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諾(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以下簡稱王):斯洛維克先生,你在與布蘭奇(Michael Branch)教授合編的《ISLE讀本:一九九三——二○○三年的生態批評》一書的導言里首先提出的問題就是“生態的研究之真正目的是什么”,這也是我十分關注的問題。在我看來,生態批評是一種思想批評和文化批評,它的主要目的是挖掘和批判導致生態危機的思想文化根源,它要揭示人類的思想、文化、科技、生產和生活方式、社會發展模式如何影響、甚至決定了人類對自然的惡劣態度和竭澤而漁式的行為,如何導致環境的惡化和生態的危機。沃斯特(Donald Worster)在《自然的經濟體系:生態思想史》里說得好:“我們今天所面臨的全球性生態危機,起因不在生態系統自身,而在于我們的文化系統。要渡過這一危機,必須盡可能清楚地理解我們的文化對自然的影響。”只有從思想文化的深層次解決問題,進而普及生態意識,創造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人類文化和生存發展模式,才可能從根本上消除生態危機。正是在這一方面,生態批評大有可為;只有在這一領域做出貢獻,生態批評才具有重大意義。
斯洛維克(Scott Slovic,生態批評研究的著名學者、文學與環境研究會創始人之一和前任會長、美國內華達大學英文系教授,以下簡稱斯):你說的這一點非常重要。我也認為,揭示生態危機的文化根源是生態批評的一個很重要的目的。我個人比較認同文化根源的尋找,我贊同沃斯特的觀點。不過,生態批評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在心理和精神層面探討人與自然的關系。比如迪拉德(Annie Dillard),她感興趣的是我們的大腦如何對自然做出反應,她想討論的是人類對地球的理解,她最終的目的在于探索一個很深奧的哲學問題,即自然的意義是什么,這個意義從何而來。迪拉德的那本《當下》選擇了若干話題來探討,如云、沙、出生、現在、數字、以色列、古代中國等,探討如何觀察世界——自然界、人類社會和人類精神世界的不同部分,并試圖將它們聯系起來。應該說,這也可以被看做生態研究的另一種方法、另一種途徑,而且我個人認為它對于文化也是一個很重要的貢獻。
王:我同意這個方面也應當是生態批評關注的對象。每一個作家或批評家都有理由也有權利側重探討自己感興趣的問題;不過,就生態批評的整體和產生的語境而言,我還是堅持那個看法,生態批評的主體傾向是要在思想和文化根源上探索緩解生態危機的途徑。我很贊同哈佛大學布伊爾(Lawrence Buell)教授的看法,他曾經給生態批評下了一個簡明的定義:“在一種獻身環境運動實踐精神指引下的對文學與環境關系的研究。”他認為,生態批評家不是僅僅把自己看作從事學術活動的人,而是“為處于危機中的世界寫作”的人,這也是他第二本有關生態批評的專著的書名。在他新近出版的《環境批評的未來》一書里,布伊爾進一步具體闡述了生態批評的自然關懷和社會關懷。他指出,生態批評已經從主要關注自然美和自然保護深入到主要探究生態危機的思想、文化、社會根源,它更加關注的是環境正義,關注全球化與生態保護地域的關系和沖突,關注美學、倫理學和政治關懷與生態關懷的聯系和抵觸。他進一步指出,正因為深入到了社會思想文化層面,當今的生態批評(他所謂的第二波生態批評)才會有如此迅猛的發展。
我第一次接觸生態批評是二○○○年在哈佛訪學的時候。在聽了幾次報告、看了一些書之后,我非常震驚地意識到,我在國內的時候極其嚴重地低估了生態危機的可怕性。在哈佛教授和包括你在內的美國生態批評家的影響下,我改變了研究方向,轉而研究生態批評,并十分迫切地想對中國的同行和讀者發表看法,因為我覺得現實情況非常嚴峻,生態批評迫在眉睫,而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危機是什么?危機是個很重的詞,它意味著你的一只腳已經邁向萬丈懸崖外面了。生態危機使我們的許多思想和學術探討顯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顯得滑稽可笑了。在生態危機的時代,生態批評乃至整個生態思潮都應當以挖掘生態危機的思想文化根源為中心任務。那么,斯各特,你本人更傾向于哪個方面呢?是與現實直接相關的思想文化根源挖掘,還是關系不太直接、更為深奧的哲理思考呢?
斯:我對每一方面都很感興趣。我喜歡傾向于心理學目的的自然書寫。我很想知道,人類的大腦是如何對自然做出反應的,人類的大腦起的是一種什么樣的作用,我們是怎么去閱讀和接受自然書寫的,自然以及自然書寫是如何影響我們的感覺和生活的。我同時也非常關注現實問題及其解決的途徑。生態危機的確非常緊迫,而且我個人認為我們會一直被生態問題所困擾,我們甚至無法解決生態問題;但是我們可以努力嘗試,也應該傾全力嘗試。對于生態危機的問題,我想,并沒有一個簡單的解決辦法,它和人類的許多其他至關重大的問題一樣是無法解決的。我覺得我們需要越來越多的學者和學子來關注研究生態批評。我希望有一天,我們每一所大學的中文系、英文系都會有一些生態研究專家;因為作為人類的一部分,我們要在生態危機中生存下來,從現在到將來,我們必須思考和探索這個問題。
其實不只布伊爾教授,許多生態批評家都將探究生態危機的文化和社會原因進而解決這些文化與社會問題作為主要訴求。康韋(Jill Ker Conway)、肯尼斯頓(Kenneth Keniston)和馬科斯(Leo Marx)在《大地、空氣、水、火:關于環境的人道主義研究》一書里指出,如果要找出解決當今環境問題的方法,我們必須將環境問題放到更廣更深的歷史、社會和文化背景中去思考。海斯(Ursula Heise)在《現代語言學會會刊》二○○六年三月號上撰文指出,生態批評致力于三個方面的探索,一是科學的自然研究;二是對文化表現的學術分析,也就是你說的發掘生態危機的思想文化根源;三是為了人類能夠以更持久的方式生存于自然界而進行的政治斗爭。加勒德(Greg Garrard)在其《生態批評》一書里也指出,生態批評家必須堅持文化的分析,并將文化分析作為道德和政治的必需。德洛格利(Elizabeth DeLoughrey)、格薩恩(Ren巈 Gosson)和漢德利(George Handley)在合編的《加勒比文學與環境》一書的導言里指出,盡管北美的生態批評家經常描繪理想的自然景觀,但對于加勒比地區的人來說,那些理想的景觀太奢侈了,他們更需要了解的是造成生態危機的直接原因,比如歷史的和種族的暴力,比如殖民主義。埃斯托克(Simon Estok)在二○○五年夏季號《文學與環境跨學科研究》上指出,生態批評不應當僅僅滿足于構建自足的理論體系,還應當致力于使其觀念產生社會效果,使之變成政策與行動。
我個人認為,可以強調生態批評的現實作用、介入意義,但不要排斥其他作用,所有有助于推動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探索和追求都應當被包含進生態批評。早在一九九四年鹽湖城會議上我就堅持這個觀點,所有與生態和人與自然之關系有關的文學藝術研究都屬于生態批評。在此基礎上,要使生態批評發揮更大的現實作用,必須重視它對公共政策的影響。在這一方面,我們近年來做了一些努力。我們努力影響一些議員、一些政治家,我們還邀請著名的生態批評家、自然書寫作家和政治家撰文,請他們從不同的角度論述保護內華達荒野的重要性,并結集出版了他們的文章。我研究生態文學的時候很愿意與經濟學家、政治家以及律師們進行交流和對話,并希望由此而間接地影響到公共政策。在政治選舉活動中,我也會傾向于選那些有明確的環境政策的政治人物。
王:無論生態批評的目的是什么,也無論它有多少目標,生態批評首先要面對文學或藝術文本,首先要研究它的批評對象。我非常欣賞你在一九九九年《現代語言學會會刊》的“文學與環境論壇”上說的那一段話。我記得大意是這樣的:生態批評的范圍不僅包括研究那些明確表現了人與自然關系的作品,而且還包括研究所有類型的任何作品——努力發掘其中的環境意義。任何文學作品都可以從綠色的視角來審視。到了二○○三年,你的這個觀點繼續深化和細化了,在你主編的那本《生態批評》里,第一部分的標題就是“價值重估”,而且書的封底還赫然印著你的解釋:“‘價值重估’部分提供的是對熟悉的環境作家的新的閱讀,以及對通常不被人們從綠色視角審視的作家和文學傳統的環境視角的重新審讀。”在這個部分里,你收入的論文既有對利奧波德(Aldo Leopold)、斯奈德(Gary Snyder)這樣的一般認為是生態作家的研究,也有對伍爾夫(Virginia Woolf)這樣的很少有人從生態角度認識的作家的生態解讀。我在自己同年出版的《歐美生態文學》中也用了一個章節專門討論生態視角的傳統文學重讀。在書中我寫道,重審和重評傳統文學,是生態批評的一個主要任務。它可以分成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發掘傳統作品過去被人們忽視的生態思想和生態意義,對其做出增值判斷;另一方面是對反生態文學作品進行批評,做出減值判斷。
斯:不過,重評也要防止突出一個方面而忽略其他方面,這是我們在研究中難以避免、但又必須努力避免的傾向。生態視角的重新解讀和評價,目的是豐富傳統文學的生態含義或揭示傳統文學的生態局限,但絕對不是以一個新的亮點掩蓋原來的亮點。比如說,《圣經》的思想就是很復雜的,有人類中心主義的征服控制自然觀,也有善待自然保護自然的思想。神學界對此有深入全面的討論。又如,培根的作品中的確有很多反生態的思想,但也有一些生態的意識。莎士比亞的情況也同樣復雜。
王:你專門研究過艾比(Edward Abbey),艾比也是我和研究生們非常喜歡的作家。從中國學人的角度來看,我們特別重視艾比對“唯發展主義”的批判和他的生態發展觀。發展經濟和提高物質生活水平是人人享有的權利,對于發展中國家來說,這個權利更為重要。但是,二十世紀后半葉以來的生態危機告訴我們,人對物質的無限需求與生態系統的有限承載力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人類如果再不限制發展,結果只能是加速奔向滅亡。以生態系統的承載力來限制物質需求和經濟發展,這是無可奈何但又必須的選擇。當然,生態的制約可以是動態的、相對的,即隨著人類在開發替代資源、治理污染、重建生態平衡等方面的不斷進展,生態對發展的制約可能不斷放寬;但制約卻是必需的、絕對的。沒有剎車只有油門的發展無異于直奔死亡。生態系統的平衡穩定就是發展的制動器。
斯:不僅僅是發展中國家,發達國家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在發展觀和發展政策上,誠如你所說,必須考慮到“限制”。工業推動者們并不太理解“限制”,很多的政府領袖也堅定地認為發展可以永無止境地進行下去而不存在極限的問題。但是,就環境而言,我們必須認識到真的存在著“極限”,要看到能源是有限的,地球是有限的。如果人類在行動的時候能意識到“極限”,意識到限度,懂得限制自己,就會在地球的有限性和發展的節奏之間謹慎行事。許多美國環境作家對“極限”這一概念很感興趣。許多人認為不僅要限制工業、商業,還必須限制科技發展,比如麥克吉本(Bill Mckibben)就強調了限制技術的必要性,他認為我們必須盡量避免技術的濫用。
王:生態作家早就提出了對科技進行限制,十九世紀的瑪麗·雪萊(Mary Shirley)就在其小說《弗蘭肯斯坦》中提出了這個問題。二十世紀后半葉人類進入“巨科學”時代之后,這個問題就更加嚴峻了。人類絕對不能把科學技術置于被監督的范圍之外,必須對科學技術進行反思、重審、批判、監督、制約和改造。失去了監督、批判和制約的科學技術,就會像失去了監督、批判和制約的權力一樣失控,最終走向專制(科技專制)和瘋狂。法國生態思想家莫斯科維奇(Serge Moscovici)說得好:“過去,人們為科學的自由而斗爭,今天,他們應當奮起限制科學的權力。”即使是出于對科學的熱愛——真正的熱愛,也要努力限制其權力,使之不至于迷失自己,不至于成為人類生存的威脅。
王俊(廈門大學中文系研究生):你怎么看梭羅的簡單生活觀?在當代社會里如何做到簡單生活?
斯:梭羅所提倡的簡單生活觀確實是非常重要的。就像我們要記住“極限”一樣,我們還必須記住盡可能地節儉,簡化物質生活。在美國,人們的消費實在是過度了。我們需要的是學會如何做到盡量少地消費。簡單生活是理想的,也是可操作的,二者相輔相成。
王:你在為《綠化文學研究》一書所作的序言里曾說過,你的不少朋友和同事都為你強烈的“生態絕望”(ecodespair)而擔憂。我在你今天的談話里也聽出了一些絕望之音。對于當今世界的生態危機以及人類的未來,你是不是比較悲觀?
斯:人們看到這個詞往往會認為我很沮喪甚至絕望了。不過,我希望在危機感、緊迫感和耐心感、希望感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我們必須在不放棄希望的同時還要有危機意識和緊迫意識。我們不能太樂觀,未來并不是充滿希望的,我們有理由對未來感到憂慮;但是,即使是焦慮甚至是絕望,你都必須做一些可以讓你感到有希望的事情,你得用盡全力,你得為解決問題付出全部的努力。我認為生態批評就是一項充滿希望的工作。生態批評家在努力運用想象和思維來幫助社會和地球。
王:你知道中國古代哲學家孔子的一句話——“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嗎?孔子說的那種境界就類似于你所說的在絕望中全力爭取希望,也類似于希臘神話里西緒福斯的抗爭。絕望者用盡全力爭取希望的努力,往往是最純粹的努力、最少功利目的的努力,他更多地是為了這努力的本身,或者為了內心的平靜。你的話引起了我很大的共鳴。我想起了當代生態文學和整個生態思潮的始作俑者卡森(Rachel Carson)說的一段話:“我一定要履行我莊嚴的義務,做我所能做的一切,——如果連嘗試都不做,那我面對自然將永無幸福可言。”每當我產生類似于你的“生態絕望”之時,我的眼前常常會出現一個形象:一九六三年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電視節目“六十分鐘”上談話的那個滿臉疲憊、滿目焦急、滿身癌細胞的弱小而又無比堅韌的卡森。
斯:那真的是一個感人的形象。我也想到了兩個符號,那就是戈爾(Al Gore)在《名利場》雜志二○○六年五月號上發表的文章所提到的兩個符號。戈爾并沒有因為失敗而放棄,他最近強勢崛起,為生態保護奔走呼號。他的這篇題為《真實的時刻》的文章圍繞著兩個表述Crisis的中文字展開。他解釋道:“第一個中文字‘危’意味著危險,第二個中文字‘機’意味著機會。”不能全面認識岌岌可危的真實,就不可能抓住擺脫危機的機會。
王:現在看來,多數人還沒有認識到生態危機的真相,不少人還在有意或無意地掩飾,一些人認識到了卻消極逃避,害怕正視,甚至末日狂歡。任重道遠!戈爾這篇文章結尾處的這幾句話震撼人心:“我們不應等待。我們不能等待。我們絕對不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