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三藐
從著名的十方堂邛窯遺址實地采訪回來,在當地文物專家胡立嘉老先生的帶領下,我們一行人驅車穿過邛崍老城區的好幾條狹窄的街巷,終于在一個極為普通的小巷口停下來了。何平揚先生的家住在緊鄰邛崍古城區的善星巷口。老遠,我們就能看見一個簡易的指示招牌掛在一棟普通磚混樓房的外墻面,如同一個隨處可見的小旅館店牌,上書“何平揚大師工作室”幾個正楷大字。
主人給我們打開鐵皮門,里邊是一個狹長的小院,中央有10余盆長勢很好的花草盆景,四處散放著零亂的泥塑,還有一些成品或半成品的陶器……我們從這些零亂錯雜的物品間走過,一直到盡頭的一間放著幾張舊沙發的客廳里。客廳里也一樣散亂:墻上是一些何先生與來訪者合影照片、名人題字、幾件陶藝作品照片;地下到處散放著各種泥塑與陶器制品;另外還有幾件老舊的實木家俱散立在幾處墻角,看起來也沒有經過什么精心的布置。看著這樣零亂的樣子,與其說這是一個陶藝工作室,毋寧說是一個簡易的手工作坊。
對我們來說,何平揚先生的大名早已是如雷貫耳。據熟悉邛窯的朋友介紹,何先生從事邛窯的研究、創作、生產達30多年,研制出古今釉彩100多種,制作設計的邛陶器皿達600多件,其中有30多件邛陶藝術品獲得了全國和省級大獎,被授予“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稱號,成為古老邛陶在當代的唯一傳人。何先生不僅接續起早已斷代失傳了800多年的古邛窯工藝,而且還在傳統工藝的基礎上加入了更多前無古人的創新,形成了獨特的當代邛窯新藝流派。
也許真的是陶如其人,在交談的過程中,我們感到何先生的人品性格真的像他鐘愛的古老邛陶一樣,既有來自民間原生態的樸素淳厚,又不乏經火窯變之后那動人的靈性光澤。可以想見,如果沒有何先生30多年來的勤奮與執著,那曾經令世界大吃一驚的古老邛窯,只能是博物館里死去的擺設,難以活在人間,成為一門精湛獨特的陶瓷藝術。
●當年毛主席一句話,古邛窯的生產就恢復了
青年作家:何先生您好!作為公認的邛窯當代唯一的傳人,您能跟我們談邛窯的歷史淵源嗎?
何平揚:古邛窯的歷史很長,始燒于東晉,經過南北朝時期的發展,到唐朝、五代時達到了它的極盛時期。尤其在盛唐,邛窯最早燒出了三彩釉陶,為舉世聞名的“唐三彩”作出了極大的貢獻,世界各大博物館均有收藏。邛窯是最早使用高溫彩釉技術的名窯,其產品釉色極好,光潔瑩潤,是陶瓷上進行彩繪的較早窯址之一。中科院院士、中國科技大學校長朱清時教授在《邛窯古陶瓷研究》中首次把邛窯定位為“中國彩繪瓷的發源地”,影響了后來的長沙窯、均窯等中國名窯。兩宋以來,隨著瓷質更加精美細膩的新興窯系的紛紛涌現,邛窯逐漸衰落以至于荒廢,到了南宋末年,加上蒙古人席卷南下,對傳統手工業帶來了極大的破壞,邛窯也從此斷絕。到今天,邛窯的燒制工藝已失傳達800多年了。
青年作家:既然邛窯的燒制工藝已失傳了這么長時間,那么您現在燒制的“邛陶”,又是如何得到傳承的呢?
何平揚:我現在的這些技術,差不多都是我幾十年來自己摸索出來的。最早我所在的邛陶廠,只是用落后的腳蹬手搖方式生產一些民用的粗陶器,包括缸、壇、罐、缽之類的東西。古邛窯生產,是靠當年毛主席的一句話。1972年,毛主席指示:“把過去失傳了的東西恢復起來,而且要恢復得更好。”緊跟著周總理也說:“煤炭燒泥巴,也可以增加外匯收入。”于是,省二輕局迅速響應毛主席號召,決定恢復和發展古邛窯生產。上頭花了二十多萬元新建廠房、添設備、試制產品等,由老陶瓷藝人康兆銘牽頭把邛窯的品種做出來,于1973年正式投入生產。我就是那個時候進廠的,當時的廠名叫“邛崍美術陶瓷廠”。
青年作家:這么說,您最早是師從于康兆銘先生?
何平揚:我因為從小一直在學繪畫和雕塑,當時20歲,已經很有美術基礎了。的確是康兆銘先生以“美工”的名義把我招進廠里的,然后就跟他學習陶瓷藝術設計造型等。那時省二輕局專門派省工藝美術研究所的老師到廠里來傳授技藝,同時還邀請了四川美術學院陶瓷系的老師前來指導工作,幫助培訓美術和技術工人。我白天在廠里畫泥胎,晚E還要帶了泥巴回家做雕塑,業余時間全部都花在這上面了。雖然很辛苦,但我喜歡做這個事情,所以很快就把制陶的全部工藝都學會了,包括采泥煉土、制模,到成型上釉、燒窯等全過程。
青年作家:您是在什么時候在這個行業里取得了好的成果,并且逐漸為外界所知的?何平揚:1974年我就有作品問世了;1976年在北京的全國工藝美術展上,我創作的彩陶“螃蟹硯臺”入選參展,當時這件作品在展會上獲得了很高的評價。那個年代參加全國的展覽是不評獎不頒獎的,但從此,我設計的作品開始全面投產,件件都能面世,而且影響面也逐漸擴大到全國范圍去了。再后來,獎就得的太多了,總共有好幾百件獲獎的陶瓷作品吧,產品也相繼出口到許多國家去了。
●我燒制出來的仿“邛三彩”,完全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青年作家:您在邛窯上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能跟我們談談你眼中的古邛窯的特點嗎?
何平揚:古邛窯最突出的特點就是風格民間化,設計品種多姿多彩,不拘一格。從多年出土的邛窯陶瓷器皿上看,有各種壇、罐、壺、碗、杯、盆、硯、爐、鼎等,包括極有名的陶制省油燈。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藝術性極高的邛窯作品,包括著名的美人抱魚杯、鴛鴦杯、鴨杯、鸚鵡杯、鵝水缸,以及人物、獅、馬、各種生肖、玩具等,其造型大膽夸張,融合了古波斯、印度藝術的造型風格,具有迥異于其它中國名窯的、不可替代的藝術魅力。
青年作家:那么從邛窯的燒制工藝以及在中國陶瓷史上的地位來看呢?
何平揚:全國著名的古陶瓷鑒定專家、故宮博物院研究員耿寶昌先生在他所著的《邛窯古陶研究》一書的序言中寫道:“高溫低溫釉下彩、三彩更是‘邛窯的代表作品,均較早燒制成功,其工藝傳播于江南諸名窯,而又以湖南長沙‘銅官窯受其影響最深。”其實,中國陶瓷從單色釉演進到二彩釉,再進一步演進到三彩釉,這樣一個彩釉遞進的過程,正是邛窯為我們勾畫出來的。也就是說,三彩陶瓷器是起源于邛窯的。邛窯早期是以燒青瓷為主的,隋代時創燒了高溫彩繪瓷,到了唐代又以“邛三彩”而聞名于世。
青年作家:那么“邛三彩”與“唐三彩”之間的特點各有什么不同之處呢?
何平揚:邛窯的高溫三彩釉用藥系無鉛釉,比北方“唐三彩”所施用的有毒鉛釉要環保得多,由于它是以高溫一次性燒成,胎釉結合緊密,釉面不易褪變脫落。北方“唐三彩”是低溫鉛釉陶器,僅以平涂釉料作為裝飾,由于溫度不夠,釉面容易腐蝕剝落。北方“唐三彩”的發達是因唐開元、天寶年間厚葬之風而興起的,因此,其產品主要用之于隨葬之明器,日常生活器具極少。從這個方面看來,唐代“邛三彩”在燒制水平
品種和使用價值上,已遠遠超出了北方“唐三彩”的水平。“邛三彩”不僅用于明器,也用于陳設器、實用器具等方面,并隨著南方絲綢之路的繁榮而作為外貿商品遠銷至南亞、西亞,以至于歐洲。
青年作家:那么,您是如何看待您現在的陶藝創作與十方堂、固驛窯等古邛窯遺址里出土的“邛三彩”之間的關系?
何平揚:說實話,我幾十年來所有的功夫都花在對邛窯的研究上了。雖然古邛窯工藝已斷代了800多年,但經過我這么多年來不斷的摸索、實驗,到現在,我燒制出來的仿“邛三彩”,已經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從而間接印證了傳統邛窯工藝在我手里的復活。我燒制成功的“邛三彩”,在色彩上既有黑、綠、褐三彩,也有黃、綠、褐、藍為基調的彩繪;在裝飾工藝上,除了色釉裝飾外,還有“胎裝飾”——采取了刻、劃、剔、貼、印、雕、塑等多種技法;在器型上,既繼承了古邛窯器物代表性的傳統風格,又結合了現代人的審美情趣。所以,我所燒制的陶瓷作品,稱得上是古邛窯在當代重新挖掘出來的新藝流派。
●中國的事情往往是墻內開花墻外香,邛窯也是一個例子
青年作家:您現在作為邛窯的當代傳人,不知在您以后,邛窯的燒制技術還有沒有人接班啊?
何平揚:我在邛崍美術陶瓷廠當廠長17年,先后培養了許多燒陶制陶的技術人員,但1999年廠子倒閉,這些技術人員也各奔東西,都散了。我覺得幾十年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當代邛窯就這么衰落下去,實在太可惜了,于是下定決心,只要有碗飯吃,就絕不丟下邛窯。我把自己僅有的2000元錢投進來自己做產品,并致力于研究邛窯中的古藝。不管當時經濟有多困難,東挪西借地籌款,2001年豎起了邛崍市何氏邛窯藝術陶廠的牌子。現在,我籌辦的這個至今連廠房地址都還沒有落實的“藝術陶廠”,主要是我和兒子何丹一起在搞。何丹從1999年衛校畢業后,在我的勸說下放棄了行醫,一門心思跟我學邛窯,現在學有所成,已被評為“四川省工藝美術大師”,我這個“邛窯當代傳人”算是后繼有人了。
青年作家:除了您原來廠里的職工和兒子何丹之外,還有外地來的人向您學習嗎?
何平揚:有啊。來學習的除了中國人,外國人也有。1987年,一個叫古德隆·泊爾的奧地利女留學生來拜師學藝,專門要學邛窯陶藝,算是我正式的外國學生。后來,她學成回國,還專門盛情邀請我到奧地利的林茨市去發展,條件當然是非常好的。我沒有去,畢竟邛窯的根子是在邛崍嘛。不過總的來說,能夠繼承邛窯技藝的人依然少得很,將邛窯發揚光大的路程,還是很艱巨的。
青年作家:從事邛窯藝術的人才稀少,是不是人們對邛窯的寶貴價值認識不足造成的呢?
何平揚:有這個原因吧,中國的事情往往是墻內開花墻外香,邛窯也是一個例子。當年恢復古邛窯陶器生產以后,產品曾一度遠銷到日本、東南亞、美國、英國、黎巴嫩等國,使邛窯名揚海外。同時,省、市的領導同志常常把邛窯產品作為貴重禮物贈送給國際友人,更使邛窯的身價百倍。1977年,第一個外國人、新西蘭的專家路易·艾利專程來邛崍參觀,對我做的陶藝作品又是拍照又是豎大拇指,說這是真正的藝術,總之是極為贊賞。后來,帶他參觀十方堂古邛窯遺址時,他看見遺址那滿地的邛陶碎片,簡直驚呆了!稱這里遍地都是無價之寶。他回國以后,寫了一本書叫《瓷國游記》,記敘了他在邛崍的見聞,在海外影響很大。此后,前來參觀訪問的國內外團體、名人非常多,當年的國防部長張愛萍、雕塑大師劉開渠等參觀之后,對我燒制的邛窯作品大加贊賞,并親筆留書,表示對我的鼓勵。
青年作家:既然邛窯在外面影響這么大,為什么現在您在恢復邛窯生產的過程中,依然感到發展很困難呢?
何平揚:沒辦法啊,現在廠房建不起來,我沒有地盤,也沒有錢建自己的窯,每一批_產品都要拿到別人的窯里去燒,產品質量沒法自己保證,廢品率很高。2003年,省工藝美術協會支持,撥了10萬元建窯,可到現在地址還沒有落實。燒陶取土很講究,泥土要有油性,需打井到很深的地下取出,所以窯址也很講究。我希望把窯址建在十方堂附近,那里是古邛窯遺址,今天的邛窯在古窯址跟前恢復起來,對邛窯今后的發展是很有象征意義的,對邛崍的旅游文化也會增添一個能吸引人們前往的當代景觀。
青年作家:是啊,我們預祝您的愿望能夠盡快地實現!謝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