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研究是一個新興的社會科學研究領域,它已經相當深刻地影響了當下中國學術的研究方法與理論視角#65377;海外中國研究的主要成果集中體現在社會史及漢學人類學的研究之中#65377;本文分析了中國研究的主流分析框架,即國家與社會理論在社會史及漢學人類學研究中興起的思想背景#65380;涉入中國分析的思想理路,并在此基礎上對國家與社會理論分析中國經驗的有效性及適用性進行了反思#65377;
關鍵詞:國家與社會;中國研究;中國中心觀;漢學人類學
中圖分類號:D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6)12-0070-05
中國研究(China Studies)是一個新興的社會科學研究領域#65377;這門學術首先發端于西方,早期是帶有意識形態傾向的“中國觀察學”和“中國情報學”#65377;但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這門學術發生了巨大的轉變#65377;一方面擺脫了意識形態的束縛,研究的領域不斷擴展,另一方面中國研究突破了單一學科的界限,研究的范圍涉及政治#65380;經濟#65380;社會#65380;文化#65380;民俗#65380;宗教#65380;法律等諸多方面#65377;近年來海外中國研究已經相當深刻地影響了中國學術的研究方法與理論視角,以至于不了解一點海外中國研究,也許就很難理解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學界#65377;
但這門起步尚晚的學術與中國問題本身的復雜性#65380;多樣性#65380;矛盾性相比,仍然顯得十分單薄#65377;它目前還在努力摸索能夠適用于這個領域的研究方法,試圖建構起能夠經得住驗證的理論和哲學上的歸納抽象#65377;而國家與社會的理論與研究框架是目前中國問題研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種理論與方法,在海外中國研究的諸領域中,它尤其被經常使用于社會史和漢學人類學的研究之中#65377;本文力圖通過對國家與社會理論在海外中國研究中的興起及發展的分析,探尋這一研究方法的有效性及其限度#65377;
一#65380;海外中國研究的源起
西方很早就有一些哲學家#65380;文學家#65380;史學家#65380;探險家在其作品中描述過中國#65377;但對中國系統的研究是在16世紀西方開始向外擴張以后#65377;為了服務于西方對中國財富的掠奪及對中國進行殖民的需要,由傳教士#65380;學者#65380;探險家組成的“漢學”(Sinology)研究團體逐漸興起#65377;漢學在發展之初主要關注的是中國的語言,后由語言領域擴展到包括社會#65380;歷史#65380;文化#65380;軍事#65380;地理#65380;習俗等等在內的研究學科#65377;19世紀以后,西方學術界出現用自然科學的研究路徑來構建社會科學的熱潮,倡導以“科學”#65380;“實證”的方式開展社會人文類型的研究#65377;在這種研究導向的推動下,早期的漢學與社會科學融合,逐漸演化成為一種社會科學研究領域,即中國研究#65377;
對中國問題的研究也曾經是西方較早的一些主流理論家著作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這些早期的研究構成今天獨立的中國研究傳統的濫觴#65377;常被人們提及的當屬馬克思和韋伯的中國研究①#65377;馬克思的中國研究集中于生產方式和社會組織,而韋伯集中于社會制度和宗教價值觀#65377;
馬克思曾經提出在原始公社初級階段結束后,人類社會出現了亞細亞生產方式#65380;古代的生產方式#65380;封建的生產方式及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65377;而“亞細亞生產方式”被認為是對中國社會生產方式的一種概括#65377;不過馬克思并沒有對這一概念進行充分的論述和展開,只不過是作為他提出的歐洲社會發展模式以外的另一種模式#65377;盡管如此,他的這一模式仍然對后來的中國研究具有一定的影響,如魏特夫的名著《東方專制主義》與馬克思的視角就有一定的聯系#65377;
韋伯的中國研究不僅更為系統和深入,并且對他的理論體系的建構有重要的作用#65377;韋伯從宗教的角度切入,將中國的宗教同基督教進行對比,從而進一步闡發了他關于理性化的觀點,并探討了資本主義為何首先出現在西方國家#65377;正是在與中國的對比之中,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關系才更為凸顯出來#65377;盡管韋伯對中國充滿了“想象的異邦”的誤讀,但他將中國研究當作一個嚴肅的問題來研究,而且結論也不乏真知灼見#65377;韋伯的研究深刻地影響了后來的中國研究,尤其是對中國的宗教的研究#65377;
盡管馬克思和韋伯可以視為中國研究的奠基人物,但這些早期的理論大師畢竟很少將中國研究當作自己理論的核心部分#65377;而20世紀以來西方社會史及社會人類學等領域的西方學者真正開辟了中國研究的新領域,對中國問題進行了相當精細化的研究#65377;在此過程中,中國研究的主流理論框架不斷地發生著轉換,在經歷了從“西方中心主義”到“中國中心觀”的演變后,從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的理論視角觀察#65380;分析近代以來中國社會歷史及當代社會現實成為一個最為常見的研究模式#65377;
二#65380;國家與社會的分析框架在社會史研究中的興起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受西方現代化理論的影響,西方史學家當中流行以“傳統—近代”的二元對立模式來解釋中國近代的歷史發展#65377;實際上,此模式內含著一種理論預設,即西方近代社會是當今世界各國萬流歸宗的典范,中國社會在西方入侵之前停滯不前,只能在“傳統”模式中循環往復或產生些微小的變化②#65377;只有在西方猛擊一掌后才能沿著西方已走過的道路向西方式“近代化”社會前進#65377;
在這種模式的影響下,西方學者又派生出“沖擊—回應”的中國研究模式#65377;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國,此模式一度是占據主流位置的中國研究的分析理論,它認為在19世紀的中國歷史發展中起主導作用的線索是西方入侵,可采取“西方沖擊—中國回應”的公式來解釋這段歷史#65377;
20世紀60年代以后,美國史學界一些比較激進的學者從毛澤東著名的論斷“中國近代史是一部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反對中國獨立與發展資本主義的歷史”得到啟示,從而在某種意義上催生了“帝國主義模式”#65377;此模式認為帝國主義是中國近代各種變化的主要動因,是中國百年來社會崩解#65380;民族災難#65380;無法發展的禍根#65377;與此同時,受全球革命熱潮的影響,西方又出現以 “革命”模式解說中國近現代史③#65377;此種模式對中國近代史的描述以革命史為中心展開#65377;革命論認為,革命“將人們從過去的被壓迫狀態中解放出來,并使他們擺脫了傳統的思想奴役#65377;革命使中國擺脫了帝國主義,并轉變為一個現代主權國家#65377;革命還清除了或由歷史形成的,或由近代帝國主義導致的種種發展障礙,解決了發展問題”④#65377;不過“革命”歷史的解釋模式卻于80年代因全球性的對革命的否定思潮以及中國內部對“文化大革命”進行否定的因素的影響而開始遭到質疑,并因為柯文等人倡導在“中國中心觀”下開展對微觀社會的精細化描述而受到削弱,進而被邊緣化#65377;
柯文認為,以上理論模式都過分地夸大了西方沖擊的歷史作用,把近代中國所經歷的一切有意義的變化都歸為是因西方沖擊而引起的,因而本質上同屬“西方中心模式”,是由于種族中心主義造成的歪曲#65377;這些模式忽略了存在于中國內部的社會變遷的動因,所以他提出要“根據中國人自身的經驗而非西方人的想法去重構中國歷史”,從而“擺脫歐洲或西方中心先入為主的假設來審視中國的過去”⑤#65377;柯文倡導的“中國中心觀”強調,首先要從中國而不是從西方著手來研究中國歷史,并盡量采用中國內部的而不是外部的準繩來判斷中國歷史中哪些現象具有歷史重要性;其次,把宏觀的歷史研究轉入對微觀社會的精細化研究,開展區域性與地方史的研究,并推動較下層社會歷史的研究;再次,強調史學與其它社會科學在理論#65380;方法與技藝上的結合⑥#65377;
而此時,西方理論界出于對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初顯并于20世紀中葉膨脹起來的各種形態的“國家主義”的理論反思,國家與市民社會理論在西方日漸升溫并逐漸形成一股影響全球的風潮#65377;國家與市民社會理論是對現實世界當中國家對市民社會的日益侵吞與滲透的一種批判,通過訴諸于“市民社會”理念來對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緊張進行調整,以求透過對市民社會的重塑和捍衛來重構國家與社會之間應有的良性關系#65377;于是,已經轉向“中國中心觀”取向的中國研究開始借助市民社會的理念,并結合哈貝馬斯“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的概念,試圖建構起對中國歷史經驗作重新解釋的“公共領域/市民社會”模式#65377;
社會史研究是海外中國研究中人數最多,成果也最豐富的一個領域#65377;在社會史領域,學者們在對清末民初社會結構和社會變遷的研究中,圍繞中國的市民社會#65380;公共領域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問題進行了廣泛的討論#65377;例如,羅威廉(William T. Rowe)通過對漢口(1796—1889)的個案研究刻畫了這個城市中行會的自治管理和社區認同,并認為由于行會組織的發展,使得“在官吏和地方社會的領袖之間存在著實際上的權力平衡”⑦#65377;瑪麗#8226;蘭金(Mary Backus Rankin)在對浙江北部地區的研究中發現,太平天國之后國家精英與地方精英之間權力平衡有了重大改變,這導致有關地方福利#65380;教育,較低程度上還有治安等等的主要創議從官僚那里轉到了社會方面⑧#65377;
實際上,這些研究的出發點都是基于對中國社會自身演進邏輯的強調#65377;他們一般都認為在明清至民國初年,中國的“市民社會”或“公共領域”的出現是商品經濟發展帶來的#65377;商品經濟的發展帶來了與之相適應的社會自主空間的拓展,并進而使社會自治組織在一定范圍內取得了擺脫國家控制的生存空間#65377;地方精英或地方士紳日益卷入各種地方公共事務之中,表現出獨立于國家而維護社會的自主性的傾向,于是類似于市民社會的團體及“公共領域”逐漸生成#65377;不過,這種變化的趨勢后來因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對抗這種侵略的革命而被打斷了#65377;
三#65380;國家與社會分析框架在漢學人類學研究中的運用
關于中國社會的人類學研究,即漢學人類學,是海外中國研究中一個重要的研究領域,也是社會人類學的區域性分支的一門#65377;但漢學人類學的發展過程和具有的特點卻與其他區域性人類學大不相同#65377;
從社會人類學的學科傳統來講,其目標是“通過‘異文化’(other cultures)的探尋獲得對‘本文化’以致全人類的理解并從這種理解中尋找文化溝通和反省的道路”⑨#65377;不論布朗還是埃文斯—普里查德等人類學大師都認為“社會人類學者務必以‘異文化’或‘簡單原始社會’為研究對象”⑩,而對本土文化和文明社會的研究通常被劃定為社會學的研究#65377;
但漢學人類學研究的是一個“復雜的文明社會”,而不是一般人類學所研究的簡單#65380;無文字#65380;無國家的部落的社會#65377;因此人類學一般通用的在簡單社會的研究中發展起來的社區民族志方法及有關的理論用來研究中國并不完全適用#65377;此外,漢學人類學的開創者不是來自西方的人類學家,而是中國本土的人類學家#65377;20世紀30年代費孝通#65380;林耀華等一批年輕的中國學者被派往海外學習社會人類學,他們后來用英文發表了一系列研究本土社會的成果#65377;費孝通的老師馬林諾夫斯基對中國年輕的人類學者采取了較為開放的態度,他在為費孝通的著作《江村經濟》寫的序言中認為“《江村經濟》一書將被認為是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工作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11},因為這開創了作為本土研究的社會人類學的新領域,而且有可能使社會人類學把注意力由“簡單社會”轉向“復雜的文明的社會”#65377;
中國是一個有國家的社會,漢學人類學的分析要體現出中國社會的“復雜性”和“歷時性”,就必須走出傳統人類學功能主義的“封閉性社區整體論”和“無歷史”的局限#65377;因此為了適應研究對象所具有的特點,漢學人類學在研究方法上不僅使用人類學的傳統民族志研究模式,而且采用國家與社會的研究框架,力圖在“小地方”的社會場域的描述之中體現出國家與社會的關系#65377;
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以對中國漢族村落社會的宗族研究而聞名#65377;他在方法論上強調中國的村落研究應該注意探討國家與社會#65380;歷史與現實的關系#65377;他于1958年出版了《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12},在該書中他提出,一定區域宗族的發展程度受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制約,中國東南地區宗族組織之所以比其它區域更發達,主要原因是該地是遠離國家權力中心的“邊陲地帶”#65377;
蕭鳳霞的《華南的代理人與受害者》一書對珠江三角洲一個鄉級社區進行了研究,該書較為集中地體現了社會人類學的社區研究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關注#65377;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皇權止于縣政”,國家政權只延伸至縣一級,而縣以下的廣大鄉村地區是自治性的社區,主要由民間社會組織控制#65377;但蕭鳳霞認為,傳統時代國家與鄉村社會并非完全分化,因為國家通過意識形態和象征的等級制度把地方的精英吸收到國家的勢力范圍之中,并進而利用他們的網絡控制民間社會和社區生活#65377;而晚清以來的現代民族國家建構,使國家的行政力量更是不斷地向鄉村社會延伸,力圖將社區變成“細胞化”的社會控制單位,把新政治精英階層改造成這些“行政細胞”的“管家”,造成社區國家化的傾向#65377;蕭鳳霞認為聯系著國家與地方社會的地方精英扮演著“代理人”的角色#65377;
施堅雅(G. William Skinner)同樣對中國的國家與社會關系極為關注,不過他對于這一問題的論述是從經濟人類學的路徑展開的#65377;他發現中國鄉村社會中,經濟因素決定了非正式的市場區系與正式的行政區系建立在同一個基礎之上,即它們均位于地理上的同一空間格局#65377;這就使得在中國,國家與社會不是對立的,而是在社會空間上密不可分的{13}#65377;
黃樹民的村莊民族志雖然沒有明確地使用國家與社會的理論框架,但他通過細致入微地描述一個村莊黨支部書記的人生經歷,從而將宏大的社會變遷史與微觀的村落史和個人生命史有機結合起來,說明來自國家上層的政治變革是如何影響一個人乃至一個村落的政治#65380;經濟#65380;文化變遷的{14}#65377;
總之,雖然海外的漢學人類學研究突出地反映了把中國當成是“異文化”的西方人類學者的看法,但它的獨特視角及理論框架,包括國家與社會的理論對于反思傳統中國的社會變遷具有無法漠視的重要作用#65377;
四#65380;討論與反思:國家與社會分析框架的解釋限度
任何一種理論的解釋力都是有限的,真理只是針對其所要解決的問題而存在#65377;國家和社會作為一種新的研究框架替換了舊的研究范式后,舊框架導致的舊問題隨之消失,但新的框架也可能帶來新的問題,因此需要對這些新的問題做具體的分析和研究#65377;實際上,國家與社會框架在中國研究領域運用的過程中,始終存在著懷疑與爭論#65377;雖然不少學者承認這一框架有助于從整體上更為準確地說明中國歷史和現實的變化,但也有不少學者指出其存在的局限性,認為其分析理路的確當性是需要在不同場景下加以證論的#65377;
1. 西方話語與本土經驗的沖突
在有關中國社會歷史發展的研究中,“國家”與“社會”的概念和分析框架的普遍使用已達到這樣一種程度,以至于絕大多數研究者對這些概念和框架的歷史和文化限度缺乏足夠的反思意識#65377;政治學理論中,“國家”(State)的涵義是有特指的#65377;“國家一詞是在14世紀到17世紀末逐漸演變為表示政治實體的一般概念”,“許多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都同意‘國家’一詞的運用應當僅限于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后在歐洲發展起來的那種政治共同體,籠統地運用國家一詞來表示一切政治實體將會歪曲和混淆歷史發展過程”{15}#65377;而“社會”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作為“國家”概念的對應物出現的#65377;在不同的學者那里,“社會”與“國家”的關系不盡相同,但一般的傾向認為“社會”具有“私人的”#65380;“市民的”和“經濟的”特征,而國家具有“公共的”#65380;“政治的”特征#65377;
國家與社會理論作為一種西方的理論,是對西方社會歷史實踐的一種概括與總結#65377;而把具有特定內涵的#65380;源自于西方的“國家”與“社會”概念照抄照搬地運用于非西方文明,就有可能導致對歷史的歪曲和誤讀#65377;比如在討論政治學的核心問題——秩序問題時,西方政治學是從權利分化與交換的立場來討論的,認為秩序的基本問題是權利的界定#65377;而“國家與社會”理論正是從這一立場出發強調國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強調以市民社會制約國家的權力擴張#65377;中國傳統的秩序論證從“合”的立場出發,主張你中有我#65380;我中有你的整體統一,并認為這是達成秩序的前提,權利分立在這里不僅不是討論秩序的前提,而且可能被視為有悖于秩序建設{16}#65377;因此,不加反思地直接套用“國家與社會”的框架來分析中國經驗,可能會忽略中國區別于西方的權利分立而特有的界限模糊#65380;秩序交錯#65377;
2. 對“國家”與“社會”的同質化和整體化
國家與社會的分析框架在對中國經驗進行闡釋時,常將“國家”與“社會”這兩個分析單位作了“同質化”和“整體化”的處理,從而遮蔽了分別發生在“國家”與“社會”內部的差異#65380;分化#65380;沖突,而使“國家”#65380;“社會”這些概念流于空泛#65377;例如很多著作通常將基層政權看作是國家在基層的代理人,有可能忽略了基層政權與國家之間的非同質性#65377;新近的一些經驗研究表明,基層政權不完全代表中央權威,而是有著自身獨立利益的行動主體#65377;國家并不是一個同質性的實體,在中央與地方之間存在著利益的博弈#65377;另一方面,社會也并非是簡單相對國家的同質性的實體,城市社會與鄉村社會#65380;東部沿海地區的鄉村社會與中西部鄉村社會都存在巨大的差異性#65377;實際上,基層政權與基層社會在知識體系和行動邏輯上的相同性要遠大于這些基層政權與上級及中央國家政權在知識體系及行動邏輯上的相同性{17}#65377;因此,無論是“國家”還是“社會”都是需要在具體的場景中加以具體辨析的問題#65377;
3. 只見社會而未見國家
“國家與社會”作為一種新的研究框架,替換了單線性的“國家”范式后,研究的視角隨之發生了轉換,即從“自上而下”的視角轉換到“自下而上”的視角,并進而“發現”了長期為國家所遮蔽的社會,使我們看到了一個具有“自主性”的社會的存在#65377;但由于這一分析框架的重心是“發現社會”,其目的是要發現或構建一個獨立于國家的市民社會或社會,因此,人們在運用這一框架時常常有意無意地遮蔽了這一框架的另一端——國家,導致“只見社會,不見國家”#65377;雖然通過人類學的田野調查等方法,我們可以通過社會來觀察國家的行為,但卻無法從這種觀察本身提煉出對國家行動邏輯的學理性解釋#65377;在國家日益深入地滲透到社會領域的當下,離開了對國家行動邏輯的理解,我們就無法把握中國社會#65377;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需要打破單純的“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的研究取向,尋追國家與社會的雙向分析理路,探尋國家的社會化和社會的國家化的雙向運動的過程#65377;
4.“中國中心觀”與“世界體系”的內在緊張
中國研究中的國家與社會理論實際上是一種“中國中心觀”的體現#65377;“中國中心觀”強調從中國社會內部去探尋中國近代社會變遷的動因,作為對“沖擊—回應”范式的超越無疑具有一定的進步性#65377;但從“沖擊—回應”到“中國中心觀”實際上是用“內部視角”取代了“外部視角”,這一視角的轉換并不意味著“外部視角”所關注的問題在經驗中消失了,更為常見的情形是“外部視角”所關注的問題以一種曲折隱晦的方式體現在“內部視角”所關注的問題中#65377;以當下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為例,在國家與社會理論中,這一現象可以被解釋為新農村建設體現了國家政權建設的深入,即通過保障最基層人民的權利,實現社會平等,從而使國家政權建設獲得更廣泛的政治合法性{18}#65377;但這一“內部視角”遮蔽了國家大張旗鼓推動新農村建設的外部動因,即西方國家的人權狀況對中國所產生的“壓力型示范作用”#65377;因此,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也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中國中心觀”的不足,克服“國家與社會”理論框架的局限性,從而將“內部視角”與“外部視角”更合理地結合起來#65377;
處于一個“世界體系”之中的中國已深深地融入到了全球化的背景之中#65377;今天的中國社會的發展邏輯與西方社會的發展邏輯具有越來越多的相似性,因此西方社會科學的理論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有力地揭示出帶有某種普適性的社會歷史發展規律#65377;但中國畢竟是一個有悠久文化傳統的文明大國,中國社會在長期的演進中有著自身獨特的規律,而這種獨特的規律也正是當下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要努力把握的研究對象#65377;具體來說,國家與社會的理論作為一種理論分析框架,運用于對中國的社會歷史與現實經驗的研究之中,其有效性和存在的缺陷猶如一塊硬幣的兩面#65377;只有在保持足夠的反思的前提下,我們才不會對這一理論可能遮避的問題掉以輕心#65377;
注釋:
① 吳飛:《海外中國研究片論》,載李培林#65380;覃方明主編《社會學理論與經驗》第2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65377;
② 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馬克斯#8226;韋伯的《中華帝國靜止觀》,參見《儒教與道教》,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65377;
③⑦⑧ 鄧正來#65380;J#8226;C#8226;亞歷山大主編《國家與市民社會:一種社會理論的研究路徑》,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8#65380;378#65380;394頁#65377;
④ 阿里夫#8226;德利克:《革命之后的史學:中國近代史研究中的當代危機》,《中國社會科學季刊》1995年春季卷(總第10期)#65377;
⑤⑥ 柯文:《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增訂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1#65380;166-227頁#65377;
⑨⑩ 王銘銘:《社會人類學與中國研究》,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65380;13頁#65377;
{11} 費孝通:《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13頁#65377;
{12} 弗里德曼:《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65377;
{13} 施堅雅:《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中華書局2000年版#65377;
{14} 黃樹民:《林村的故事:1949年后的中國農村變革》,三聯書店2002年版#65377;
{15} M#8226;G#8226;福賽思:《國家》,載鄧正來主編《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793頁#65377;
{16} 鄧京力:《“國家與社會”分析框架在中國史領域的應用》,《史學月刊》2004年第12期#65377;
{17} 鄧正來:《市民社會理論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87頁#65377;
{18} 李寒#65380;李建斌:《國家政權建設視野下的鄉村建設》,《江西社會科學》2006年第6期#65377;
(責任編輯劉龍伏)