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西方興起了一股疑古風潮,質疑各種典籍的神圣性和真實性成了專家學者們的時髦娛樂(現代解釋學的前身——語文學——從那時就開始敗壞學問)。但此時也有人逆潮流而動,既近乎迷狂地維護斯文的尊嚴,也多有扎實的學問和冷峻的見識,英國偉大的歷史學家格羅特(大名鼎鼎的穆勒 [John Stuart Mill] 稱其為“前無古人”)就是這一派的領軍人物,他對“荷馬史詩”和“柏拉圖全集”真實性的極力維護,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扭轉學風的作用,而他所著的十二卷本《希臘史》已經成為史學經典,他對古希臘文化的研究成果,差不多是學界普遍接受的觀點。就荷馬社會而言,格羅特認為,希臘的源初政府基本上是君主制,靠個人感情和神圣權利來維系。但也有人不買賬,大名鼎鼎的摩爾根就是其中之一。
美國人摩爾根本來對格羅特佩服之至,說“格羅特先生搜集了有關希臘氏族的主要史實,他的鑒別能力之高,使我們除了引用他的原文以外,別無其他更為可取的途徑”,把他和尼布爾、梅因和蒙森等人看作“才識兼備的學者”。但一涉及政治制度時,摩爾根的美國精神便無限膨脹起來,以至于毫不猶豫地掩蓋了上述對格羅特先生的看法,并認為像格羅特這樣嚴肅認真的學者由于“習慣于君主政府和特權階級,他們或許欣然乞靈于我們所知道的最古老的希臘部落的政府來證明君主政府既是合乎自然的、又是必要的和原始的政治形態;而我們對于希臘、羅馬的種種問題的看法就是他們塑造出來的”。這句話的意思幾乎是在說,生活在君主制度下格羅特等人因為自身的奴性而“捏造”了整個古代史!
那么,生活在偉大的民主社會的史學家又該如何還原歷史的真面目呢?摩爾根毫不諱言自己的“公民”身份,而且以一種自豪的語氣漫不經心地把現代民主原則移植到了古代社會中:
從一個美國人的眼光來看,真相似乎恰恰與格羅特先生的看法相反;那就是說,原始希臘政治基本上是民主政治,它的基礎是建立在氏族、胞族、部落這些自治團體上的,并且是建立在自由、平等、博愛的原則上的。
在摩爾根看來,這種民主政治就是氏族社會的軍事民主制,“在這種制度下,人民是自由的,政治的精神(這是最關緊要的問題)是民主的”。這種軍事民主制是如何產生的呢?摩爾根對亞里士多德《政治學》有關理論做了一番主觀的引申后,推論說:“像亞里士多德所描寫的這樣一種政府可以理解為一種軍事民主制,作為自由制度下的一種政府形態而言,它是由氏族組織自然而然產生出來的,當時尚武精神盛行,人們居住在城郭之內,財富與人口日增,而他們的經驗還沒有為一種純粹的民主政治做好準備,于是就產生了這種軍事民主制。”尤其不可思議的是,這種民主制與近代民主革命的口號遙相呼應,竟然也是建立在美國人受益無窮的“自由、平等、博愛”這一原則上的!
摩爾根用“三權分立”的觀點來比附上古政治,似乎順理成章,并不比“自由、平等、博愛”的民主理論更為荒唐。摩爾根認為,英雄時代的政府“有三個不同的部或權力機構,這三者在某種意義上是平等的:第一是酋長會議(boule);第二是阿哥臘(agora),即人民大會;第三是巴賽勒斯(basileus),即軍事總指揮官”。且不說他對這三種“權力機構”的理解是否準確,也不說agora究竟能否算作一種權力機構,我們至少可以清楚地看出,這種三權分立的理論用在荷馬社會,顯然不恰當。至于還說“這三者在某種意義上是平等的”,則更屬子虛烏有。在荷馬史詩中,盡管basileus具有較為復雜的含義(但絕不僅僅是“軍事總指揮官”),每一個王國中也不只一個basileus,但其中最大的“眾王之王”顯然起絕對的決定作用,而議事會(即“酋長會議”)僅僅具有一定的咨詢功能,根本就沒法同君王的權力相比,它們之間很難說是平等的。
照理說摩爾根這種理論即便不算荒唐,至少也很難讓人信服。但自從十九世紀后期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中提出希臘的荷馬時代屬軍事民主制階段,并得到恩格斯的承認,寫入其名作《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以來,摩爾根的觀點便在馬克思主義古史學家中占據了統治地位。不過近年來的研究表明,就早期希臘史來說,摩爾根的結論似乎很成問題,中國學者日知、王敦書、黃洋、晏紹祥等人的文章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分析和批判了摩爾根的氏族社會理論。
先說“民主”。
摩爾根的說法自相矛盾。誠然,“氏族制度本質上是民主制度”,但荷馬社會已顯然不是氏族社會了,這一點摩爾根自己也說得非常明確:英雄時代的社會經過四個階段的發展(而不僅僅是當時的社會結構),已經從氏族、經胞族和部落而發展到民族社會了,其標志就是這個社會已經出現了諸如阿開奧斯人、特洛亞人、米爾彌冬人等專名。而且尤其明顯的是,這個時候已經出現了城邦。但遺憾的是,摩爾根不承認民族社會與氏族社會的巨大差異,而只是認為它們僅僅有數量上的不同:民族不過是像部落(和氏族)一樣更復雜一些的復本而已!差不多就是把青蛙和蝌蚪混為一談了。從文明發生的角度來說,任何輝煌的古代文明似乎都不是氏族社會創造出來的。不管對于邁錫尼文明來說,還是對于荷馬所生活的這個無比輝煌的古希臘文明的早期階段來說,如此美妙發達的文明形態顯然早就已經告別了氏族社會。
荷馬史詩其實已經說得很明確,荷馬社會是國王掌權(比如費埃克斯人和伊塔卡),其政體形式被稱作“王制”(basileia,巴賽勒亞)。在荷馬史詩中,巴賽勒斯至高無上,其權力直接來自神明——“宙斯把權杖和宗法賜給你,讓你為他們出謀劃策”(9.98-99)。國王具有最高的法權,也就是具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在外交和內政方面都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畢竟,“巴賽勒斯”是宙斯的寵兒,一生下來就享有無限尊榮(《神譜》81—82)。王位不是民選的結果,而是“根據成法”世襲得來的!那些飛揚跋扈的求婚人也不曾質疑過特勒馬科斯對伊塔卡王位的繼承權。王制就是一人稱制(亞里士多德說王制就是“君主制”),在這種情況下談論“民主”,只能是現代民主人士的一廂情愿。
畢竟,民主(尤其是現代意義上的民主)起源于荷馬時代很久以后的雅典,它的前提是平民解放運動,而且其間還經過了僭主制和寡頭制的洗禮,最后才誕生了民主制度。梭倫的改革實際上并未造成民主的局面,這種財權政制對于打破貴族統治雖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本身并不是民主制:就算最具民主性質的申述權,在此后的兩三百年間由于沒有實行陪審員的薪金制,這種改革的意義也“只是一種潛在的可能而并未實現”,而且“此時的希臘,尚找不到與‘主權’對應的事物,而雅典人也不會把這種問題看作問題”。反倒是現代人把這一點看得太重,以至于有些走樣了。
希臘民主社會的誕生,當然有其必然的因素,但偶然的因素似乎更值得考慮(比如庫隆的暴動、佩西斯特拉托斯家族的僭政,以及克萊斯特涅斯成為demos領袖和首腦的過程,尤其是曠日持久的希波戰爭),——亞里士多德亦如是說:后來的發展已不是按照梭倫的意圖和設計來進行,而更多的是出于偶然。而偶然得近乎必然的原因在于梭倫—克萊斯特涅斯改革之后,民眾首領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拼命拉攏群眾:自克勒翁以來,民眾領袖就一直是那些鋌而走險、肆意妄為的人,他們為了眼前的利益而拼命取悅眾人(亞里士多德語)。
其實,荷馬社會離民主制度還有很遙遠的路要走:這首先需要神權的破滅,其次需要王權的式微以及父權專制的退化,與此相應還需要議事會的膨脹,以及真正意義上的公民大會(ekklesia)的建立。只有到了公元前四五七年雅典最激進的民主改革家厄菲阿爾特規定貧下中農可以擔任執政官后,真正的民主才徹底得以實現。而且即便在民主時代,真正掌權的差不多還是有產階級(想一想當今美國),“雅典的政治家,從梭倫、克萊斯特涅斯、克勒翁一直到德摩斯提尼,全都家產殷厚,出身名門”。即便在今天,我們對“民主”的理解更多的是一種愿望,并努力把這種愿望當成一種真實。
我們并不否認荷馬史詩中已然有一星半點民主的萌芽,如果要努力尋找的話,甚至也許可以看見民主的綽綽影子,還能找到“民主的內核”,尤其在《奧德賽》中,但顯然,這些萌芽離制度還遠得很,在荷馬史詩中當然找不到真正的民主或“民主本身”。因為,在一個視榮譽如生命的時代里,在一個勇武高于正義、戰功勝過德性的社會中,在一個離神明很近的國度里,在一個拼命追求卓越的民族中,“民主”也許真的是一個“侮辱性的字眼”。
再說“議事會”。
摩爾根承認,“雖然我們對荷馬時代和傳說時代酋長會議的職權了解得不大清楚,但這個會議的經常出現足可證明它的權力是實際的、根本的、永久的”,其間猜測的成分居多,不乏主觀臆斷。我們會進一步追問,這種“實際的、根本的和永久的”權力究竟有多大呢?摩爾根對此做了更為大膽的推論:議事會“既然在他們的社會制度中是一個永久性的特色,就肯定證明它的功能是很重要的,它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至少據推測是至高無上的”,摩爾根的理由就在于,“一個會議能夠在任何時刻制定命令、宣布命令,并期望民眾能夠聽從,這個會議自握有政府的最高權力”。
議事會在荷馬史詩中多次出現,這是事實,但這個既無選舉、也不投票的議事會并沒有通過任何正式的決議,也沒有對basileus的權力形成過任何制衡,不知道摩爾根的這個結論是從哪里得來的。我們并不否認議事會的重大作用,它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甚至左右君王的決定,但手握神授權力的君王很少聽取議事會的建議。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伊利亞特》中,希臘聯軍本身是一個較為松散的組織,并不像某個王國內部那樣鐵板一塊,因此其“議事會”具有相當大的特殊性。從常識的角度說,阿伽門農雖身為最高統帥,手中握有直接從宙斯那里傳下來的權杖,但對于其他前來幫忙的兄弟部隊,也不得不表示一定的尊重,所以“議事會”看起來似乎就顯得很自由,各宗族—王國之間的關系也不像某個部族內部那樣等級森嚴,難怪阿喀琉斯也能夠出面召集全軍將士開會。而在《奧德賽》的和平年代里,“議事會”也沒有起到什么了不起的作用,就算在最具代表性的議事會上,與會的首領和君王對眾王之王的決定也不過“一致稱贊”而已,絲毫看不出議事會有多大的權力。
至于說“在古風和古典時期,長老會一般是人民大會議案的預審機關”(晏紹祥語),同樣是把現代人的政治模式嫁接到了古人身上,那個時候的“人民大會”哪里可能有什么權力向上提出“議案”,而且“人民代表”提交的(人大或政協)議案,還需要長老們收集、整理和“預審”?
最后,我們且來看看荷馬史詩中的agora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既然這個由首領、長老和君王們組成的議事會都沒有多大權力,agora這種全體大會的權力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摩爾根依然順著他的民主思路,對人民大會的地位和作用提出了更為“美國式”的看法,“公認這個大會有權批準或批駁酋長所提出的公務措施方案。……擬定公務措施方案的大權屬于酋長會議,擬定之后,提交人民大會聽候批準或批駁,人民大會具有最后決定權”。這顯然是一個荒唐的結論,與其說它是荷馬史詩中的政治情景,不如說是美國的政治面貌。
在荷馬史詩中,真正決定事情發展方向及其進程的是aristoi(貴族),而人民真正有地位并開始對社會正義提出要求,那已是數百年后的事情了,至于摩爾根所謂的“人民大會具有最后決定權”,則恐怕要等到共產主義的實現。對于荷馬史詩中人民大會的地位,晏紹祥總結的四點可資參考:會議的召開取決于巴賽勒斯和貴族而不是入會者的意志;被提交到人民大會上的問題,大多是巴賽勒斯和貴族事先已經決定的,人民大會本身不能提出任何自己的決定或討論它希望討論的問題;在人民大會上發言和討論問題的,都是巴賽勒斯和貴族,而非普通的人民大眾;在人民大會上的發言者,從來沒有想到要向人民尋求支持,只是在他們之間爭吵。其實,我們只需要知道,人民大會既不投票、也不辯論、更不表決或做出決定,在荷馬史詩中往往不歡而散、無果而終。
最有趣的例子莫過于特爾西特斯在agora上挨打。這位羅圈腿、跛腳、駝背、雞胸、尖腦殼、稀疏頭發的仁兄人如其名,膽大包天,在agora上公然數落阿伽門農的不是,遭到奧德修斯的修理。絕大多數人認為特爾西特斯身份低微(不管是不是平民),這雖然是實情,但似乎還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特爾西特斯挨打不是因為撒謊,而是因為說了真話——此公的形象就暗示赤裸的真理本來就是丑陋的,但由于不懂得修辭而危及軍心。奧德修斯站出來修理他,安撫民心,力挽狂瀾,難怪群眾拍手稱快。這段插曲雖然主要不是講人民在agora中的地位,但我們由此亦可見一斑。
從荷馬史詩來看,agora沒有組織、沒有權力、沒有經費、沒有任期、沒有會期、沒有會址,也沒有綱領、章程和目標(借用現代語言),也沒有固定的議事程序。如果說agora沒有固定的會址、會期和任期還無關緊要的話,agora本身沒有任何權力就足以說明它不是一個獨立的政治組織。“集會”這種形式在后來帝制、僭政、寡頭政制以及近代的君主制社會中都曾大量出現,當然算不得民主社會的專利,這種普普通通的政治集會根本就不具備政治團體所要求的一切。把無權無勢的agora看成政治實體,顯然是受了雅典民主(尤其“公民大會”)的誤導,既過分夸大了伊奧尼亞史詩所描寫的古希臘前“黑暗”時代的政制對好幾百年后雅典文明的影響,同時也淡化了雅典民主自身艱難而復雜的生長歷程。
所以,agora只是一項政治活動(有時也是軍事活動、經濟活動和文藝活動),而不是固定的政治實體。把agora譯為“集會”是可取的(它的動詞形式本來就是“召集”之意),而理解為“人民大會”或“公民大會”就是一種“年代錯位”了(據說亞里士多德也常常犯這種錯誤)。
既然agora不是獨立的政治實體,那么把近現代“三權分立”理論運用到荷馬社會的做法顯然就不能成立了。在巴賽勒斯和議事會完全控制權力的情況下,把某種根本不具有權力而且也不是政治實體的agora(所謂的“人民大會”)說成鼎足而三,甚至具有最高權力,這無疑是荒唐的。《荷馬社會研究》的作者晏紹祥認識到了這一點,但似乎并不徹底。他說,“如果我們因此斷定荷馬時代實行的是國王、議事會和人民大會三權并立的制度的話,那我們不僅是把古代歷史現代化了,而且嚴重歪曲了歷史的實際”。但作者經過一番仔細的分析以否認人民大會的作用后,在結論中似乎又在一定程度上陷進了自己所批評過的那種理論中,認為“在荷馬時代的政治制度中,巴賽勒斯、由貴族組成的議事會和人民大會形成某種程度的三足”。盡管作者馬上就聲明我們不能把它和近代的三權分立體制相提并論,因為人民大會大多數時候是一個旁觀者,在政治舞臺上不占主要地位,但作者腦子里想著的畢竟還是“三足”,并且把“代表人民意志的人民大會”當成了一個“重要的機關”,甚至是“制約荷馬時代巴賽勒斯權力”的一個因素。其實,真正對王權產生制衡的不是“民意”,而是“神意”(themis),themis作為神明的意志(boule,該詞又作“議事會”),既是王權的依據,也是王道的界限。由此可見,要徹底擺脫摩爾根的理論,也就是要擺脫現代人的觀念來研究古代人,頗為不易,亦見得“古—今”問題的頑固。
(《古代社會》,摩爾根,楊東莼等譯,商務印書館一九七七年版;《荷馬社會研究》,晏紹祥,上海三聯書店二○○六年版,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