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65380;“基督的信仰已失,基督的精神還在”
聞一多自清華讀書始確立了基督教的信仰,他早年的重視家庭責任#65380;寬厚待人以及主持正義,都是既符合儒家的倫理原則,也符合基督教的道德規范的#65377;1923年3月23日,聞一多在致好友梁實秋的信中說:“我的基督教的信仰已失,那基督教的精神還在我的心里燒著#65377;”①所謂“基督教的信仰已失”,是因為聞一多來到美國后,在中西文化的鮮明對比中,在身受民族歧視的真切感受中,對西方文化產生了強烈的反感#65377;1922年8月,他在致父母親的信中寫道:“我堂堂華胄,有五千年之政教#65380;禮俗#65380;文學#65380;美術,除不嫻制造機械以為殺人掠財之用,我有何者多后于彼哉,而竟為彼所藐視#65380;蹂躪,是可忍孰不忍!”②且不評說聞一多對中西文明的理解有沒有偏頗,但有一點是很明顯的,即他來到美國后改變了對西方文明的態度,因而也拋棄了與西方文明聯系在一起的基督教信仰#65377;可是,他拋棄的只是信仰的形式(他本來就沒有完整的基督教信仰),卻保留了信仰的內核#65377;這個內核,就是他對自我完善的道德自許,是他要做一個于人類有益的#65380;有價值的人的內心要求#65377;這個內核本來就是寄托在基督教信仰的形式里的,現在拋棄了基督教信仰的形式,而這個內核幾乎可以說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因此他說“那基督教的精神還在我的心里燒著”#65377;
不過,拋棄了基督教信仰形式后這仍在燃燒著的“基督教精神”現在又獲得了新的表達形式,這就是藝術#65380;創造和為人類#65377;就在致梁實秋的這封信中,他接著寫道:“我要替人們consciously盡點力#65377;我的詩若能有所補益于人類,那是我的無心的動作(因為我主張的是純藝術的藝術)#65377;”③ 也就是說,藝術這時取代基督成了他信仰的對象和為之獻身的偶像#65377;而藝術之所以具有這樣的功能,是因為它具有“補益于人類”的價值#65377;他說:“‘文學’二字在我的觀念里是個信仰,是個vision,是個理想——非僅僅發泄我的情緒的一個工具#65377;The Muse是有生機,有意識,有感覺的活神——伊被忘棄時,也會悲傷,也會妒怨#65377;”④ 在聞一多的觀念里,藝術具有了神圣的意義#65377;聞一多以藝術代宗教,這與他早年堅持為藝術而藝術的純藝術觀有關,但更重要的是他賦予了藝術以新的意義和功能#65377;在他看來,藝術的神圣性使它成了一種符號,一個象征,而不僅僅是一種具體的審美形式#65377;以這樣的眼光觀藝術,藝術就成了一種偉大精神的代表,足以容納人類的終極價值,因而就有了宗教的功能#65377;就像他在1922年9月1日致梁實秋#65380;吳景超的信中說的:“我對于藝術的信心深固,我相信藝術可以救我;我對于宗教的信心還沒有減替,我相信宗教可以救我#65377;”⑤ 藝術和宗教在這里具有同等的地位和功能了#65377;
除了藝術,“創造”也成了聞一多的新的宗教#65377;他在1922年12月4日致吳景超的信中寫道:“我要享樂,我要創造#65377;……我失了基督教的信仰,但我還是個生命之肯定者,我的神秘性mysticism還存在,所以我還是有宗教的人#65377;”⑥ 在聞一多看來,創造具有神奇的力量#65377;人的創造雖然比不上上帝的創造,但同樣具有神秘性,從無到有或者無中生有的創造過程包含著無窮的奧秘,在性質上接近宗教信仰意義上的上帝創造人類和世界#65377;信仰創造的人,一般會是個對生活懷著敬意#65380;精神上奮發向上的人#65377;聞一多信仰創造,這反映了五四時代的樂觀主義精神,也反映了聞一多當時積極向上#65380;渴望有所作為的精神狀態#65377;他期待著投入偉大的創造活動中去,接受宗教般的洗禮,使自己的靈魂得到提升#65377;
聞一多之所以把藝術與創造抬高到宗教的高度,是因為在他的觀念里,它們與人類的存在聯系到了一起#65377;藝術和創造都是指向人類存在的,人類的存在和發展為藝術和創造指明了意義的所在#65377;也就是說,藝術和創造是為人類的,它們在為人類的過程中獲得了意義,具有了神圣的價值#65377;聞一多的宗教信仰從一開始起就有了為人類的性質,比如在個人婚姻遭遇不如意時,他在致其堂弟聞家駟的信中說:“我將以詩為妻,以畫為子,以上帝為父母,以人類為弟兄罷#65377;”⑦ 藝術#65380;上帝#65380;人類,在這里具有了三位一體的同構性質#65377;它們的共同特點,是作為一種抽象的符號,可以包容人類的最高價值,具有遠遠超出一切具體的個人存在意義的意義,遠遠超出一切具體的個人存在價值的價值#65377;由于藝術和人類有了這種抽象的因而接近無限的意義和價值,它們才足以充當與上帝同等的價值代碼,為世間一切規定尺度#65377;
至此,我們已經可以斷言,聞一多的信仰基督教或后來的轉而信仰藝術和創造,本質上是一樣的,說到底是他需要有一種遠遠超出個人力量和個人存在價值的精神尺度,由這一精神尺度賦予他的存在以不平凡的意義,使他的個人努力顯得有價值,人生變得充實#65377;他的生活中的一切磨難,包括婚姻的不如意和留學中的挫折,與這偉大的精神尺度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他借此轉移了個人的失落與苦悶,得到了精神的安慰與激發#65377;從這一意義說,無論藝術#65380;創造還是人類,對聞一多都起到了宗教信仰的作用#65377;
聞一多的信仰基督教和后來轉而信仰藝術#65380;創造,立志為人類奮斗,最后皈依到人類的懷抱,構成了他人格的信仰基礎,成了他此后行動的精神源泉和強大的心理后盾,使他在即使遭遇巨大威脅的時候也能從這些遠遠超出個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的信仰中找到精神的補償,而置個人的利益甚至生命于不顧#65377;
二#65380;“為‘公理’而戰,死何足懼哉”
聞一多立志為人類的價值獻身,落實到公共領域,則成了為“公理”而戰#65377;聞一多對于個人#65380;家庭#65380;社會#65380;國家,采取了一種分別對待的態度:國家和社會為上,家庭在次,個人則又在次#65377;
他是個對家庭很有責任感的人#65377;在家信中,他經常過問弟妹的學習,關心妻子的讀書#65377;當妻子想提前回家讀書時,他甚至搬出“終身大事”的名目,要求父母別受習慣觀念的束縛:“此關系伊的學業,即伊的終身之事#65377;請兩位大人勿循俗套必住二十八天,致誤伊光陰#65377;……如非然者,則兩大人但知愛俗套而不知愛子也#65377;我婦自己亦情愿早日歸求學,如此志向,為大人者似亦不當不加以鼓勵也#65377;”⑧ 雖然他對包辦婚姻抱著抵觸情緒,但既然已經結婚,他就忠于家庭,承擔起了丈夫的責任,哪怕承受著感情上的一時痛苦#65377;聞一多對家庭自覺承擔起責任,從他1919年的一封家書中可見一斑:“男亦何嘗不愿回家稍盡溫省之責#65377;遠客思家人之情也,雖曰求學求名,特不得已耳#65377;此年中與八哥共處,時談家務,未嘗不太息悲哽,不知憂來何自也……一回想家中景況,必警心惕慮,益自發憤,故每歸家,實無一日敢懈怠,非僅為家計問題,即鄉村生計之難,風俗之壞,自治之不發達,何莫非作學生者之責任哉!”⑨ 其心系家人和故土的熱切感情溢于言表#65377;
不過,比起國家#65380;民族和社會的利益來,家庭就在其次了#65377;這是他從青年時代起就已經形成的一種人格#65377;五四運動爆發,聞一多積極參加了學生運動#65377;他在家書中說:“國家至此地步,神人交怨,有強權,無公理,全國瞢然如夢,或則敢怒而不敢言#65377;賣國賊罪大惡極,橫行無忌,國人明知其惡,而視若無睹,獨一般學生敢冒不韙,起而抗之,雖于事無大濟,然而其心可悲,其志可嘉,其勇可佩……男與八哥均在秘書部,而男責任尤重,萬難分身#65377;”⑩1924年,在美國的部分中國留學生籌劃成立大江會,這是一個國家主義的團體,聞一多參與了這一團體的活動,是從其一貫的民族主義立場出發的[11]#65377;
一般地說,聞一多是個相當理性的人#65377;他的諸多行動都是經過反復思考仔細計劃好的#65377;但是當他的最基本的道德信仰和人格遭到褻瀆時,他又是一個很容易沖動的人#65377;這時的沖動,反映了他性格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即是當他一旦認準了自己做出的決定具有正義的性質#65380;于國于民有益的時候,他便會義無反顧地奮然向前,而不計任何個人的得失#65377;分析這時他的心態,我們會發現,他會感覺到他代表著正義,而且承擔著重大的責任和使命,到了非他站出來不行的地步#65377;非正義的力量越是強大或強橫,他的抗爭就越是激烈#65377;這種性格在他清華讀書時就已初露端倪#65377;1921年6月,清華學生參加支援北京八校的索薪斗爭,舉行“同情罷考”#65377;聞一多在致父母書中稱:“若不盡我最高度之力量以為公理戰,我有負我所信奉之上帝及基督,我有負教我‘當仁不讓’之孔子#65377;”[12]他的意思是說,為公理而戰,為保衛人格而戰,拋棄個人實利在所不惜#65377;
1925年3月,他在致梁實秋的信中寫道:“我國的前途之危險不獨政治,經濟有被人征服之慮,且有文化被人征服之禍患#65377;文化之征服甚于他方面之征服千百倍之#65377;杜漸防微之責,舍我輩其誰堪任之#65377;”[13]聞一多擔心文化之被征服,是基于他一貫的文化愛國主義的立場的#65377;在反對傳統文化最為激烈的五四時期,聞一多不同于一般激進知識分子的地方在于他不反對五千年的中華傳統文化#65377;不僅不反對,他還把傳統文化視為立國的精神根基#65377;所以他對文化的被西方征服,抱著一種比一般知識分子更為警惕的態度#65377;而他的應對方略是創辦刊物,加強宣傳#65377;為此他有一種舍我其誰的使命感,準備站出來打一場文化保衛戰#65377;
當聞一多的文化救國理想破滅時,他轉向了直接的政治抗爭,而政治抗爭的終點就是他的殉難#65377;在我看來,聞一多的最后演講從其最基本的意義上說可以看作是他憤于公理受到玷污而從生命深處迸發出激情的一次反抗,是他為公理而戰的人格的一次悲壯的呈現#65377;聞一多的這種人格是富有悲壯的詩性的#65377;他自稱其詩風界于梁實秋和郭沫若之間,意在強調他1923年后的詩風有接近郭沫若的雄渾沉勁的一面#65377;聞一多在五四高潮時期就十分推崇郭沫若,他評價郭沫若的《女神》代表了20世紀的動精神#65377;其實他自己也是這種動的時代精神的實踐者#65377;如果把他與郭沫若比較,我覺得同樣是具有一種沖動性的人格,郭沫若經常性地處于精神昂奮的沖動狀態中,但他即使在沖動時也會注意到把情感的奔騰限于詩的國度,而聞一多不太容易沖動,而一旦沖動起來則會打破詩與現實的界限,把現實的政治斗爭當作詩來寫,最終用血色的生命寫成悲壯的詩篇#65377;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聞一多是一個比郭沫若更具沖動性的詩人,因而也是一個更為至情至性的詩人#65377;
三#65380;“打出招牌,非挑釁不可”
聞一多的人格構成中,有一重“挑釁”的成分,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打出招牌,非挑釁不可”[14]#65377;這句話的原意是一個文化經營方面的策略:即為防止文化上之被人征服,他想辦刊物加強對中華傳統文化的宣傳,開展“批評之批評”,而“批評之批評”的用意就在于“將國內之文藝批評一筆抹殺而代以正當之觀念與標準”[15]#65377;這里說的雖然是一種文化宣傳的策略,但卻相當典型地表達了聞一多的處事風格,即要想領導一個潮流,造成一種大的影響,讓世人矚目,他認為有時非挑釁不可#65377;
大凡非常的人物,其人格中都多少帶點挑釁的成分#65377;挑釁的成分多少,是與其志向的大小成正比例的#65377;因為這樣的人物要表現其不平凡的一面,非要打破既存的秩序不可,而要打破既存的秩序,就必須采取挑釁的姿態#65377;
聞一多從青少年時代起就胸懷大志,要做一些有益于人類的事情出來#65377;他在五四時期開始評論新詩創作,寫下了《<冬夜>評論》#65380;《<女神>之時代精神》和《<女神>之地方色彩》等詩論華章,表現出敏銳的審美眼光和銳意創新的學術精神,表露了他影響甚至領導新詩潮流的能力#65377;1922年9月29日,他在致梁實秋#65380;吳景超的信中說:“我的宗旨不僅與國內文壇交換意見,徑直要領袖一種之文學潮流或派別#65377;”[16]直陳他的遠大志向#65377;他鼓動梁實秋等創辦一個刊物,目的也是為了可以發表自己同伴的作品和評論,有利于在國內文壇造成影響,不致被人所淹沒#65377;
他在美國非常關心他的第一個詩集《紅燭》的出版,多次在家信中交待如何籌集經費#65380;如何與書局交涉#65380;如何校對或如何請朋友刪選,其意皆在為了引起國內文壇的注意#65377;當時的聞一多是個興趣廣泛#65380;才能出眾的青年,他對詩#65380;畫#65380;戲都有愛好,曾經很苦惱地表示現在不知搞哪樣為好[17]#65377;他到美國學的是繪畫,但他常常詩興更比畫興濃,創作了數量可觀的新詩#65377;當他把這些詩匯集起來準備付梓時,考慮的就是其可能產生的影響#65377;在1922年10月15日致聞家騄#65380;聞家駟的信中,他言及自己以后的打算時說:“我決定歸國后在文學界做生涯,故必需早早做個名聲出去以為預備#65377;”[18]他說的那個“預備”,就是出版《紅燭》,表明他這時已經打定主意要在文學界發展,所以要急于出版個人的標志性成果,以便在文壇站住腳跟#65377;在1923年3月20日致家人的信中,他又表示:“目下我在文壇上只求打出一條道來就好了#65377;更大的希望留待后日再實現吧#65377;近來作了一首寫清華生活的長詩,寄給此邦各處的朋友看了,都紛紛寫信來稱贊,其中浦薛風尤其像發狂似的贊美我#65377;我覺得名譽一天天的堆上我身來了;從此我更要努力#65377;”[19]表明他在文壇謀出路的想法更加堅定,而且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誓言要加倍努力#65377;《紅燭》出版后,他在家信中多次探問國內文壇的反響#65377;他對《紅燭》是否受到重視和重視的程度非常關注,這是與他想在國內文壇出人頭地的打算相吻合的#65377;
他回國后不久就參加了新月社的活動,并且很快成了新月社的核心人物之一,隨后撰寫了《詩的格律》等文章,打出新詩格律化的旗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65377;他對當時詩壇的批評,是切中肯綮的,他所提出的新詩格律化主張也不失是解決新詩過分散文化弊端的一種方法#65377;雖然新詩后來并沒有按照聞一多的設計走上格律化的道路,但聞一多以自己的藝術實踐證明了這一方法是可行的,他的新詩成就影響了后來一些詩人的創作風格#65377;不過從聞一多的主觀動機方面看,格律詩口號的提出也可以說是他“招牌”策略的一次成功運用#65377;他通過這一次“炒作”,名聲大振,成了國內詩壇引人矚目的人物,可謂實現了他要在國內文壇站穩腳跟的理想#65377;
“打出招牌”,一方面是突出和擴大自己的影響,另一方面則免不了要挑戰權威的勢力#65377;聞一多出于他要在國內領導一種文學潮流的志向,作為一種策略,他提出“非挑釁不可”的主張,表示要對國內的文藝批評一筆抹殺,就包含了挑戰權威的意思#65377;他五四時期的文藝觀比較接近創造社的郭沫若一路,而與胡適等人存在較大的距離#65377;所以當他聽說郭沫若曾自日本來函對他與梁實秋的《<冬夜>評論》和《<草兒>評論》表示贊同時,在1922年12月27日致父母的信中旗幟鮮明地表示了他的態度:“你們記得我在國內時每每稱道郭君為現代第一詩人#65377;如今果然證明他是與我們同調者#65377;我得此消息后驚喜欲狂#65377;又有東南大學底一位胡夢華君也有來函表示同情#65377;但北京胡適之主持的《努力周刊》同上海《時事新報》附張《文學旬刊》上都有反對的言論#65377;這我并不奇怪,因為這正是我們所攻擊的一派人,我如何能望他們來贊成我們呢?總之假如全國人都反對我,只要郭沫若贊成我,我就心滿意足了#65377;”[20]我所感興趣的是,聞一多在此家書中對郭沫若和胡適的截然相反的態度,這種態度是符合一個想出人頭地的青年為擴大自己的影響在確定敵友的角色時所遵循的一般規律的#65377;
從這樣的角度看,聞一多的最后的演講又何嘗沒有挑釁的成分?從此次演講的動因上說,是他激于義憤#65380;為公理而戰而不懼死亡的威脅,他的生命力迸發出了血色之花;而從他所采取的方式上看,則無疑可以說是一種強悍的挑釁姿態,是他年輕時期起就形成的一種人格的輝煌呈現#65377;聞一多的這一挑釁,由于有正義和公理的道德基礎,便由一種走極端的人格類型轉化為一種代表了社會正義和良知的富有崇高意義的偉大人格#65377;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0]《聞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59#65380;50#65380;159#65380;159#65380;68#65380;122#65380;34#65380;25-26#65380;18#65380;17#65380;202-203#65380;28-29#65380;215#65380;215#65380;215#65380;80#65380;165#65380;100#65380;157-158#65380;131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