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維多利亞·托卡列娃 著 李 錚 譯
の多利亞·托卡列娃,俄羅斯當代著名女作家。1937年11月20日出生于列寧格勒的一個工程師家庭,1964—1969年在蘇聯國立電影學院電影創作系學習。1964年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沒有謊言的一天》出版,這部作品立即引起了廣大讀者和評論家的極大興趣。自此之后,托卡列娃很快成為俄羅斯深受歡迎的女作家,人們在迫不及待地期待著她的作品。
1969年,托卡列娃出版了第一部中、短篇小說集《曾經沒有的》。在接下來的五年里,她又先后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沒什么特別的》、《飄蕩著的秋千》和《說——不說》等。同時,托卡列娃還是一名出色的電影劇本工作者,根據她的劇本改編出了多部優秀影片。其中《成功紳士》和《行走在鋼琴上的狗》等更是成為俄羅斯電影的瑰寶。近些年來,托卡列娃相繼出版了多部作品,它們在廣大讀者中受到了始終如一的歡迎,其最新一部中篇小說為《嘿,你知道嗎……》。
托卡列娃的作品行文流暢,文筆細膩,深刻地展現出現實生活中人們的感情世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女人的命運以及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的社會問題。著名作家尤里·納吉賓對她的評價是:“維多利亞·托卡列娃沒有不好的小說,她的小說只有好的、非常好的和相當出色┑摹…”
葉蓮娜·庫德里亞夫采娃有了一個比她小14歲的情人。她——45,他——31。她決定去做整容拉皮手術。
情人叫謝爾蓋,他說:“別去做什么拉皮手術了,就這樣挺好的。”
事實上,的確挺好的。葉蓮娜看上去比自己實際年齡要小10歲,天生麗質,像芭蕾舞演員一樣優雅。然而,歲月還是或這或那地留下了它的痕跡。雙下頦,眼角處的皺┪啤—不過就那么一點點,若隱若現……要不是因為有個年輕的情人,這樣也就行了。可是……
最終,葉蓮娜還是毅然去做了手術。醫生給她做的是環行拉皮手術。結果看來,這個手術可絕非兒戲。全身麻醉后,要先將皮從肉上剝離開來,拉緊,再割掉多余的皮膚。醫生從鬢角處的頭發里剃出一條道——所有的切割、縫合都要在這一區域里進行,以此將面部皮膚拉開。
手術后,整張臉都腫了起來,到處青一塊紫一塊,活像一個被人踩了臉的女酒鬼。
葉蓮娜嚇壞了,她怕會永遠這樣下去。疼痛和恐懼使她小聲地哭起來。可是為了愛,她豁出去了……更何況,還要考慮社會輿論。葉蓮娜總覺得,她和謝爾蓋之間的年齡差距太明顯了。人們瞧見他們,就會琢磨:這一對兒般配嗎?像不像媽媽和兒子?或者是姨娘領著外甥?
可到底什么是社會輿論呢?其實,它什么也不是。不過是婦人之言,即某某婦人的說東道西而已。這些喜好搬弄是非的女人,她們說過了,也就不記得了。你只管帶著這張被蜂子蜇過一樣的臉站在那兒就行了,別提麻醉的事……也別提手術花了多少錢。
四天后,葉蓮娜出院了,頭上裹著圍巾。又過了一天,她去了別墅,為的是遠離人們的視線。此外,她還想好好透透氣,以便讓遭受了物理重創的肌膚得以恢復。
院子里——六月初,啄木鳥篤篤地敲著樹干。松鴉在墻角上方編織著自己的小巢。貪吃的小雛鳥們極力向上伸著張得大大的嘴,探出巢外。可憐的松鴉媽媽不停地忙著飛來飛去,不斷地把蠕蟲放入孩子們口中。
葉蓮娜慢悠悠地在自己這塊小林子里踱著步子。當她走到鳥窩附近時,松鴉媽媽猛地俯沖下來,要把葉蓮娜轟走。這真是讓人不快,也太危險了。葉蓮娜只好不再往這一角落靠近,盡管這里是她的領地。
院子另一邊,盛開著麝香草莓。花兒是白色的,平凡得讓人感動。那是一種平凡中的美。這種草莓叫維多利亞草莓。成熟時的果實粒粒飽滿,芬芳香甜——一顆挨著一顆,讓人忍不住想去摘它、畫它。
葉蓮娜教外國人俄語——每小時20美元。而在內心里,她是一個藝術家。她最喜歡的是繪畫,其次是縫制古老的手工織品。當然,都是一些不大的小型藝術品。
葉蓮娜深受她外國學生們的傾慕。可她還是喜歡上了謝爾蓋。這并不是出于什么愛國情結,而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愛上了。也許,這就是命運的暗中安排吧。
很久以前,葉蓮娜也曾結過婚。他們有了一個先天智障的男孩。醫生說病因是多長了一個染色體。雖說多總比少好,但畢竟人的基因代碼被破壞了。丈夫忍受不了這個弱智孩子的存在,更談不上去愛他了。葉蓮娜只好把住在蘇呼米的媽媽叫來,從此,她們三個人就生活在了一起。她們從不請任何人來家里,因為孩子使她們覺得很難為情,而她們也不需要別人的憐憫。
葉蓮娜全身心地愛著自己的兒子,這份愛還牽附著些許的痛苦與絕望。她死后,他會怎樣?聽人們說,這樣的孩子都活不長,那她就更不敢想了。慢慢地,葉蓮娜逐漸適應了這種生活。這個家也就變成了:她——掙錢養家,母親——料理家務,而那個天真善良的孩子,仿佛是來自外星球,他有著自己的世界。他們三個人相親相愛。她投身到繁忙的事務中去——工作賺錢,在嗜好中找樂,和女人們交朋友,同男人們談戀愛。這不,轉眼又到了初夏,她45歲了。
隨著歲月的流逝,溫柔的愛情也來到了她的身邊。親愛的謝爾蓋是一個憨厚的外省人,比胡蘿卜甜一點的東西他都不吃。在他眼里,葉蓮娜簡直就是一個真實的童話。似乎她不是凡人所生,而是上帝親手用模子造出來的一樣。所有的比例在葉蓮娜身上都是那樣完美,沒有任何多余之處。
事實上,的確如此。然而,時光還是留下了它的痕跡。葉蓮娜下決心要除掉它們。此時的她正在別墅的這小塊地方上溜達著,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落腳:可千萬別絆著,再咕咚栽個跟頭。
好長時間沒下雨了。維多利亞草莓好像已干得喘不過氣來,在那兒低聲抱怨著。葉蓮娜提起噴壺,灌上水。水灌得不多,半桶而已,但還是有點沉。葉蓮娜微微彎下腰,澆灌著自己的草莓。突然,她聽見鬢角處發出輕微的破裂聲,她感覺縫的線繃斷了,一股熱流隨之涌了出來。
葉蓮娜猜想,一定是某條血管,比如鬢角處的靜脈,在張力的作用下迸裂了。于是,血隨之流到了皮膚和肉之間的隱窩里。一定是醫生在做手術時輕微碰壞了血管,但又立即縫上了。現在一負重,縫合處就吃不住勁了。這就是所謂的手術后并發癥。
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兒子怎么辦?沒有她,他們可怎么活?不行。她不能死。絕對不能。
皮肉間的隱窩處已淤滿了血,整張臉頰膨脹起來,像要隨時都會撐開。別墅里沒安裝電話。說是別墅,其實它不過是一個距離市區60公里、帶花園的普普通通的小房子而已。葉蓮娜明白,她就快死了。血正往外流著——接下來,一切就都該結束了。那些割腕的人就是這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腕部也好,鬢角處也罷,不管割斷什么部位的靜脈,其結果難道不都一樣嗎?葉蓮娜意識到,必須讓別人發現自己才行。她走出了籬笆門。恰巧在這時,84歲的鄰居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從身邊經過。自去年夏天,她就和自己的姐姐住在這兒。這是一對長壽的老姐妹。
“請幫我叫急救車,”葉蓮娜無力地說。
感謝上帝,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耳朵還不背,葉蓮娜已喊不出聲來了。
“您這是怎么了?”看到這張極不自然的臉腫得跟小靠枕一樣大,鄰居大吃一驚。
“急救……”
未待葉蓮娜說完,傷口縫線終于徹底繃開了。血呼地涌了出來,淌到肩膀上。感覺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但看到自己流出這么多血,葉蓮娜嚇壞了。
鄰居愣在了那里,一動不動。
“快去……”葉蓮娜重復著。
“是,是……我這就去辦事處打電┗啊…”
要是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跑得動的話,她早就跑了。可惜她只能像鵝一樣慢騰騰地走。她開始向辦事處挪去,突然想起自己的老姐姐還在等她吃午飯,于是決定先告訴姐姐一聲,然后再去1.5公里外的村口辦事處。
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患有心臟局部缺血和關節炎,走起路來非常吃力。但無論如何,她最終還是走到了那里,打通了電話,并解釋清楚了該往哪走,在哪拐彎,門牌號是多少。
兩小時后,急救車到了。葉蓮娜還活著,臉色蒼白如脫脂牛奶。頭發粘在了一起,形成一層滑滑的硬痂。肩膀、前胸都是血,像被人殺掉了一樣。
醫生是一個健壯的男人,50歲左右。他斷定,她被人打穿了頸動脈。
“躺下,”他命令道,“別動,不然你死定了。”
他抓起一條毛巾,纏緊血管。
“誰把您弄成這樣的?”醫生問道。
“沒誰。我一周前做了個整形手術。”
“為什么?”
“為了好看。”
“在棺材里會好看的。”醫生嘟噥著。
一個男護士走了進來。他們一起把葉蓮娜放上擔架,抬進急救車。她再也不用害怕了。她知道,她得救了。意識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但還在。“一定不能失去意識,”葉蓮娜一邊想著,意識卻已不知滑向了何處。
醒來時,已在手術臺上。旁邊站著一個醫生,但不是急救車上的那個,而是另一└觥—年輕,肌肉發達,長著一雙灰色的眼睛,正和一個護士聊著什么。毛巾已從頭上摘掉了,熱乎乎的血正汩汩地往外流著。
“把我的血管縫上吧,”葉蓮娜說。
“您能付費嗎?”醫生問。
“付什么費?”葉蓮娜不解。
“一切費用。繃帶費、手術費。”
“我都快死了……”葉蓮娜有些詫異。
“付費為零的話,”醫生繼續解釋著,“我們就什么也沒有。”
“你們不是還有手嗎?”
“什么手?什么都得花錢呢!”
“我提包里有錢夾。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錢,都拿走吧。”
“我不掏別人的包,”醫生說著,轉向護士,“你去看看。”
“我也不。”護士拒絕了。
葉蓮娜哭了,生平第一次。她明白,什么也救不了她了。最后一滴血就要離她而去。而這兩個沒良心的家伙,他們才不在乎她的死活,他們只在乎錢。
葉蓮娜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都在蘇聯時期度過。要是在蘇維埃制度下,她就會得救了。那個時候,一切都是正常運轉著的。運轉著整個體系,還有繃帶和良心。如今這個體系轟然崩潰了,和它一起崩潰的還有道德。如果一個人相信上帝,他就會以圣訓圣戒為準則。
如果不信,正如這個醫生——那就意味著任何準則都將不復存在。而她,只能等死了。
淚水流到了鬢角,沖出一條淚痕。突然,門一下子打開了,謝爾蓋跑了進來。顯然,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不僅給急救中心打了電話,還給葉蓮娜家里去了電話,告訴了媽媽,媽媽又告訴了謝爾蓋。于是,他便出現在了這里。
一分鐘以后,輸液器、身穿藍大褂的外科手術護士出現了。那個肌肉發達的外科醫生也進行了術前洗手消毒。謝爾蓋支付了一切費用。用的是硬通貨。他是俄羅斯新貴——年輕、富有。
一個月以后,葉蓮娜把維多利亞草莓摘到一個籃子里。草莓的果實——一顆挨著一顆。草莓的氣味——無與倫比。自然界中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散發出像草莓那樣的香氣。這氣味透著一絲絲的苦澀,含著太陽的炙熱,飄散著泥土的芬芳。無論你怎么努力,都無法形容出它的味道。
葉蓮娜嗅了嗅那香氣,接著將草莓一顆顆吃掉,這可以恢復血液中的血紅蛋白含量。之后,她開始仔細地在臉上涂涂抹抹,半小時之后,洗掉面膜。
所有的縫合處都長緊了,適應了新的收口。她的臉頰很光滑。眼睛里閃爍著藍色的光芒。鏡子深處是一個長相最多30歲的年輕女人,正注視著她。她——30。他——31。一個正常的差距。
葉蓮娜的體形還是那么完美:不能再增,不能再減,生得恰到好處,妙不可言。如今的這張臉像剝了皮的煮雞蛋——嬌嫩光滑。這張臉能堅持多久呢?10年?到時可以再去做拉皮。
至于她差點沒了命這事,似乎已忘得差不多了。發生過的,都過去了。
什么事都可能發生……
(李錚:北京師范大學俄語語言文學翻譯方向博士研究生,郵政編碼:10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