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世紀末的中國,強鄰四逼#65380;鷹攫虎視#65377;日夜憂懼國勢的康有為以非凡的膽識為危機中的中國提出了一個變革的文化方案,這即是抗衡“中體西用”的“群體變用論”#65377;作為拉開中國百年憲政追求序幕的戊戌變法運動的指導思想,“群體變用論”有著不可淹沒的歷史價值,也有著啟人深思的局限#65377;
關(guān)鍵詞:文化方案;中體西用;群體變用
中圖分類號:B25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6)11-0039-03
作為戊戌變法運動指導思想的“群體變用論”,凝結(jié)著康有為變革中國的文化思考#65377;這是一種抗衡已流行開來的“中體西用”的文化思考#65377;正如在血泊中破產(chǎn)的戊戌變法,其義無反顧的精神永存一樣,這時過境遷一百年的文化思想,亦有它不可磨滅的歷史價值,當然也有它不可否認的歷史局限#65377;
一#65380;“以群為體,以變?yōu)橛谩钡奈幕黝}
“群”是康有為文化思想的基本范疇,在這個古老的范疇中,康有為用儒學的語言演說的是西方的“群理”和“群治”,他要以這樣的注入西學的“群”為體,抗衡張之洞守持的傳統(tǒng)政教之“中體”,他要為危機中的民族文化提供一個非可僅憑學“西技”就能自救就能求強的文化設(shè)計#65377;康有為文化設(shè)計的主題是“變政”#65377;
康有為認為,由人組成的群,有“形上”和“形下”兩重規(guī)定,“形上”的規(guī)定是使“群”得以聚合的“群道”#65380;“群理”,這即是孔子標舉的“仁”,他將孔子的“仁”解釋為博愛#65380;自由#65380;平等#65377;“形下”的規(guī)定是體現(xiàn)這種“群道”#65380;“群理”的各種載體,各種制度,其中最根本的是政治制度#65377;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律,在康有為這里本質(zhì)上是群競天擇,能群者存,不能群者敗,不能群者被能群者所摧敗的無可逃避的必然之勢#65377;群則強,天下之公理#65377;之所以強,是因為在一定的架構(gòu)下,群的合力絕對大于優(yōu)于組成群的各個部分#65377;百業(yè)的運行(如公司#65380;商會#65380;學會等等)是這樣,一國之群在與他群對峙中更是這樣#65377;康有為認為,群存群敗的關(guān)鍵,是行合通國之群的立憲制,還是固守隔群——“如浮屠百級,級級難通”——的專制的獨治#65377;
康有為認為,體現(xiàn)“公理正則”的群治戰(zhàn)勝違背“公理正則”的獨治,是人類進步之必然,但他并不以為這種“國家群”之間的無情淘汰#65380;弱肉強食的競爭是一種永遠值得肯定的應然現(xiàn)象,人類經(jīng)過“國家群”的相爭相磨后,終將進入一個“仁道”即人道完全實現(xiàn)的博愛的大同之治的天下群,那才是人類的至善至美之境#65377;
康有為的“群”的思想告訴人們,在“己群”與“他群”成對待之局的爭雄角智時代,“合群為第一義”#65377;“合群為第一義”強調(diào)的是,對于一個民族來說,特別是對于處在列強欺凌宰割下的中國來說,“法精制勝”較之“船堅炮利”更為重要#65377;
處于列強環(huán)逼下的中國,其君主制一定要改為立憲制,這是康有為“群”論的中心意致#65377;
“變”是康有為文化思想的又一重要范疇#65377;這古老的“變”的范疇,也只是在這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由康有為賦予了突破民族文化局限的蘊意#65377;正像在“群”的范疇中,注入了近代自由平等的價值觀一樣,康有為在“變”的范疇中,亦融進了近代西方進化論的思想#65377;康有為突破動靜無端#65380;周而復始的古代變易觀,將具有進化意味的“變”把握為宇宙之常則;他突破治亂循環(huán)的古代歷史觀,將社會的進步#65380;治制的進步看作人道之當然#65377;
正像對“群”的演述,康有為在群競?cè)樟业拇髣葜校プ〉年P(guān)鍵環(huán)節(jié),是在一定意義上對一群的整體的模塑和整合有決定性作用的社會治制一樣,康有為論述“變”,例如“觀萬國之勢,能變則全,不變則亡;全變則強,小變則亡”①,也是指向一群根本治制的變與不變,指向己群根本治制的變與不變#65377;
康有為論說的“變”是植根于“群”的演化基礎(chǔ)上的,是以“群”的開化程度#65380;“群”對“群理”#65380;“群道”的認識程度為基礎(chǔ)的#65377;因此“變”是有軌跡有階段的漸次演進#65377;康有為將“群”的進化發(fā)展演說為漸次升進的三個階段#65377;起初是文教未明的據(jù)亂世,繼之是漸有文教的升平世,再繼之是文教全備的太平世#65377;相應于“群”的發(fā)展變化的三個階段,群治亦有三種由粗到精,由低級到高級的三種變化形式,這即是君主制#65380;君憲制#65380;民主制#65377;中國現(xiàn)處于據(jù)亂世到升平世的過渡期,雖由于列國相逼相迫,“變也得變#65380;不變也得變”,但民智未開,民義未講,所以只能由君權(quán)代行民權(quán),將獨治的君主制轉(zhuǎn)換成君民共主的君憲制#65377;
中國奉行二千年之久的“帝王治世百代同道”的君主制必須變,但只能以改良的方式漸變,由君權(quán)自上而下推動變,這是康有為“群體變用論”一貫到底的理路#65377;它在實踐上作了戊戌變法運動的理論依據(jù)#65377;
二#65380;“群體變用論”的歷史價值
形成于民族危亡之秋的引領(lǐng)了一百多年前那場悲壯變法運動的“群體變用”論,有著不為歷史風雨沖刷而減色的價值#65377;這價值至少有三點:
第一,截斷“中體西用”的時潮,堅決轉(zhuǎn)換百變百不當?shù)摹爸畜w西用”模式,將變法改制刻不容緩地提上了歷史日程#65377;以風雨飄搖中的傳統(tǒng)政教駕馭近代興起的汽機鐵路以求強富,是“中體西用論”抗拒新世紀的夢幻#65377;早在戊戌變法前十年,康有為就對“中體西用”的思維模式提出了質(zhì)疑和批判,他在《上清帝第一書》中這樣詰問:“今天下非不稍變舊法也,洋差#65380;商局#65380;學堂之設(shè),開礦公司之事,電線#65380;機器#65380;輪船#65380;鐵艦之用,不睹其利,反以蔽奸#65377;夫泰西行之而富強,中國行之而奸蠹,何哉?”②并給出自己直指根本制度的答案:“上體太尊而下情不達故也#65377;”康有為認為,不從根本上變法,而只稍變舊法,“則雖良法美意,反成巨害,不如不變之為愈矣”#65377;甲午海戰(zhàn)后,面對風行的“中體西用”時潮,康有為更是以截斷眾流的勇氣,以“國事有幾,豈可頻誤哉”③ 的急迫感將變法改制提上歷史日程#65377;康有為明明白白正告國人“國無大小#65380;能修政則強#65380;不能修政則弱”,“夫天下豈有本不立,而能舉其末者哉?”“正其本#65380;萬事理”#65377;這個“本”被他把握為對中國當下的危局有著決定性作用的政制#65377;康有為將近代的潮訊告訴人們,西方各國科技實業(yè)的迅猛發(fā)展是在政制體制改革之后,而不是在它之前,中國要取得大規(guī)模求富強建設(shè)的切實收效,也只能以“政”的變革而非徒事“西技”為根本#65377;基于世界發(fā)展之大勢和中國因固守傳統(tǒng)政教百變百不當?shù)慕逃枺涤袨橐詼I盡血竭之呼喚促使皇帝下諭發(fā)起了變法改制運動#65377;運動失敗,但卻以截斷中體西用之路的非凡努力,終于拉開了20世紀推翻帝制#65380;追求憲政的悲壯序幕#65377;
第二,對現(xiàn)實和現(xiàn)行政制反省的求實態(tài)度,采萬國政制之良法的世界性眼光,避免流血的漸變方式#65377;“國必自伐,然后人伐之”,這是康有為反省國事時多次引用孟子的話,他要以此導國人從文飾轉(zhuǎn)向反省,從單純的道德譴責轉(zhuǎn)向痛切的自我反思,“故割地失權(quán)之事,非洋人之來割脅也#65377;實吾輩甘為之賣地,甘為之輸權(quán),若使吾四萬萬人皆發(fā)憤,洋人豈敢正視乎?”④ “三權(quán)鼎立之制,東西各國,皆行此政體,一君與千百萬之國民,合為一體,國安得不強?吾國行專制政體,一君與大臣數(shù)人共治其國,國安得不弱?”⑤康有為認為歐美法精制勝是由于歷史上列國并立,各國不得不勵精圖治,在付出種種代價#65380;去掉種種偏弊后,歷三百年才造成的治體#65377;日本三十年摹成,治定功成,亦倍嘗艱辛#65377;中國應采東西各國政制之新法良規(guī),“去其弊誤,取其精華”#65377;一些治近代史的人多以康有為勸皇帝照搬西方政制及條規(guī)條文為簡單幼稚,殊不知這里也體現(xiàn)著康有為企圖以他國的經(jīng)驗為鋪路石#65380;為測水竿#65380;避免重蹈覆轍#65380;血流成河,避免事事摸索#65380;瞎馬臨池的并非簡單幼稚的苦心#65377;在“政”的文化思考上,此時的康有為還看不到西方的“政”在本國已漸漸顯露出來#65380;因而已受到抨擊的弊端,但對于遠遠落后于時代的中國來說,他的見解無疑高于所有的“中體西用論”,并以他在實踐上的決斷為后人提供了失敗的經(jīng)驗和教訓#65377;
第三,在全盤輸入曾給人類帶來成功的治制模式和成規(guī)時,對民族心理的艱難轉(zhuǎn)換和為重振民族精神所作的努力#65377;康有為堅決主張“外采東西強國,立行憲法,大開國會,以庶政與國民共之,行三權(quán)鼎立之制”#65377;主張將“憲法綱目,議院條例,選舉章程”等東西成規(guī)一并輸入“遍采而慎擇之”⑥#65377;與此同時,康有為對民族文化心理亦作了艱難的轉(zhuǎn)換#65377;康有為將浸濡中國人心幾千年的儒道解釋為自由平等;將在中國人心目中有著至圣先師地位的孔子作為改制的范本#65380;作為“黜君威伸人權(quán)”的先驅(qū);將孔教久墜之精神改革為“進步主義”#65380;“兼愛主義”#65380;“世界主義”#65380;“平等主義”#65380;“強立主義”#65380;“重魂主義”等六義⑦,以反對“保守主義”#65380;“獨善主義”#65380;“國別主義”#65380;“督制主義”#65380;“巽懦主義”#65380;“愛身主義”;他認魂魄重于生命,對個人是這樣,對民族亦是這樣,對一個一敗再敗的民族更是這樣#65377;這是對民族精神的振拔#65380;重塑和再造#65377;
三#65380;“群體變用論”的歷史局限
提出“群體變用論”的康有為,當時對西方政學精義的把握遠不如后來更有條件對西方政治思想作系統(tǒng)專門研究的人,他以亦中亦西或曰不中不西的筆觸規(guī)化的“群體變用論”,其駁雜#65380;紕漏#65380;局限也是明顯的#65377;
第一,康有為立于“群體變用論”對“中體西用論”進行了批判,這體現(xiàn)著他在中西制度的相較中超越“技”的層面所達到的“政”的層面的自覺,但他作為立論之本的“群”,不論是群的形上的“仁道”,還是群的形下的在治制領(lǐng)域的“仁政”,雖都取自他所感受到的西方文化精神,卻都和著政教不分#65380;言必稱三代#65380;言必稱孔孟的“西學中源說”的陳詞濫調(diào)余韻#65377;泛道德的“仁道”就是自由平等博愛的“人道”,德治的“仁政”就是法治的憲政,這曾是對民族文化的突破和轉(zhuǎn)換所作的說明,卻也使西方近代的價值觀#65380;治制觀#65380;西方近代的文化精神模糊起來#65377;實際上,閃耀著人性光輝的人道不盡于泛道德的“仁道”,法治的憲政不同于德治的“仁政”#65377;近代西方文化的底奧是什么?嚴復曾直截了當?shù)馗嬖V國人:“彼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65377;”這才是更深刻的透底之論#65377;
第二,康有為將變法改制刻不容緩地提上了歷史日程,他奔競于上下,上爭設(shè)國會,下爭設(shè)學會,他要打破數(shù)百年之拘禁,伸民權(quán)#65380;開自由結(jié)社之風氣#65377;但康有為更多地是借君權(quán)行民權(quán),將變法改制的希望托于君主的“君正莫不正”的表率作用和獨奮千綱#65380;自上而下#65380;“一轉(zhuǎn)移間耳”的雷厲風行地設(shè)立國會上#65377;這在君權(quán)尚未敗落的當時,雖一度有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但總的說來,執(zhí)著于這一點,條件變了還要固執(zhí)不變,卻是一大歷史局限——傳統(tǒng)士人非依賴圣君不可的局限#65377;也許,還是嚴復在戊戌前后的看法更值得我們回味,這位同樣力主君憲制的啟蒙家,認為“政”如植物,其植株的栽培須有適宜于生長的泥土,認為民權(quán)不可能由君主代行,“就令能之,民之能自立者幾何?”⑧ “必民自奮天能自為之”#65377;嚴復將民品民智的狀況把握為一國政制變革的關(guān)鍵,他認為,若“民智不開,不變亡,即變亦亡”#65377;若民智漸開,哪怕清政府什么也不干,或所干皆非,中國也未嘗不是沒有希望的#65377;
第三,康有為在移植西方憲政時,對以綱常鑄成的國民文化心理作了一定程度的轉(zhuǎn)換,他以自由平等釋孔子的“仁”,他沖破數(shù)千年思想之蕃籬,開自由研究之門,這是他最招“中體西用論”者痛恨之處#65377;但康有為雖打破了“一尊”,卻又極力要把他重釋的孔教定于一尊,其用意雖在“借一舉國所同戴者”將全國人民的思想#65380;感情統(tǒng)一起來,提升到愛國愛教#65380;成就變法上來,在實際上雖有去淫祠,破迷信,除陋習,導風化,促富強的功效,但執(zhí)著于定孔教為一尊,則走向自己的反面#65377;曾追隨老師借孔子宣傳變法的梁啟超,這樣說:一尊定,而競爭絕,“競爭絕則進化亦將與之俱絕”⑨#65377;這是對康有為固執(zhí)于定孔教一尊局限的突破和超越#65377;也是對任何打破一尊再立一個一尊的頑固文化現(xiàn)象的突破和超越#65377;
以變政為主題的“群體變用論”,是以截斷“中體西用”的時潮,堅決轉(zhuǎn)換百變百不當?shù)摹爸畜w西用”模式而載入史冊的#65377;學界對張之洞的“中體西用論”的研究持續(xù)了多年,而對康有為的“群體變用論”的研究則遠遠不夠#65377;品評這份一百多年前的為戊戌變法提供指導思想的文化方案,從中引出多方面的啟示來,是有意義的#65377;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康有為文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7年版,第313#65380;261#65380;317#65380;363#65380;399#65380;407頁#65377;
⑦ 《梁啟超文選》,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版,第300頁#65377;
⑧《嚴復文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第388頁#65377;
⑨《梁啟超文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版,第66頁#65377;
(責任編輯陳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