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 介
張曉芳/譯
我躺在雙層床的上鋪輾轉反側,仰望著有些污穢的天花板。那些污點與日本列島的形狀真是一模一樣。
這天花板不知道已經多少年沒清理過了。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擦過,但具體時間忘掉了。是六年前,還是六十年前,或者六百年前?這么說的話,我連僅僅六年前的記憶都無法記住。
不過我也沒有應該記住的理由。
這座多治見孤兒院很殘酷。這個地方不舒服、不干凈。一個丑惡的地方。走廊上飛舞著塵埃,廁所里散發著惡臭,浴室那本應該是白色的瓷磚完全被染成了黑色。不但一日三餐味道很差,還有許多嚴格的規定要我們遵守。房子是木頭的,到處都在發霉,到處都是老鼠和蟑螂的巢穴。
我小時候母親就病死了,父親在監獄服刑,出生在這樣一個世界上最為惡劣的家庭,我不得不在這家孤兒院待了六年。
因此,這樣惡劣的生活空間就成了我┑募搖*
為什么只有我這樣不幸?我不明白。我一點兒都不明白。
母親去世,父親服刑,究竟發生了什么?
我不記得了。
我也聽人說過,父親似乎是因為盜竊和搶劫一類的罪而被捕的。總之父親不是什么好男人。
我在這樣想的時候,本來已經痊愈的背上的傷又在隱隱作痛。“真疼啊。”為什么呢?每當我為自己出身悔恨的時候,背上的傷總是發作。
一種像是被呵斥的疼痛傳到腦中。
難道是在天國的母親通過這種使我疼痛的方式,想告訴我什么嗎?如果是這樣的話,請用語言告訴我。
在夢中就能告訴我了。
那天是我十五歲的生日。
我在猶豫自己究竟去不去高中念書。我已經不想再在這家孤兒院里住下去了,我究竟是一邊工作一邊租公寓、開始一個人的生活,還是在這里再待上三年,一直到高中畢業呢?我不知道哪條路好。大概任何難解的謎也比這容易吧,這真是一個難題。我只明白這關系到我的一生,因此必須慎重決定。
當時,我接到一封信。那是在阿部監獄服刑的父親寫給我的。信中大意僅僅是祝賀我的生日,還夾著一張已經變色發黃的剪報。一篇以“丈夫殺害妻子”為題的報道告訴我,我的父親是殺害我母親的兇手。
在那一瞬間我凍結成冰。不知不覺之間,封閉在心底的六年前那一天的記憶復蘇了。
真相沉重、空虛,并且冷酷。
我和我父親實際上沒有血緣關系。我的生父在我出生之后不久就死于交通事故。在我九歲那年,一個男人以我繼父的名義進入到我的家庭中來。那個男人是一個創業成功的年輕商人。那時候他以豐裕的資金在多治見町蓋了一座孤兒院。他好像是個富翁。母親喜歡繼父,繼父也愛著母親。他很快就把我當作他女兒,頻繁地和我說話。但是我認為,一直只專心照顧我的母親被那個男人搶走了,所以一直不搭理他。也許是我認生的緣故吧,我一直不承認那個男人是我父親。那時我一直以憎恨的目光注視著他。
過了一個月左右,發生了一件事。我看見喝醉酒的父親睡著了,就拿著廚房的菜刀想殺他。父親從夢中驚醒,從我手中把菜刀奪走:“你干什么,你!”也許是因為喝酒的緣故,一向溫和的父親憤怒地揮舞著菜刀。有人說那時父親好像把我誤認為是強盜。等母親聽見奇怪的聲音趕來,我的背上已經負了重傷。那時我幾乎就被殺死了。
“你干什么!不要這樣!”一瞬間,揮舞著的菜刀穿過緊抱著我、試圖用身體掩護我的母親。
我的淚水無法抑制。為什么直至今日我才回憶起來?事情的真相是:我害死了母親,還把父親送進了監獄。我曾經聽說過,人經受巨大的打擊,那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恐怖體驗的記憶,有時會在不知不覺間忘記,有時又會在不知不覺間恢復。這大概就是生物的自我保護本能吧。因此,我六年前的所有記憶全盤消失。
我終于明白了。我背上的疼痛是天國的母親在對我說不要怪罪父親。是我,想殺死如此深愛母親的父親。從現在起我必須要贖這樣的大罪。
我下定決心。我要在父親開設的孤兒院里住下去。我一定要用我剩下的一生,把撫養一百幾十余名孩子的這所孤兒院建設成設施良好的機構,啊,不,應該說建設成孤兒們的家。我想,這是我唯一能夠與過去了結的方法。
所以,母親,我會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