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最后一眼投向了長安

邵文強

我的目光當時是那么地清晰，那么地不由自主，盡管我的生命已經茍延殘喘，盡管我的靈魂已經失去存在的力量，但是，我的目光還是投向了千里萬里之遙的長安。那里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那里弦索胡琴演繹著人間的生離死別，那里城闕如云，高樓如林，那里的人們都在傳頌著大風起兮云飛揚……

公元前123年的春天，草長鶯飛，春寒料峭。在這個最容易發生故事的季節，你我遭遇了那場戰爭。自從那場戰爭以后，我就喜歡上了你!那是一場讓我們族人淚流成河、血流成河的戰斗，我們的士兵，我們那些親如兄弟的戰友，他們頎長的身軀躺在你麾下的土地上，失去了留存在身體里的最后一絲溫度，無奈的在寒冷的空氣中永遠的閉上了眼睛。那時，你們的士兵盔甲鮮明、耀武揚威，站在我們的土地上歡呼鼓舞。在旌旗獵獵、眾人簇擁中，我看到了相貌奇偉、性格堅毅、智勇過人的你，這年你才18歲。你的舅舅，衛青，又要出征，你躍躍欲試急不可耐地向你們的皇帝漢武帝請戰。你在別人懷疑的眼神里被任命為驃姚校尉，親率800驍騎一往無前的向北奔去。莽莽草原，人跡全無，空寂的大漠被你的馬蹄聲響逐漸踏破，你鮮明的甲胄在夕陽下映襯出炫目的光。你的目光中透露著鷂子般的執著，你年輕的臂膀充滿活力。在一個風高天暗的黃昏，你下令部隊銜枚而行，身先士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人我們營帳，800驍騎個個勇猛無比，殺得我們四散逃竄，一敗涂地。這場戰斗之后，你橫空出世，如猛虎出山，功居第一。年方十八的你，從此成為我稱雄大漠匈奴的克星，你們的皇帝漢武帝對你大加贊賞，說你出奇制勝，勇冠全軍，以2500戶封冠軍侯。

你當時當然不知道，在遍地的尸體中間還有一個中傷未死的敵人，他是那么仇恨而又迷戀地注視著少年輕狂的你，似乎是冥冥之中注定好了一樣，我們就在這樣的不合情理中遇到了!那時候你作為統帥，盔甲鮮明，意氣如云，躊躇滿志地遙望著更遠的北方，我知道你的腳步將追隨你的目光去征伐我們更多的土地，去掠奪我們更多的糧食，去占領我們更多的草場；而我一個匈奴的士卒，軀體僵冷，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刺骨的疼痛讓我咬破了干裂的雙唇，血一點一點地滲入我身下的大地。但是我知道我得忍著，因為稍微有一點聲響，你的那些虎狼般的士兵會揮動手中的戈，結束我一個戰敗者卑微的生命。但是，我的目光當時如磁石般地盯在你的身上，我知道我的情感再也不會付諸在其他人身上了，從此將隨著你的出現而出現，隨著你的華麗而華麗，隨著你的沉淪而沉淪……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昏迷了過去，直到一場大雨的來臨，喚醒了我將要死去的意識和軀體，你知道，那時候我們的疆域和你們中原大地一樣，雨水很多，綠色很多!那是一場浩大的雨啊!大地上人們制造的罪惡，被一場大雨沖刷得干干凈凈，除了記憶，除了我可悲的情感，那些可怕的記憶和我神圣的情感能在大自然的修補中消失嗎?兒門，一次次地征服著自然、征服著另外的人們，可是他們成功的后面究竟是什么，包括我們的可汗你們的皇帝知道嗎?我在大雨中瘋癲般地爬行，因為我要找到我的家鄉，我的親人，我的戰友……最后，我活了下來，我開始一個人跋涉在北地的大漠草原中間，思念著你，期待著你，我不是叛徒，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敵人!

又是一個春天，為什么每每在春天你們的皇帝就會下旨來征討我們?公元前121年春天，你們的皇帝漢武帝任命你為驃騎將軍，率領精騎一萬人從隴西出發攻打我們。在你的指揮下，你的大軍所至勢如破竹，轉戰六日穿過五個我們的王國，越過焉支山一千多里在皋蘭山與我們最強悍的軍隊發生激戰。那時，我的傷口已經愈合，我的力量已經復原，我的雙手又能拉開我們匈奴獨有的強弓，我的目光鷂子般敏銳，我瘋子般的在戰場上尋找著你，身邊的人死的越來越多，我饑渴的心就越想看到你，我的眼睛發紅、步履蹣跚、雙手開始無力、兵刃開始殘損，在我快要虛脫的時候，我看到了你，你依然那么年輕，那么狂傲，只是你的眉宇之間隱隱約約透露著病態的憂郁和與你年齡不相適應的滄桑。為什么，年輕的將軍?你率部勇猛異常，橫沖直撞，陣斬我折蘭、盧侯二王，活捉我渾邪王之子及相國、都尉，繳獲我體屠王祭天金神像，殺戮我同胞8900多人。這一戰，你大獲全勝。你們的皇帝漢武帝非常高興，下令增封你食邑2000戶。大軍撤出后的漠北大地，我們開始又一次的遷徙，不知道多年以后，這片大地上發生的事情是否還會有人提及?只是我明確的意識到在我的身后，長安，越來越遠，在我的心里，你，越來越重!

同年夏天，你們的皇帝漢武帝決定乘勢全部掃除我們在河西地區的勢力，為打通進入西域之路而發動第二次河西戰爭。你又一次率眾孤軍深人，越過居延海，穿過小月氏部落，抵達祁連山。我軍被你神妙莫測的戰術搞得暈頭轉向，祁連山麓—戰，我軍潰敗。我單桓、酋涂二王率相國、都尉等2000多人投降，俘虜我王室成員及高級將領120多人，陣斬我士兵30000余人。你們的皇帝漢武帝加封你食邑5400戶。從此，你聲望日益顯赫，地位日益尊貴，幾乎與你舅舅衛青相當了，在你享受因卓越功勛所帶給你舉世無雙的榮耀時，我和我們的族人步履艱難，衣衫襤褸，我們悲傷地唱著：“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的歌謠，開始一次又一次的遷移，北地啊，更遠的北地是否還有戰爭在等著我們去面對?那里或許是我們匈奴人最后的希望，那里應該是牛羊滿地，牧草肥美。那是多么大的一次遷徙啊，我們長長的隊伍將冷漠的西部更遠處分割成兩塊不同的地域，我走在隊伍中間，深深思念著你，刻骨銘心的思念啊!但是我不是叛徒，真的，我只是喜歡你。

其后，我又一次加入了對你們的戰斗中。這次，你率軍渡過黃河，與我渾邪王遙遙相望。你出其不意，先發制人，親率幾名精騎飛馬馳人我軍營帳，與我渾邪王談判。然后，成功將我渾邪王與四萬多降兵編隊列陣，帶回長安。這一次，你受降有功，加封食邑1700戶。其實，我知道，在你顯赫十足的功勞背后，有著不可道人的憂郁，在你平步青云的境遇背后，有著不為別人所知曉的煩惱!在這場戰爭期間，你將你們的皇帝漢武帝特地從京城送來的美酒，沒有獨自享用而是倒人泉水中，讓全軍將士飲用。此后，我曾經去過那個地方，那是在我即將離開人世的一個夏天，我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入那片曾經衍生過戰爭和愛情的地方，那里有你一馬當先的足跡，有我至死不渝的情感，有你“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誓言，有我血肉相連戰死疆場的弟兄。六月的太陽炙烤著大地，馬蘭花散發著驕傲的清香，碧綠的草場上到處流傳著你光芒四射的形象，小孩子們模仿著你策馬北疆的姿態，你是英雄!這里已經不再是戰爭存在的熱土，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上，你們的民族和我們來不及遷徙的族人和睦的生存在一起，生活已經平靜，戰爭已經消逝!我站在這眼一年四季都清水長流的泉水旁邊，想象著你當時的豪情：佳釀入泉，人聲鼎沸，酒香彌漫，空山作響，全體將士紛紛暢飲摻酒的山泉，歡聲雷動，蕩氣回腸，你英勇、浪漫，與部下同甘苦、共命運的形象在我面前栩栩如生……

后來，我因為受傷過多，就脫離了我的族人，一個人生活在林翰海邊緣，我懷念著在戰場上與你的相遇，每個晚上，我在北方獨有的天空下面對著一天星斗發呆，那滿天的星斗啊，可有你年輕的注視?我的思念在海邊濃厚的鹽分中日漸沉淀成形，胡楊樹一年年的老去，西北方向吹來的風和候鳥一樣來了又走了。我傷痕累累的面孔開始失去年輕的活力，我的眼睛被戰爭的刀光劍影刺激得一看到光就會流淚。我苦苦渴望著你的消息，哪怕是一絲一毫都好，可是我和你距離太遙遠了，那是多么難以企及的距離啊!你們的長安在我的夢里出現了無數次，每次都有你瀟灑的身影騎著駿馬奔馳而過，每次都有你俊秀的面容手捧書卷吟誦凝思。在大漠深處，在長城內外，在我們族人流傳的故事里，在你們漢人的書典中，你的名字開始在戰爭過后的年代里飄揚，你是英雄!我是多么想再次看清你的臉，多么的想跟隨著你，可是你是我的敵人，你殺害了我多少族人，你的名字就是魔鬼的代名詞，但是，我還是愛你，我對你的愛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愛，我對你的思念超越了秦朝的月亮漢朝的邊關，我對你的愛穿越了茫茫大漠和滾滾硝煙，我對你的愛無依無靠，我對你的愛就如一個迷路的孩子一般飄蕩在邊塞的每個角落，等待著多少年后人們的收留。我發誓來生一定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所以我死的那天把你的名字刻在了我心臟的部位，很疼，的確很疼，但是我很幸福，這樣我就可以生生世世不會忘記你了，我是在一個早晨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后的一眼，我的目光投向了千里萬里之遙的長安，那里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我似乎看到了你孤獨的身影在陽光下慢慢傾斜，傾斜，傾斜，傾斜得讓我心如刀割般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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