
最有趣的句子:
大家都以為書中的那位母親就是你。有朝一日,要是我寫一本關于石頭的書,他們也會問我那塊石頭是否就是我。
魏爾甘斯生平:
1941年8月生于比利時,父親為天主教作家。
1960年在法國《電影手冊》編輯部任評論員。
1967年,拍攝第一部長片《阿琳娜》。
1970年,把瓦格納的《特里斯丹和伊瑟》搬上了布魯塞爾的舞臺。
1973年,在法國伽里瑪出版社出版處女作《小丑》,獲羅杰·尼米埃獎。
1979年,拍攝電影《肉色》。
1984年,出版《梅杜薩之筏》。
1986年,出版《一個嬰兒的生活》。
1989年,出版《我是作家》。
1992年,出版《拳擊手的瘋狂》獲勒諾多文學獎。
1997年,出版《弗蘭茲和弗朗索瓦》,獲法國語言大獎。
2005年,出版《在母親家的三天》和《莎樂美》,前者獲龔古爾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