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雙飛翼》一書,自稱乃“談《紅》說‘李’文章”。五六七八年來常摩挲把玩,漸漸悟出王君心有靈犀,會通古人,從李義山絕唱精品中,讀出紅樓詩意。其文可圈可點,其說當世無兩。但讀到《雙飛翼》書中另一段話,我對李詩曹文雙翼之說,頗為困惑:“《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喜歡王維,喜歡李白,喜歡杜甫,喜歡陶淵明、庚、鮑、阮等前朝詩人,不喜歡相對比較雕琢的李義山,但仍肯定其留得殘(枯之誤)荷聽雨之句。”王君判“殘”為“枯之誤”,才女“喜歡”的程度也因“誤”而打了七折八扣。果如是,則李詩曹文心有靈犀一點通,在林姑娘這里就很難通過。而我認為“極見功力,極見情采”的一段好文章,也豈非白說?意有未甘,小心求證,重讀《雙飛翼》,幾十頁讀下來,不斷遇到這樣的文字:“閱讀《紅樓夢》是人與世界的直接對話”;“《紅樓夢》一上來就寫石頭、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一下子就回到了世界的本初”……類似言說多多,一言蔽之,《紅樓夢》至大、至真、無盡、無窮,因而至美。所以大觀園里容得下李義山的“城池疊嶂、路徑曲折、形象縟麗、寄意深遙的藝術(shù)世界”,義山詩的藝術(shù)世界里卻不可能有大觀園至大至真無盡無窮開辟鴻蕩氣象。二者相較,不能不承認美有檔次而非關(guān)人工。義山詩固屬高檔精品,但在“世界本初”跟前,大略近似一盆案頭清供。生長于靈河畔的絳珠仙草,追求“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生命本初世界,養(yǎng)眼怡神的案頭清供,實在太小太小,“最不喜歡”這種主觀感受,便可以理解。但無礙于義山詩獨特品格美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